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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的職責 與羅伯特·哈斯、布蘭達·希爾曼夫婦對談

      2016-12-08 14:52:34羅伯特·哈斯,布蘭達·希爾曼,茱萸
      青春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茱萸哈斯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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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的職責與羅伯特·哈斯、布蘭達·希爾曼夫婦對談

      受訪人: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布蘭達·希爾曼(Brenda Hillman)

      訪談詩人:茱萸(Zhu Yu)、秦三澍(Qin Sanshu)

      時間:2014年8月14日上午

      地點:中國·上海華庭賓館

      (全稿據(jù)現(xiàn)場錄音翻譯整理校對)

      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 1941-),生于美國舊金山,詩人、散文家和翻譯家,美國當代詩歌核心人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英語系教授。曾任美國桂冠詩人,獲國家圖書獎、國家圖書批評家獎、普利策詩歌獎等。著有散文集《20世紀的樂趣:關(guān)于詩的散文》,詩集《田野指南》、《時間與物質(zhì)》、《奧利馬的蘋果樹》等,譯有《經(jīng)典俳句:芭蕉、蕪村、一茶詩譯集》,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合譯米沃什十二卷詩集。

      布蘭達·希爾曼(Brenda Hillman, 1951-),生于美國亞利桑那州,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作品風格多樣,深入各種題材,極富創(chuàng)新與實驗精神。著有詩集《白衣》、《明亮的存在》、《實在的水》、《著火字母的四時之作》等,曾獲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歌獎、洛杉磯時報圖書獎、美國詩人學會獎、格里芬國際詩歌獎等?,F(xiàn)為加州圣瑪麗學院教授兼創(chuàng)作研究所主任,亦為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與夫婿羅伯特·哈斯定居于伯克利。

      第一部分:關(guān)于上海和中國文化

      茱萸:昨天的上海一日游,感覺如何?

      羅伯特·哈斯:感覺怎樣?我們先是步行去了黃浦江,外灘。上次我來上海是1996年,當時只有一家酒店——就是香格里拉大飯店——矗立在河對岸,現(xiàn)在整個城市到處都是酒店。1996年讓我記憶深刻是,當時黃浦江邊沒有鳥,這讓一個美國人很震驚,因為河邊應該布滿海鷗,人們在岸上捕魚。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個時間段可能真是這樣,據(jù)說河水一度污染得很嚴重,鳥類都消失了。昨天,我在黃浦江邊看到了很多鳥,一些候鳥,還有帶著孩子的父母在江邊散步。這意味著,一切都在好轉(zhuǎn),黃浦江正在慢慢變好。我了解到,現(xiàn)在有一些活躍的環(huán)保組織在努力改變中國的環(huán)境現(xiàn)狀,是這樣嗎?布蘭達之前沒有來過黃浦江和外灘,沒觀賞過舊上海的歐式銀行,就是那些河岸邊的建筑,顯然這些很有趣。我是指,沿著河岸散步很有樂趣。后來我們從上海的舊商業(yè)街穿過去,很漂亮,不過我以前就去過那兒,(指著布蘭達)她也去了,你們可以問她……

      布蘭達·希爾曼:我們仔細看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在空中映出的輪廓,簡直太驚人了。河道里,駁船在運輸砍伐的木材。聽別人說,這些木頭可能是從中國東北運來的。而那些駁船看起來好像具有有某種超越時間的特性,看起來就像來自上一個百年。

      羅伯特·哈斯:兩千年!中國有超過兩千年的文明史……

      布蘭達·希爾曼:是啊,所有的駁船……

      羅伯特·哈斯:就像是李白和杜甫的詩里所寫的。

      布蘭達·希爾曼:是的,這種對比讓我印象深刻,比如新城和老城之間的反差……而那些船,就像在新舊之間航行,如同詩歌一般。這似乎是一個很有意義的情態(tài)。我為駁船拍了照。不管怎樣,我很喜歡豫園,它如此美麗,我們很愉快地在里面漫步。水中的硬幣,還有魚,都五彩繽紛,美麗得令人無法置信。我想試著為那里的九曲橋?qū)懸皇自姟?/p>

