→蘇松華
遙遠的鄉(xiāng)街
→蘇松華
老家住屋都濃縮在一個并不開闊的河谷里,帶子似的良溪河依山流過。前邊是寶珠山,后邊是龍盤山余脈抖落的丘崗,中間一里寬的平川都是黑油油的田地。一條官道,從垅中蜿蜒劃過。沿官道的北邊,繁衍著連排的木板老屋,半邊屋腳,吊在坎下的田垅里,屋屋相連,廊廊相通,遮風擋雨。繁忙的官道,一段罩在昏暗的屋宇里,沿線兩邊,開滿各式作坊,鋪店,人來人往,買賣興隆,就成了鄉(xiāng)街,叫做土硃街!
鄉(xiāng)街原本是極熱鬧的,那是很早的時候,過往的人流車馬,來來去去,營造著鄉(xiāng)街繁榮旺相的景致。鄉(xiāng)街是一串古舊的鋪子相連的巷子。上起壩塘瀑,下到東岳殿。錯錯落落的木板房,土磚屋一字排開,相去二三里。穿街的官道,上通冷江新化,下走漣源婁底。成為早先重要的交通要道。街上有許多小鋪子。街上人家,把臨街的一面,開一扇中門,兩邊開兩扇大窗,再用木板做成寬寬的窗臺,擺茶水,擺鹽罐,擺糖瓶,擺針頭線尾,擺泊來的洋火香煙和綢子扇,窗臺下,再擺放些鋤頭犁鏵,擺些竹篾簸箕,棕絲斗笠油紙傘就成了鄉(xiāng)街最大的雜貨鋪和百貨店。那店子是熱鬧的,像藏著個沒出閣的少女,媒婆和妙齡男青年,走馬燈似的踏破了門檻。鄉(xiāng)街的路是官道,隔三差五就有官商,行旅,郵差打街上過。兩抬的滑竿,四抬的轎,吆喝的馬蹄,擊鼓鳴金的差役,各具風格,很是威風!曾經(jīng),這里過過北兵,跑過長毛,留下許多恐怖的段子和傳說,至今,有鄉(xiāng)街年幼的孩兒夜啼,他們的母親都會以“長毛來了”相威脅,然后將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孩子就不哭了,仿佛真有兇神惡煞來臨一般。過往的行商游客,走到鄉(xiāng)街,累了,歇個鋪子,渴了,要碗茶水,餓了,打個中伙下壺燒酒炒幾樣小菜,平添了鄉(xiāng)街的熱鬧和新鮮。鄉(xiāng)街的質樸古道讓他們無比親切,鄉(xiāng)街的公平厚道讓他們無比歡欣,鄉(xiāng)街的溫馨熱情和禮遇讓他們備感尊嚴。吃飽了,喝足了,睡醒了,一臉滿足的樣子,邁著輕盈的步子繾綣離去,一步三回頭。過些日子,依舊回來,依舊走過,依舊品味一回早先的滋味,回味無窮!也有遠歸的游子或出息了的鄉(xiāng)人,早先外出求學,經(jīng)商,考舉,發(fā)達了,滋潤了,鮮亮了,自然要回來,要衣錦還鄉(xiāng),要榮歸故里。于是一撥一撥,又給了鄉(xiāng)街無數(shù)的驕傲和榮譽。但那些再大的官,再發(fā)達的商賈,東來西去還是西來東去,要進街,要歸故居,一律在東岳殿或壩塘口的下馬石邊,下了車馬,卸了行頭,一步一步走進鄉(xiāng)街,走進自己的家門。所以謹慎,一是不敢壞了鄉(xiāng)街宗族的規(guī)矩,二是自顯謙恭低調。全然沒有而今一些官員或富商還鄉(xiāng)時開著名車橫來直往耀武揚威的驕橫跋扈!