      羅伯特·哈斯:你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像九曲回橋一樣,這是一幅很棒的畫面。美國人對中國很感興趣,全世界的人都對中國感興趣。你們同時擁有最古老的以及最新的文明。是的,同時的,并置的。對于世界而言,中國是一種怎樣的力量?身處中國之外的人對這個問題目前還不清楚。對我們而言也還不清晰,但你們……這完全是令人著迷的:一方面,被砍伐的樹順河而下,似乎是從唐朝來的,這是古代性的一面。那些保護河道的環(huán)保組織也把龍當作“河神”,在中國這是力量的象征。然后有一個現(xiàn)代階段,新上海在兩個世紀之間,就像是一瞬間崛起了。老百姓一邊散步一邊吃冰激凌,非常甜蜜;這個畫面讓我覺得非常有沖擊力——一種日常性的力量,也是詩的力量。

      布蘭達·希爾曼:我們給外灘的建筑磚石拍了照片。不在這個相機里……也許是另一個相機。

      茱萸:昨天你們見到了我們的朋友胡桑?

      布蘭達·希爾曼:是的。

      秦三澍:他們兩個都在同濟大學。就像當年你和羅伯特·品斯基(Robert Pinsky)一樣。

      羅伯特·哈斯:是啊。(笑)

      布蘭達·希爾曼:那天胡桑穿著一件印有瓦爾特·本雅明頭像的T恤,我專門問了他的這件T恤,因為我教授一門關(guān)于本雅明“拱廊街計劃”的課程。我把本雅明的這本書當成一首長詩來教,一首哲學性的詩。

      羅伯特·哈斯:你們倆以后會成為文學或?qū)懽鲗I(yè)的教授嗎?

      茱萸:也許會。(笑)

      羅伯特·哈斯:那么,你們可以把上海當作一首詩來教授。瓦爾特·本雅明把巴黎當成了一首詩。所以,你們要做的工作是讓上海成為詩。

      茱萸:如果你們覺得豫園很漂亮的話,那么過幾天去蘇州的時候,你們將見到成片更美、更能代表古代中國的文化和風格的園林。

      布蘭達·希爾曼:我很期待。

      第二部分:創(chuàng)作狀態(tài)與寫作者的身份側(cè)重

      茱萸:下面我們來聊聊你的詩吧。我和三澍讀過你的幾部詩集,譬如《時間與質(zhì)料》(Time And Materials),以及更早一些的《人類的希望》(Human Wishes)等等。我很喜歡它們。不過,你的詩歌產(chǎn)量比同時代詩人似乎要少一些。這是出于一種自我節(jié)制和嚴格要求,還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

      羅伯特·哈斯:因為懶惰。(笑)——其實,我覺得自己并不懶惰。

      布蘭達·希爾曼:不,他并不懶惰。我來替他回答。他寫的每樣東西都很棒,因此,這不是一個關(guān)于數(shù)量的問題,而是高質(zhì)量的問題。我想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來寫作,在自己能力所許可的范圍內(nèi)寫作。羅伯特承擔很多很多的項目和規(guī)劃,他會經(jīng)常思考自己的詩歌。他有這么多的其他計劃,以至于詩歌必須放在專門的時間去寫作。我們之前也聊過這個話題。我每天上午都在寫作,而羅伯特只在一年中的特定時間里寫作。他有這么多項目,如你們所知,他還是一個翻譯家,這是一項強度很高的工作;而且他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很美的、像詩一樣生動的散文。

      羅伯特·哈斯:我的一些朋友更愿意每天都寫。布蘭達也每天都寫。她是個很仔細的、謹慎的寫作者。她的作品很有質(zhì)感,像精美的織物一樣是精工細作出來的。我喜愛的很多美國作家,都是每天很自由地寫作。你知道,他們只是坐在那里寫自己的詩,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弗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他們的作品有很強的新鮮感和即時性,因為他們只是坐在那里隨意寫一些東西。還有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每天都寫作。我的寫作方式與此不同,有時候也許我沒什么有趣的想法,但我不會在想法未完成的時候去寫。(笑)你們每天都寫詩嗎?

      茱萸:不會每天都寫。一年大概寫20首左右吧。這是一個保持敏銳度和技藝不至于“生銹”的數(shù),是盡作為詩人的責任的數(shù)。如果超過這個數(shù),在心理上感覺就額外賺了。

      秦三澍:我的產(chǎn)量更低一些,今年到現(xiàn)在為止只寫了6首。去年寫了將近20首,但滿意的只有一半。

      布蘭達·希爾曼:一年20首?那已經(jīng)很多了,相當于每兩周寫一首。對于寫詩來說已經(jīng)很多了。

      羅伯特·哈斯:我大概一年寫作10到12首詩。不過我會讀很多東西。秦三澍:我覺得你在文學上的天賦和成果都相當全面,不僅寫詩,還是一位非常好的批評家和隨筆作家,也翻譯了很多優(yōu)秀詩人的作品,最重要的可能是為中國詩人所熟知的波蘭詩人切·米沃什。你還是一位大學教授。我們的一些朋友之前就推薦過你的那本文集《二十世紀的樂趣》(20th Century Pleasures)。我想問,在詩人、批評家、散文家、翻譯者和大學教授這些身份之間,你自己是否有所側(cè)重?

      羅伯特·哈斯:那些被我視作榜樣的詩人們,比如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都從事了剛才你提到的所有事情,其中詩歌是居于核心的。當我感到孤獨的時候,散文和翻譯對我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對我的生活發(fā)生實際意義的,是詩歌。但我所崇敬的寫作者,比如T. S.艾略特(T. S. Eliot)、維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D. H.勞倫斯(D. H. Lawrence)、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他們也寫散文并且從事翻譯,這些很自然地成為他們世界的一部分。我猜想,我是在追隨他們的腳步。

      舉例來說,有一段時間我希望更多的美國人去讀詩,于是每周在報紙上撰寫專欄,每周日在《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上談詩歌,介紹一位詩人或者一首詩。我從來沒能在截止日期之前交稿,不過最終總會完成。四年間,每周都要為報紙寫一篇那樣的散文?,F(xiàn)在當我回顧的時候,就會想:啊,我本該去寫詩的!我當時都在想些什么!有時候我會接到一些約稿,問我愿意寫談論一個偉大攝影家的散文?我會想,啊,那會很有趣!然后我就會花一個月時間來寫。你們也寫散文嗎?

      茱萸:我已經(jīng)出版了一部隨散文集,主要關(guān)于兩個主題:中國古典詩歌中描繪的身體,以及古典時代漢語詩人們的精神境況。

      羅伯特·哈斯:你覺得北島的散文如何?讀過他的散文嗎?

      茱萸:讀過一些。

      羅伯特·哈斯:它們寫得很通俗隨性。

      秦三澍:你指的是哪些篇章?

      羅伯特·哈斯:我只知道一本英文版的散文集。令人驚訝的是,里面都是非常隨意和個人化的篇章,比如關(guān)于醉酒,關(guān)于在城市中漫步。

      第三部分:詩、俳句與翻譯

      茱萸:在你詩集《時間與質(zhì)料》(Time And Materials)中,我讀到了《夏日破曉歌三首》(“Three dawn songs in summer”)這一組詩,覺得它們很像日本的俳句。我知道你翻譯過日本俳人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與謝蕪村(Yosa Buson)和小林一茶(Kobayashi Issa)三位的俳句。當初為什么選擇翻譯這三位詩人的作品?他們對你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

      羅伯特·哈斯:我最初閱讀日本詩歌的譯本時,只是用以自學,同時自娛自樂。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三位偉大的日本詩人——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和小林一茶,有些人在20世紀初還把正岡子規(guī)包括進來,列為俳句傳統(tǒng)的四位大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我的日語沒那么好,或許有一些年輕的、具有變革精神的日本詩人會說,你全搞錯了。但我當時的印象是,這三位詩人在日本俳句傳統(tǒng)中是有力量的,所以我通過研讀它們來自學。研究他們的時候,我從未期待自己可以學會日語,我明白這是一門很難的語言。但我買來了日語語法的介紹性書籍,并且在學校里聽日語課,努力想學習日語的語法、詩歌的句法和生成原理。