更多的時候,鄉(xiāng)街總是生活在自己的恬靜和瑣碎里。四季的風景在鄉(xiāng)街的影像里變換。春的鄉(xiāng)街充滿躁動。穿垅而過的良溪岸邊,楊柳依依,花紅草綠,鶯啼蝶飛,斜風細雨中剪剪而過的燕子,銜了滿嘴春泥,在鄉(xiāng)街趟開的堂屋房梁上,款款做窩,而后,下蛋,孵崽,就有了黃角呢喃的喋喋新燕。三四月,坡上新茶綠了,毛茸茸的葉尖帶著晨露在春陽下熠熠發(fā)光,鄉(xiāng)街的女子,頂塊毛巾,提著竹籃去采茶,采過,洗過,晾過,揉過,磨過,蔫過,風干,揀盡,就成了清香撲鼻的谷雨茶,開水泡了,韻味無窮。夏天到了,一鋪子的老小搬出一挺一挺的竹涼椅,一字排開擺在門前的吊樓廊上,男人敞開肚皮納涼,女人掀開衣襟喂奶,大肚子馬蜂繞著廊柱飛來飛去,全無半點相擾和吵鬧,也無邪念和非想。秋收的時候,沉甸甸的籮筐裝滿金燦燦的谷子,漢子從山上悠然挑來,在街上歇個腳,抽根煙,又來而復去,汗流浹背的辛苦里,寫滿甜蜜。而到冬天,對面青山變得斑駁,腳下田垅一地雪花,街上人家就拴了木板門,毛邊紙糊了老式隔窗,一家人圍爐烤火,暖意融融。這種靜中有鬧,鬧中顯靜的情節(jié),更添了鄉(xiāng)街的靜美!
其實對于鄉(xiāng)街的描述,我們是可以細說的。因為我們的經(jīng)歷我們的情感我們的故事都早已融化在鄉(xiāng)街的血脈里。穿垅而過的風還有些涼,老黃牛和老水牛的腳步已踏碎河岸的青草與小花的夢。一川煙雨中,老黃牛的沉穩(wěn)與小黃犢的歡跳相映成趣,布谷的啼鳴與開春的吆喝自成交響,紫色的草籽花淹沒在雪亮的犁鏵水浪里,秧苗一垅一垅如塊塊綠寶石,被鄉(xiāng)街的漢子撕碎又把滿垅水汪汪的田地復種成一行行青翠的詩意!春雨急了,春潮漲了,河水平了堤岸,魚蝦蟹鰍泛上河岸的草叢,街上的青壯的漢子,披了蓑衣,戴上斗笠,腰子上系上小竹簍,趕到河邊,去打撈,去捕捉,去垂釣,收獲一場大雨帶來的鮮美和野趣。秋的季節(jié)鄉(xiāng)街更是格外香美。夏的酷熱退去,鄉(xiāng)街流淌著暖暖的風和淡淡的清香,垅里的稻子熟了,金黃的谷粒和欲黃還翠的稻葉在晚風中沙沙涌動,恰是鄉(xiāng)街滿足而幸福的笑聲,金色的晚霞鋪灑過來,一地金黃,流光溢彩。對門山上老板栗樹結的果子熟了,咧開長滿刺的嘴笑掉了金黃色的的牙,——那結實壯碩的板栗掉到地上,打得灌木嗞嗞作響。孩子們是永遠不會安寧的。放牛的時候,在河岸追逐打鬧,翻起一串串孫悟空的筋斗,總不疲倦。漲水的時候,光著腳丫噼噼啪啪踩得河岸水花四濺,自己一身透濕,成天的一身水,一身泥,會招來父親的打,母親的罵,但頑皮的天性,總也不改不變。山上的板栗熟了,他們就變成一群一群的猴子,滿山地竄,滿樹地爬,光著腳,紅著屁股,出沒在那些蒼枝老干上,享受著少年自由成長的天性!
很早的時候,鄉(xiāng)街對面的寶珠山上就開了小煤窯。山頂開個豎洞子做風井,通風,透氣,山腰上開個斜洞子,矮矮的,窄窄的,進料,出煤。近乎赤裸裸的窯公子,一行人提著盞小馬燈,扛著鎬頭,鋤鏟。黑乎乎地下到井頭,挖一堆煤,又有一群窯公子,下到井頭,用籮筐一擔一擔弓背駝出來,又有拖板車的苦力,把煤拖到村頭的坪地上,一擔一擔發(fā)給遠近的腳子,人力挑到三十里外的藍田鎮(zhèn)去。那些窯工一律是墨黑的,黑的頭,黑的臉,黑的身子,一色的黑,只有一雙眼閃亮著,好像標示他們是走著的活物!窯工大都是外地來的,做了工就住在鄉(xiāng)街的鋪子里,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閑了的時候,也幫主人家擔水,種菜。農(nóng)忙時節(jié),還幫主人家扮禾,插秧,兩相安歇,其樂融融。久了,也有倒插門做上門女婿的,在鄉(xiāng)街生了根,發(fā)了芽。
偏僻,出門上鎮(zhèn)子又遠,更多的時候,鄉(xiāng)街生活在自己的瑣碎里。三十歲的大嘴巴在藍田拜了師,學了一年徒,買回一把剃刀,一把手剪,就當街開了家剃頭鋪子。大嘴巴年紀大,嘴巴也大,人卻笨,手腳也笨。工具又原始,開始剪個頭,剃個發(fā),讓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要一兩個時辰。有時不小心,還會在顧客的頭頂面皮或頸脖上劃個小口子,殷紅的血汩汩流出來,十分慘烈,讓等待的顧客觸目驚心。但鋪子的生意是出奇的火爆,先天要預先打探隔天大嘴巴是否有空,而后要預約,約定了,吃了晨飯就上門,然后坐在鋪子門口排隊死等,不知好久才輪到自己。大嘴巴的手藝不佳,除了傷人,剪的頭發(fā)也不齊整,剃的頭皮也不光潔,但生意就是火爆。看熱鬧的,排隊剃頭發(fā)的,說古論今的,編排人鬼故事的,等等。這樣的場景,給大嘴巴帶來了無限的風光和榮耀,所以當他在鄉(xiāng)街行走的時候,盡管他形象猥瑣,但很得鄉(xiāng)街敬重且神形很是驕傲,眉頭眼角很是得意。住在鄉(xiāng)街西頭壩塘邊的歐陽家是龍盤山上遷來的,獨門獨姓為人謹慎。但鄉(xiāng)街并不欺生。陽家主人帶來一手補鍋的好手藝,平時帶著七八歲的兒子走街串巷為人補鍋賺些生活用度。年頭歲尾就回來,在自家門前架上風箱爐子,把鄉(xiāng)街家家戶戶一年來打破的,摔爛的,老掉的飯鍋子菜鍋子錫茶壺種種全部集攏來,一天,兩天,三天,修補好。也收錢,是基本工錢,比送到街上去便宜多了,質量又好,雖是鄉(xiāng)鄰,心甘情愿。也有不收錢的,那些極貧的家庭,那些除了破鍋子就再沒有其他炊具的家庭,就不收錢。權當幫個忙,打個義工。也有過意不去的,送一升米來,提一籃子紅薯來,都收下,神形都欣然,淡然,沒有太多的客套。
鄉(xiāng)街的老俗也是很多的。誰家的兒子討親了,街坊鄰居都要去喝酒賀喜,鬧洞房快活。誰家的女兒要出閣,也要備個小禮去祝賀吃白肉。有造了新屋要過火搬家的,有生了兒女添了人丁的,有老人過大生日的,鄉(xiāng)街人都要動場,都要參與。送的禮也不多,幾升米,幾塊錢,一條毛巾,一截洋布,一個糖包裹,都是禮,都不嫌棄。酒也不高檔,就是自己釀的米燒酒,清冽,甘醇,勁道足。菜是自家種的,肉是自家喂的豬殺的,地道,鮮美,醇香。酒席就擺在鄉(xiāng)街上,一條長龍,向東西延伸,有多少人,需擺多遠擺多遠,擺到哪家門前,哪家就主動搬桌子,擺凳子,攤碗筷,一街的老小和親戚朋友坐定了,東家只把酒壺提過來,把熱騰騰的飯菜用盤子度過來,就開席,一桌桌吃得臉紅耳熱,酒醉飯飽,無比親熱。有外面的人從鄉(xiāng)街過,也必然被好客的主人強留下來,吃飽喝足才放行。一年四季,這樣的日子經(jīng)常有。也有不生育的,長輩或族上的老人做個主,兄弟間多生了兒子的讓出一個來,寫個帖,跟了叔叔或伯伯,叫做出撫,為無子的一家延續(xù)香火,也承擔起養(yǎng)兒防老的職責。也有兩兄弟多生女兒只有一個男孩的,過繼了,出撫了,就一子雙挑,養(yǎng)兩家老人,承兩家產(chǎn)業(yè)。