      譬如,小林一茶寫過一首詩,翻譯過來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我們行走在地獄之頂/注視著花朵”(“In this world / We walk on the roof ofhell / Looking at flowers”)。而在日語中,這首詩是這樣的:“世界的中心/地獄之頂/花的節(jié)日”(“world’s middles / hell’s roofs / flower festival”)。最后一個詞令我難忘,感覺它指的是一個周末,你出門去觀賞春花的特別時節(jié)。所以這首詩非常凝練:這個世界,地獄之頂,賞花。這正是我在一首詩中想要理解的核心的東西。所以我去學日語,不是特意想去細致地閱讀,而只是為了“理解”。我會閱讀每一首詩的不同版本。我就是這樣做的。因此,我之所以選出這三位詩人來翻譯,因為他們是最吸引我的。

      另外,我從美國和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意象。(望著窗外)剛才我看到一輛巴士開過去了。我想說,俳句的抱負就在于,將世界概括在一個簡潔的意象中。這是一個詩人應當多加研習的地方?!翱匆惠v巴士駛?cè)胄D(zhuǎn)門,在上海的春雨中。”——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天了,但不妨事?,F(xiàn)代性的賓館,巴士穿過春雨……“春雨”作為一種存在,就像李白、蘇東坡的春雨一樣,春雨仍舊在那里,但這如今已是一個現(xiàn)代世界。如果你把它凝縮在一個短句里,你就可以言說這個世界,言說這個世界的真相。因此,俳句是值得詩人好好研習的。

      第四部分:詩人伉儷的分享與“孤獨”

      秦三澍:既然聊到了“影響”的問題,我有一個問題非常好奇,是針對你們兩位的。你們兩位共同生活,同時都是詩人,會閱讀對方最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嗎?有相互的影響和批評嗎?

      布蘭達·希爾曼:在好幾重意義上(都有),之前我和其他人提到過。我們的詩歌有不同的風格,但也有一些共通之處。想要調(diào)和并適應彼此相異的詩歌生活,需要很多種方法。幾乎三十年前,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曾以為詩人都會很孤獨。當我的作品變得更扎根于公共性、社區(qū)性時,當我學會并使我們之間的愛在婚姻中不斷加深和滋長,我發(fā)現(xiàn),你不僅不必孤獨地寫作,而且,就算你處于孤獨中,同時也總能處于和別人的關(guān)系之中。的確,有些偉大的詩產(chǎn)生于深刻的孤獨,但我不認為你可以把自己所愛的人排除在外。我們經(jīng)常把自己的詩給對方看,但通常是在詩作完成后,在它們發(fā)表之前。

      羅伯特·哈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她比我更經(jīng)常在第一時間把詩分享出來?,F(xiàn)在已經(jīng)不這么做了。但那個時候,(轉(zhuǎn)向布蘭達)你可以在我在家的時候?qū)懽?。(笑?/p>

      布蘭達·希爾曼:是啊。我們開始約會的四年之后,我睡覺時寫了一首詩,(哈斯笑,希爾曼轉(zhuǎn)向哈斯說)我記得,沒關(guān)系,繆斯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兩個地方。詩性的力量不是屬于一個靈魂的,而是屬于所有靈魂的。所以現(xiàn)在我覺得,詩性力量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它所共享的一些經(jīng)驗確實有助于我的詩去思考這個問題:如何更具有公共性,并與我目前更注重共同體的政治(立場)相同步。