鄉(xiāng)街的忙碌是從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那天開始的。讀書的回來了,出遠門做活打工的回來了,在鎮(zhèn)上縣里當工人干部的都放了假也回來了,大家都忙過年,鄉(xiāng)街更加熱鬧起來。女人們有結伴下藍田鎮(zhèn)街上買年貨的,有吆喝著一起上冷水江街上逛熱鬧的,男人們大多就在家里忙著殺年豬,打糍粑。那時候窮,也不是家家戶戶喂了豬。喂了豬的人家,先天買了稅票,約了屠夫,隔天清早,就點柴火燒了滾燙的一鍋開水,把年豬趕到土場上。屠夫如約而來,系上油漬漬的圍裙,唾口手,抓住大黑豬的雙耳,和主人把豬抬到春凳上,左手捂住豬嘴巴,右手執(zhí)了牛耳尖刀,對準豬脖子下的心窩口一掄,殷紅的血從刀口噴出來,黑豬先是慘叫一聲,而后嗚嗚亂叫,再過會就哼哼唧唧,隨后就咽了氣,主人用盆子裝了血,就著柴火用開水煮了,放到一邊。屠夫叫把燙豬的扁木桶移過來,把死豬撂倒木桶里,主人家把開水擔過來,淋到豬身上,屠夫配些冷水,調節(jié)水溫,便手忙腳亂給豬褪毛。粗毛褪過,又把豬抬出來,橫搭到扁木桶上。用尖刀在豬后腳蹄子上開個口,再用根拇指粗的鐵棍從口子捅進去,捅到豬前腳下又捅到豬耳朵后,捅空了,屠夫就對著口子使勁吹氣,一邊吹,一邊喘,額上吹出汗了,滿臉漲得通紅。眨眼間,豬身上一片一片鼓起來,身子脹大了一倍,滾圓滾圓的,這時候屠夫用繩子緊緊扎住口子,用尖刀給豬剔毛,一遍剔過,豬身干凈透亮,潔白發(fā)光,讓人垂涎。剔過了,就著搬來的樓梯,把豬滾到斜著的梯子上,開膛破肚,清洗收拾豬的內臟。末了,把豬抬到屋里擺好的門板上,揮起砍刀,一剖兩開,再割頭,剔骨,把豬切成一塊一塊的,主人家留了年關肉,其余的,或送人,或做臘肉。那時候窮,殺了豬并不全吃,也有賣給旁人的,也有賣給自己親朋戚友的,自己只留一邊或一腿過年。就是留下,也要切成很多份,送給當年沒殺豬過年的親戚,或是往年自己沒殺豬受過饋贈的左鄰右舍。煮熟的豬血涼在木盆里,娘把懂事的孩子叫來,用鮮花菜碗一碗一碗盛了,給左鄰右舍家送去嘗個鮮,叫做“送豬紅”,挨家挨戶送過去,有多少,送多遠,收到的,嘗了鮮,很感激,沒送到,也不怪罪。
殺了過年豬,就家家戶戶打糍粑。打糍粑是件祖?zhèn)飨聛淼暮芸嗪茉嫉幕钣?,要緊的工具是石碓和粑棰。選一塊細膩潔潤的白石,二尺來見方,上面保留三寸厚方型做沿,正中鏤空做成鍋底狀的坑,用鑿子銑磨得圓潤,又把石塊的下方打鑿成圓柱,擺在那里,穩(wěn)穩(wěn)當當,就成了打糍粑的石碓。石碓有大的,兩三百斤重,有小些的,一兩百斤重,都要力氣足的漢子才能抬動。也不是家家戶戶有,一條鄉(xiāng)街,三五個,年關的時候,輪流使,不用的時候,就反鋪過來,隨便堆到哪家門邊,夏天當?shù)首?。粑棰也是自做的,到山上選棵碗口粗的雜木,鋸成兩根一人高的木筒子,兩端去皮留粗,中間加工刨細,可以用手握住,長大的啞鈴一般,就成了打糍粑的棒槌。粑槌的用料是很講究的,樹要有韌性,木質要結實,細膩,反復使用不脫屑,不起毛,這樣打出的糍粑才干凈,透亮。所以,鄉(xiāng)街的粑槌都是選山上的紫檀木或椆木做成,經(jīng)久耐用。打糍粑的工序繁瑣而熱鬧。先天把新年潔白的糯米用水浸泡好,隔天用木蒸籠把糯米蒸熟。滿屋子飄香,左鄰右舍的青壯年男子就來了,阿婦阿嫂也來了,趕歡的小孩子也跑來跑去了,幾個人把石碓抬到門前空地,把粑槌扛來。碓孔洗凈了,打上豬油,主婦用臉盆端出一盆熱騰騰的糯米飯來,倒進石碓里,早已脫掉外衣在等候的兩個男人,各自執(zhí)了粑槌,趁著熱,先是對轉著用槌研,再揉,研揉碎了,兩人就站定,唾口手,各自提起粑槌,輪流對著碓坑頓打,那糯米是極黏的,這邊打頓下去,按住糯米粑,那邊使勁提起來,再頓下去,節(jié)奏分明,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不可亂了次序,輸了陣腳。漢子口里哼著號子,頭上掉下汗珠來,直把糯米飯打成豬板油一樣潔白細膩,才嚷嚷出碓。技術好的漢子,兩個人用粑槌把粑團攪攏來,轉個圈纏到粑槌上,一聲起,就把粑團送到鋪好粉等著印花的門板上,讓抓坨子的阿嫂用打濕的草繩繞緊粑槌一勒,粑槌就干干凈凈了。也有初做的,技術不過關的,用粑槌起不出粑團的,只好拔出粑槌,讓抓坨子的阿嫂到碓坑里來扳。扳完了,漢子用粑槌在木桶里蘸了水,對著碓坑抹一圈,又開始打第二盆,第三盆……這邊抓坨子的阿嫂把出碓的糍粑團了粉,又揉揉,就著粉抓出一個一個雞蛋大小的坨子,散到敷了米粉的門板上。四邊等著印花的孩子媳婦,搶著把坨子壓扁了,拍拍粉,放到面前擺好的印花板模子里,壓緊,壓平,壓出模子的花來。那模板孔里的花也是極漂亮的,有金雞報曉,有喜鵲銜梅,有各式各樣的花草蟲魚鳥獸,都是喜慶吉祥的東西。印久了,模板孔里沾了粉,就吹吹,再用一塊肥肉擦擦,再印,那糍粑更是透亮。糍粑印好了,反轉模板倒出來,主人家端盤子的姑娘過來接了,一盤一盤端到屋里去,細細分攤到床上,柜子上,冷卻,定型。過一天,糍粑就硬了,隨你揀拿。主人家收揀起來,放進柜子里收好,到正月的時候,點揀了去拜年。這糍粑,可以蒸著吃煮著吃,軟和爽口,烤著吃煎著吃,滿屋清香。一般吃到春節(jié)出元宵,也有用冷開水泡了,換幾次水,一直吃到三四月開春的。這打糍粑是個重體力活,要趁熱,要趕急,環(huán)節(jié)又多,分工又細,需要合作,需要合力。鄉(xiāng)街的人是并不需要約集的,年前的幾天,都主動上門,輪流著轉,一家一家轉,直忙轉到大年三十才歇息。
鄉(xiāng)街有老人過世的時候就有了格外的肅穆和莊重。幾十年風風雨雨天天在一起的,這一天突然少了一個人,哪怕是無疾而終,大家也好像無法接受。喪家自然是無比悲痛,一家老小哭哭啼啼哀聲繞梁。按鄉(xiāng)街的習俗,“鑼鼓一響,家務歸別人管”,說的是誰家老人去了,當事人家就只安心做孝子,喪事的操辦就全由別人來當家了。別人也不是別人,就是房上的族老或鄉(xiāng)街有些名望的角色。這人當了家,管了事,就項項設計,就樣樣鋪擺,安排人去東岳殿井里討水為老人洗禮裝殮,安排人跑腿給親友報信回家見面吊孝,安排人上山砍毛竹削竹篾扎龍屋編花圈,安排人上街買米買菜,安排人打灶生火做飯,安排人接奠禮寫耗帖,安排人上山看地勢挖金井,安排人請和尚道士唱歌打繞棺做道場,安排人化紙錢燒龍屋,安排人抬棺出柩封墳場,種種,既節(jié)儉,又隆重,場面忙忙碌碌又熨熨帖帖。沒有人不服安排,沒有人藏奸偷懶。