      羅伯特·哈斯:如果要從一種更實際的角度來回答的話,我們會讓各自的詩歌保持相當?shù)莫毩⑿?。某些詩我們會拿出來分享。有人一寫出作品就要拿給別人看,他們會給出批評意見,這將很有幫助;但在另外一些情形下,你給某人看你的作品,所得到的批評是沒有什么助益的;或許是一個好的批評,但恰恰不是有益的觀點。所以,你需要在恰當?shù)臅r機選擇是否接受他人的意見,那么你就開始有長進了。我們之間的另一個情況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比她年長十歲,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相當知名的詩人了,她才剛剛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詩集。所以,家里收到的關(guān)于朗誦會、做講座的消息和邀請函,大多是關(guān)于我的,她只能在一旁觀望。情況隨著年歲而變化,她自己現(xiàn)在是一位杰出的詩人。陳黎,臺灣詩人陳黎,你們見過嗎?

      茱萸:知道,我們都認識他。

      羅伯特·哈斯:讀過他的詩嗎?

      茱萸:讀過。

      羅伯特·哈斯:他的詩真的很好。他說我夫人是一個比我好得多的詩人。(哈斯和希爾曼笑)這是事實。

      茱萸:陳黎也翻譯過日本詩人的作品。

      羅伯特·哈斯:他是根據(jù)我的譯本來翻譯的。(笑)

      布蘭達·希爾曼:我們愛陳黎。我們愛他,他很好。

      茱萸:他是個深諳幽默之道的人。

      布蘭達·希爾曼:沒錯。

      羅伯特·哈斯:這是一種天賦,無論以怎樣的方式把它發(fā)揮出來,但我們需要與這種藝術(shù)分享我們的生活。

      布蘭達·希爾曼:你們知道一對夫婦——像羅伯特和我也是一樣的——,關(guān)于尋求彼此幫助的問題,當他人的意見能使你受益,或者當你無法從那種聲音中受益,你就需要做出選擇。羅伯特的聲音是很有力量的,對我而言可能是最有力量的。我其他幾個朋友對我來說也很重要。我會把詩給朋友看,他也會這么做。我可以從羅伯特這兒得到一種視角,同時也從其他人那里獲得其他的視角。這樣的幫助才會起作用。而不僅僅說,他不喜歡我的詩,所以這首詩不好。我新近的詩他可能不那么喜歡,但其他的讀者卻非常喜歡。

      羅伯特·哈斯:(轉(zhuǎn)向布蘭達)事實是,我只是不喜歡其中的某一行……(然后你就覺得)好吧,你不喜歡我的詩。

      布蘭達·希爾曼:不不,這不是真的。每次我問你覺得怎樣,你發(fā)出“呃……”的聲音和發(fā)出“啊……”的聲音是不同的。當你發(fā)出“呃”,我就知道這是一次不太成功的嘗試了。我讀給一些詩人朋友聽,他們非常喜歡和尊重這首詩,他們說“噢噢噢!很棒的詩!”但當我回到家里,羅伯特說“呃……”,我就想,好吧,我還要繼續(xù)修改。(笑)因為即使我在這首詩上贏得了很多贊賞,但只要羅伯特發(fā)出了“呃”,我就知道自己還需要再努力一下。

      羅伯特·哈斯:我有一個精神導師,我的良師益友之一,是位名叫斯坦利·庫尼茨(Stanley Kunitz)的紐約詩人,他活到一百多歲。他娶了一位畫家。他給我的建議是,不要跟一個詩人介入太深。那將會是(笑)很糟糕的組合。詩人的伴侶應該是畫家、視覺藝術(shù)家、電影制作人等等。和布蘭達在一起之后,我也比較注意這個問題。但我們非常幸運。

      第五部分:詩的教與學,及對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談論

      茱萸:下一個問題。兩位都在美國的大學里教授詩歌和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程。就我有限的閱讀,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這種教育的不少美國詩人,他們的作品有一種同質(zhì)化的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是否需要警惕?在中國的文化里,詩是不能被教授的,更依賴于個人的天賦和領(lǐng)悟力,二位怎么看待這種觀念?