辦喪事也是有程序的,放了落氣炮,就到東岳殿討水,沐浴,裝殮,隨后收魂,指路,唱歌,念經(jīng),做繞棺道場,上祭,化屋。三五日過去,親友們都回來見了,哭了,憑吊了,就請和尚道士掐指擇了吉日良辰,封鎮(zhèn),出殯,把老人送到永世安寧的地方去。出殯的時候,鄉(xiāng)街的青壯男丁都自己攏來,主動抬柩,不挑揀,也不退避,行一路,累了,換一撥,無論墳山的路多高多遠,都順風順水,平平安安。鄉(xiāng)街的親鄰都是來悼念了的,但出殯的時候,每打自家門前過,都要迎柩放一封鞭子炮為死者送行。悲傷的孝家長男,舉著哭喪棒,一路躬行在靈柩前,每到一家門前放炮,便跪拜謝恩。鄉(xiāng)街挨得緊,家家戶戶都放炮,孝家便跪拜不停,一路行來,要走個多時辰,哀哀怨怨讓人格外心酸。放過炮的人家,鎖了房門,搭塊白布到頭上,就隨到送殯隊伍后,最后送老人一程,隊伍緩緩前行,越來越長,越來越多,排出二三里,路上白成一條線,直把老人送到山上。
鄉(xiāng)街的路沿下流過一條碾子河。說是河,其實只是從良溪河上游壩塘橋下人工開鑿分流出來的一線小水,一米寬,半米深,清悠見底,常年不斷。碾子河沿著鄉(xiāng)街屋檐滴水走,鄉(xiāng)街的人家,隔幾戶就有石砌的臺階下到水邊。淘米,洗菜,洗衣,浣紗,挑水用度,都從這里取舍。一脈相承,生生不息。而河水無論怎么支使,也不混濁。碾子河流過一程,四五百米光景,就流到碾米房的門前。碾米房是一座青磚老房,早先探礦隊在這里探礦時留下的,住幾年,人走了,就成了公房。沒通電的時候,鄉(xiāng)街在房里置了竹碾子,安了揉茶機,油榨機,透過西墻開出兩米寬三米深的河槽,裝上直徑三米的大筒車,筒車落到水里,車軸連著屋里的機子。碾子河流到門前,縮了口子,修個攔河壩,用一塊兩尺寬的“西”字形木板做閘門,堵上水,裝個碗口粗的竹筒,連綿不斷從閘里把水引到筒車轉盤上的竹筒上,帶動筒車轉,筒車帶動屋里的碾子轉,金燦燦的谷子就碾出白花花的大米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動亂的世風也波及到鄉(xiāng)街,縣里的紅衛(wèi)兵帶人下來,要揪斗走資派和“五類分子”。鄉(xiāng)街原是有個小地主的,剛解放,就死了,留下孤兒寡母靠拾荒掙工分維持生計,很可憐。找來找去,就找了個活著的富農(nóng)來批斗。說是鄉(xiāng)街成分最高的,其實也只是靠木匠手藝賺了點錢,臨解放時多買了幾十畝田土,請過一個長工,并沒有人命和其他的惡行。開批斗會,逼著長工上臺去揭發(fā),長工囁嚅了很久沒有想起有什么揭發(fā)的,腳都站麻了,忽然想起有一次看見東家從床下的壇子里倒過藥燒酒,就說了出來。紅衛(wèi)兵得了由頭,就說富農(nóng)不老實,把藥酒藏到床底下,怕別人知曉,就是罪行。于是,游斗的時候,富農(nóng)頭戴白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上寫著“富農(nóng)分子”的紙牌子,邊打銅鑼邊高喊,“大家莫和我一樣,床底下藏藥燒酒”,很是滑稽。鄉(xiāng)街的人也沒幾個人看熱鬧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知根知底。屋子窄,哪家的壇壇罐罐都是塞在床底下的,哪里就只有富農(nóng)床下放藥酒?大鳴大放的時候,鄉(xiāng)街的墻壁上,也貼滿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大字報,小字報和標語口號,碾米房的高墻上,畫滿了各種批斗牛鬼蛇神的漫畫,很煞風景。不過,鄉(xiāng)街人并不怎么在意,這樣的光景也并不長,一陣風過,鄉(xiāng)街就寧靜了。
鄉(xiāng)街的大變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先是滿垅的田土分到戶,家家戶戶歡天喜地鉚著勁種田種土,養(yǎng)豬養(yǎng)雞,家家戶戶有余糧,有酒肉,豐衣足食,春色滿園。而后寶珠山上開了幾個煤礦,錢多的當老板,錢少的做股東,沒錢的到礦里下井打工,活絡些的買個貨車跑運輸。賺了錢,日子就殷實了些,就有人帶頭在鄉(xiāng)街翻新木板子屋,改建紅磚青瓦房。過些年,種田成本高,不賺錢,年輕人就進了城去打工,留下老人守著鄉(xiāng)街,種田,領著孩子。又過些年,山上的煤窯挖深了,垅里的水田不裝水了,守家的老人真的老了,彎不下腰,耕不動地了,糧田就改成了菜土。再過些年,煤礦的巷道挖得更深,延伸得更廣,有些田土塌陷了,就荒蕪了,廢棄了,鄉(xiāng)街的老屋,也有些墻壁開了叉,裂了縫,因為補償,因為建房的地盤短缺,鄉(xiāng)街鄰里之間,鄉(xiāng)街與煤礦之間,就有了些爭執(zhí)和不快。很多老人,無奈中帶著孫子輩隨著漂泊打工的兒女進了城。鄉(xiāng)街冷落下來,沉寂在偶爾零碎的犬吠里。
這些年,到處興起搞新農(nóng)村建設,搞轉型,上面的初衷,是要把村子的面貌改變,把人的精神面貌改變,把生產(chǎn)搞好,把經(jīng)濟搞活,把農(nóng)民搞富。到下面,或是限于財力,或是限于思路,大都簡化成把村子的房屋換成統(tǒng)一的藍瓦,把房屋的臨街面貼上白色的瓷磚或用白色涂料刷白,把通村的路拓寬硬化。臉面是漂亮了些,但很少找到發(fā)展經(jīng)濟實現(xiàn)轉型的新路子。受風氣的影響,鄉(xiāng)街在外面賺了錢發(fā)了財?shù)亩稼s回來,把原來的老屋就地改造成洋樓,別墅,街小,地少,缺少整體規(guī)劃和安排,又夾雜些無力改造的木房老屋,一棟棟擠擠挨挨,甚至占了道,看上去盡管豪華氣派,卻再沒有原來鄉(xiāng)街的齊整雅致,倒顯得不倫不類。穿垅而過的良溪河,已經(jīng)清理改造,用方石堆砌的河道,很是氣派,但河岸堆滿泥沙。開闊肥沃的良田,原本早已荒蕪廢棄,又被挖掘淘出的河沙污泥,堆得滿目瘡痍。鄉(xiāng)街和河岸之間,修起一條六米寬的水泥路,供鄉(xiāng)街衣錦還鄉(xiāng)的大小車輛飆走。鄉(xiāng)街原來的很多老人真的老了,逝去了,早先做父親的一撥人,也轉型做了爺爺,太爺,鄉(xiāng)街不再種田,也無法種田,豬和牛羊也不養(yǎng)了,山里的煤礦資源已經(jīng)枯竭,又沒有其他企業(yè)和實體,能做的,想做的一攤子人,年節(jié)過后,又先后傾巢而出,南下北上進城打工謀活計,還是留下一攤子老的少的,抑或幾個懶做的,留守在屋宇嶄新卻面目全非的鄉(xiāng)街里。
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考學離鄉(xiāng),三十多年在外漂泊浪跡,除了逢年過節(jié),很少回鄉(xiāng)。即便回來,也難得到鄉(xiāng)街串走,很多的物事,都聽自于父母的口傳。但這么多年,不管走到哪,總有鄉(xiāng)街的許多人許多細節(jié)在腦海中跳躍,有很多故事很多情節(jié)在心底里翻騰,有很多永難消逝的影像在眼眶中顯現(xiàn)。我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心之所系的緣故,是因為自己的血融在良溪河水里的緣故,是因為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鄉(xiāng)街的緣故。
鄉(xiāng)街何處是,煙雨滿山川。
哦,我那遙遠而寂寞的鄉(xiāng)街……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