      布蘭達·希爾曼: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有很多話要說。我負責指導一個很著名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也曾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我堅信,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差異性很大,并沒有把每個人都教成一模一樣的。這種情形現(xiàn)如今不會發(fā)生。大多數(shù)的課程都在教授“多樣性”,教你尋找并形成自己的風格。這些課程會引導你做大量的閱讀,閱讀大師的詩作。羅伯特并沒有在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中任過教,但他在加州柏克利大學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我授課的項目是一個碩士課程,在學生兩年的學習時間中,研習散文、詩學和詩歌哲學,閱讀大師的作品,包括譯本;并和杰出的詩人們一起寫作,去找尋自己的風格,而不是寫得跟作為老師的我相似。讓我高興的是,我的詩人學生們與我寫得不一樣,他們可以按照任何一種自己想要的方式來寫作,去實現(xiàn)自己的詩歌夢想。你要去實現(xiàn)的正是自己關(guān)于詩歌的夢想,而不是寫得像那些大師。因為這不是我做老師的自尊問題,而是事關(guān)詩歌的成長——它在全世界已發(fā)展為一種強大的力量。

      我認為,為期兩年或者三年的詩歌項目是很好的。這有助于很多人完成一本書的草稿,讓自己的詩具有一種連貫性,獲得他們想要的方式。我認為你剛才提到的那種危險——每個人寫得很相似,或者很像自己的老師——這種情形以前可能發(fā)生,但現(xiàn)在幾乎不會出現(xiàn)了?;ヂ?lián)網(wǎng)改變了詩人之間的差異性,不同的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也在做不同的事情,我覺得非常棒。羅伯特沒有參加過這類課程的訓練,所以你應該試圖向他尋求認同……(笑)

      羅伯特·哈斯:她獲得過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MFA)的學位,并且也教授這類課程。我還是一名學生的時候,全國只有兩所大學有這個項目。一個非常著名的是在愛荷華大學,另一個是在我曾就讀的斯坦福大學,但我沒參加,而品斯基參加了。關(guān)于你的問題我想可以這么回答:第一,詩歌不能被“教”,但是可以“習得”;詩人學習如何寫詩,你必須把自己放在詩歌中可以被學習的方面上,為自己而學——這意味著,與其他詩人同行,找到可以與你分享詩歌的同輩詩人,找到那個自己想要模仿并與之對抗的詩人,并寫出屬于你自己風格的詩。每種文化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發(fā)展,(這是糟糕的說法,但)我們就像蟑螂一樣(布蘭達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在你們國家的唐朝時期,所有人都開始通過考試而成為官員;在17世紀的英國,類似的知識人都成了神父和教區(qū)牧師。任何地方,只要你付錢,都可以讀到有益的書籍,并且找到自己的方式。

      我好奇的是,現(xiàn)在中國的年輕詩人如何謀生?

      茱萸:很少有詩人通過寫詩來謀生。

      羅伯特·哈斯:是的,從來都不。在古羅馬不會,在李白的時代也不會。詩人從來無法賺錢。但他們通過找尋能提供更多寫作時間的工作來賺錢。因此,美國的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意味著年輕的小說家、詩人,包括年輕作曲家和畫家,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和一個團隊聚在一處,所得的報酬雖然不多,卻可以訓練自己的藝術(shù),如果他們樂意的話。這是件好事。否則,就像我們聽過很多年輕藝術(shù)家孤獨奮斗并失意的故事,其實這些人有很多容身之處,這是件好事。那些陳舊保守的政治家們不會永遠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哦天哪!我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學校學寫詩了,而他們本應該在外面工作?!?/p>

      目前,社會愿意為此提供經(jīng)濟上的支持,這很好。這樣的措施可能鼓勵了寫作領(lǐng)域的話語權(quán)。在一些地方(這個措施)會有這樣的影響。但美國像中國一樣是(領(lǐng)土)大國,德克薩斯州的人寫的詩在洛杉磯的人讀來就覺得很保守,(洛杉磯)他們有自己的詩歌傳統(tǒng)。在紐約,人們寫作按照一種方式;而新墨西哥人、墨西哥裔美國人按另一種自己的方式寫作。每一個小的區(qū)域的人,都寫出了自己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雜志和網(wǎng)絡也使其他豐富的東西產(chǎn)生。

      布蘭達·希爾曼:對于我這樣一個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的老師來說,最重要的是讓學生一完成學業(yè)就能形成一種關(guān)系網(wǎng)。我的學生們開始創(chuàng)辦雜志、讀本叢書,還有一個學生開了一家很有名的詩歌出版社,他們一起外出,希望通過合作來助益于寫作。這是一個小小的關(guān)系網(wǎng)。八個詩人一起畢業(yè),經(jīng)??梢钥吹剿麄儼藗€人八個人地呆在一起,一起閱讀詩歌叢書或是一份報刊、雜志等出版物。一個老師看到這樣的情景——彼此保持聯(lián)系,并不孤單——會感到很美好。因為,你們知道,(德國)詩人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他不得不經(jīng)常去他的城堡,和那些愿意支持他的伯爵夫人們做朋友。

      羅伯特·哈斯:他寫信給富人,以此謀生。

      布蘭達·希爾曼:他需要伯爵夫人們的友誼,這樣他才可以寫詩,讓現(xiàn)在的我們得以閱讀。

      羅伯特·哈斯:可憐的人!要前往在瑞士的城堡,停留幾個月,為了寫詩謀生。(布蘭達笑)你還是要向政府要錢。

      布蘭達·希爾曼:成為一個詩人的階段會很艱難。而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可以教給你修改、調(diào)整你的詩歌寫作的技巧,以及這門寫作技能的歷史??傊液芟矚g它們。

      第六部分:有關(guān)閱讀、詩的職責及詩人的使命

      羅伯特·哈斯:在當下的中國,詩歌的力量是什么?詩歌過去在中國享有盛譽以及悠久的歷史,那個時候很多人學寫詩。但現(xiàn)在是一個充滿能量、強調(diào)賺錢的文化,中國年輕詩人的職責是什么?作為一個詩人的職責。是表達私人情感,或者將世界描寫下來?

      布蘭達·希爾曼:我也好奇,在你們的國家,關(guān)于詩歌的感覺,它在文化中是否仍然充滿活力呢?人們對詩歌感興趣,是把它作為閱讀對象,還是把它視作文化的一部分?因為有人告訴我,他在自己的博客上發(fā)了一張與我們的合照,有20萬人點擊這張照片。這在美國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只會有幾百人。

      羅伯特·哈斯:我們只有3億人,他們有30億人!世界上一半的人口在這里。(注:哈斯此處關(guān)于中國人口數(shù)量及“中國人口占世界一半”的表述,均不準確;他大抵以此將中美人口做夸張式的對比,突出中國人口之巨的事實。故此,本訪談實錄將其原話保留。)

      布蘭達·希爾曼:是的,也許跟這個有關(guān)。

      羅伯特·哈斯:我的問題,不是他們?nèi)绾钨嶅X謀生,而是你們覺得,你們作為詩人的職責是什么?法國小說家司湯達(Stendhal)說,小說家的職責是在路邊擺放一面鏡子(布蘭達補充道:“對著社會”);卡夫卡(Franz Kafka)說,藝術(shù)家的職責,以及他的勞作所凝結(jié)成的書籍,是用來鑿破人們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斧子……

      布蘭達·希爾曼:就是寫詩所追求的目的,精神上的意義。

      茱萸:我們無法以寫詩來賺錢,只能通過其他的職業(yè)來謀生。我寫詩,是為了表達對世界的理解,以及心靈的自由。

      秦三澍: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你們所了解的美國人的詩歌閱讀現(xiàn)狀如何?哈斯先生曾經(jīng)擔任過兩任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桂冠詩人,這個職位具有很強的公益和社會服務色彩?;谶@段經(jīng)歷,你能否談談你所了解的美國普通民眾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以及他們在詩歌方面的閱讀狀況?

      羅伯特·哈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美國有3億人口,他們的生活以家庭為單位,那么就有1.5億個家庭可能會買書。這其中有很多是孩子,所以我們減半來算,也就是7500萬人。如果每個人都讀好書,7500萬人就會買書,7500萬本書。其中有些人不會說英語,比如美國的移民人口,這些人中有的只具備很低的閱讀水平,所以現(xiàn)在剩下了大概6000萬人。這是我們作為作者的理想狀態(tài)——每個人都閱讀,并且都有渠道來閱讀、享有言論自由,每個人接受良好教育,每個人都能夠讀到解放他們靈魂的書籍。6000萬本書中,有不少是那種在飛機上閱讀的劣等小說;所以,只剩下300萬冊。這意味著,6000萬人中只有5%是完全為了愉悅而閱讀。

      如果在中國情況有所不同的話,我會感到驚訝。我覺得這與遺傳學和進化有關(guān)。舉個例子,我的一個兒子,是園林設(shè)計師,他熱衷于聽音樂、熱衷于看體育比賽、熱衷于皮劃艇。他可能每年讀6本書,但一點詩都不讀。他沒有閱讀的需求,他從音樂中和其他事物中獲得他想要的東西。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讀文學作品。

      你理解我剛才舉的例子了嗎?如果一個社會學家用這種方法來分析的話,你會說,在任何一種文化體系中,在任何時代,讀詩的人真的只占很小的百分比。過去日本占領(lǐng)朝鮮時期曾想要通過文化滅絕政策使朝鮮的語言消失,這時詩歌的作用就非常重要。即使其中有些詩不非常優(yōu)秀,它們依然是一種民族文化的非常重要的保存形式,比如在波蘭、俄羅斯、德國。在二十世紀,波蘭的詩歌是偉大的,部分原因是,他們國家是在自己的語言中存活下來的,并給予詩歌更深的尊重,而得以存活和堅持下來。在法國,法國人認為他們擁有偉大的文化,而其他民族都是“野蠻人”,所以他們熱愛法國詩歌,覺得詩歌是件很重要的事,但他們不讀詩。如果你去一個法國書店參加詩歌朗誦會,可能會有7個人在讀詩;如果你在美國的書店參加詩歌朗誦會,美國人并不尊重詩歌,但會有50或者100人在場。

      布蘭達·希爾曼:我想說,當我詢問觀眾,多少人在孩童時寫過詩?所有人都舉起了手,每個人都寫過至少一兩首詩;我又問,你們什么時候停止寫詩的?那些觀眾說,在他們12歲的時候,因為當時老師教得不好。所以我想,是教育出了問題,才導致詩歌沒有在我們生命中停留,所以我們有必要鼓勵和推動詩歌寫作,這件事可能比我們所想的還要重要。人們需要閱讀它,記憶它,熱愛它。但他們并沒有讓詩一直陪伴在他們的生命中。這是一個屬于詩歌的大好時代。

      第七部分:解讀一首詩作為談話的結(jié)束

      羅伯特:哈斯:我想繼續(xù)回到問題上來,關(guān)于《夏日破曉歌三首》(“Three Dawn Songs in Summer”)。我們來看看這首詩。(翻開自己的詩集)英語中制造隱喻的方法是……(在紙上寫下simile、metaphor和allegory這三個詞以及相應的圖式)有三種方式來制造比喻和隱喻。第一種是“明喻”(simile):X像Y,比如“生活就像一朵紅紅的玫瑰”(“Life is like a red red rose”)。第二,“暗喻”(metaphor)則是X是Y,“愛是獅子的牙齒”(“Love is a lion’s tooth”)。第三,“托寓”(allegory)是:X是Y,A是B,你所講的關(guān)于Y和B的故事,就像X和A之間的故事。

      所以,你們看,第一節(jié)開頭“The first long shadows in the fields / are like ...”這里是“l(fā)ike”,明喻。第二節(jié)開頭“The light in summer is very young…”這里是“is”,暗喻。第三節(jié)開頭,他像什么什么,她是可見的(visible),然后他們彼此交談;這是托寓手法:每天早上的光是可見的,就像他們醒來看見彼此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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