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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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才能堆出一座山
□楊角
楊角,四川宜賓人,職業(yè)警察。詩歌作品散見《詩刊》《星星》等,并入選《中國年度詩選》《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多種選集,曾獲中國公安2014年度詩人獎,四川省“首屆天府文學獎”,《現(xiàn)代青年》2014年度最佳詩人。出版?zhèn)€人詩集6部,散文集、合集2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3屆高研班學員。
明天會流向哪里,無法預知
但對昨天,我絕口不提
投胎為水,一生就是一條下坡路
就是把心氣放下來,一點點接近大海
黃昏太安靜了,我試著
從心中取出一片峽谷,讓所有散步的人
都能聽到轟鳴的水聲
一首詩寫到這里就是一個人活到了這里
往前,一條年輕的江失去了好身板
往后,礁石林立的峽谷不再有一口好牙齒
作為一滴水,走過萬里路
到這里都將歸零
流水上千年,因早晨而獲得重生
一首詩寫到這個勢頭上
只求每天都有一次出發(fā),都有一輪太陽
從江水中升起
我想問問最初堆山的那個人
從有溪水的山腳下
用石頭,一層一層往上堆
要多少年才能堆出一座山來
大部分石縫都是整齊的、平行的
可以向著一個方向延伸
為什么有的突然斷裂了,變成了斜行
他是不是也懈怠過,或思想走神
是不是石頭不夠,停歇一段,又改填泥土那些天然的山洞,是不是有意
給居住在山里的神,預留的窗子
我還要問,要怎樣的技術
才能把一座山堆進天空里去
要修改哪些參數(shù),才能在半山腰堆出白云
在橫斷山區(qū),我一路走,一路問
一只鷹從云層穿出來,使我眼前一亮
轉(zhuǎn)瞬,它一抖翅膀,又去了遠方
花朵是女人投的胎,在這里
它們叫卓瑪、拉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
應該叫它們次仁
突然來到一群美女中,內(nèi)心
掛滿露珠。不忍親,不忍碰
她們是我前世的妻妾,今天是百年后的重逢
一聲輕喚我就來了,喚一聲我就應了
這高原上的土著,星空忘了帶回的精靈
上帝只是給了它們一個六月
它們便隨時可以開上天空
男人天生不是做花的命,猶豫再四
我決定留下來,與前世相認,一只蝴蝶
老是在花間,遇見一只垂直起降的蜻蜓
再往北就出四川了
就是甘肅和青海的地盤
滿身風塵的胡楊張著永不愈合的傷口
我不愿看見
帶刺的沙棗睜著警惕的眼睛
我,也不愿看見
到一條大河為止
我的詩只寫到大河以南
北方有高原,我也有,只是略低一點
北方有大漠,我沒有,但可去詞典里看一看
沒有的東西我都不寫,我只寫草原,寫牦牛
寫九寨溝——這滴全世界最大的淚水
它已經(jīng)藍得無法無天
再往北就是詩人馬加和蕭蕭的題材了
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寫不出大西北的蒼涼
我收拾行李,明天,先回成都
遠方是圓形的。
沒有橋,遠方帶著波紋,
由一艘木船送往天邊。
這個島子不姓楊。沒關系,
只要有木字旁,有花香。
遠方的云朵不停地落在一座小島上。
花果同枝,橙花如云。
一個季節(jié)的情緒被春天反復提升。
一場盛大的聚會在暗中進行。
從表面看,那些花朵、綠葉,
只是在風中,輕輕擺動。
我來了,就不走了。
我用祖?zhèn)鞯男帐?,在橙林深?/p>
為自己搭一座草棚。
橋還在,但不是紅的
一條小河,帶著硫磺的渾濁,四季流著
枯水季節(jié),大半邊河床
荒廢在一汪流水旁邊,內(nèi)心鋪滿礫石
等待來年的洪水,把它背走
一座鎮(zhèn)子被幾匹山環(huán)繞
右手是云南,左手是貴州
天上飛著高原的云朵,四川的鳥
苗族和漢族都是這里的土著
隔山唱歌,下河捕魚
一只背簍,把三個省的天空都裝下了
鎮(zhèn)子以前叫梅花鎮(zhèn),現(xiàn)在叫紅橋
南邊那座山上,有亭子,有寺廟
九十歲的黃善人牙齒快落完了
他也說不清楚,這座石橋,為什么不是紅的
所有山丘全部推平,取消公路
平地上修房子,只修一層
一人一間,按姓氏筆畫分配
讓汽車消失,出行乘坐飛機
住房下安輪胎,水陸兩棲,防震防災
交通都走天上,規(guī)劃立交,100米一層,避免飛機撞車
幾千年了,上帝住在天上,笑看人類擁擠
我們往天空發(fā)展,讓上帝也擁擠一回
實現(xiàn)這個規(guī)劃大約需200年
這個時間并不長呀,從湖廣填四川開始
我已在此生活了三個多世紀,你只需轉(zhuǎn)三次世,投三次胎
就能住進一座比鄉(xiāng)下還要寬敞的城市了
這些年,我已在體內(nèi)
建成一所大學,自任校長
所有課程全天候開放
文科在左心室區(qū)域,工科在右心室區(qū)域
研究生和博士生,安排在心臟部位
甚至可以高出我的頭頂
動物學、植物學、社會科學平衡發(fā)展
白天上漢語課,入夜上外語課
一旦發(fā)現(xiàn)誰被暴力和豬油蒙蔽了心臟
加修一學期《圣經(jīng)》
善良是校訓,專業(yè)不細分。遇崇洋媚外者
多學《孔子》與《孟子》;對好吃懶做、脂肪過剩的人,集中上體育課,參加義務勞動
苦了那些學子們,攤上一個寫詩的校長
搬寢室,課程搞混,是常有的事
女生住進了唐朝或民國,男生搬往隋朝和宋朝
動物學在人群中上課,美術課改在了森林中
本校長尊崇人性,倡導個性
凡打鐵超過嵇康,揮鍬不弱劉伶,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者
皆可畢業(yè)
對心懷雜念、自以為是,在校區(qū)內(nèi)裝神弄鬼之輩
一律留校察看,遷往體外的B區(qū)
由螞蟻和瓢蟲上課,教他們從最小處學起
被一只麻雀銜枚致謝的
應當有:樹木、干草、稻麥
和一條在沙粒中
把身子斷為兩截的蚯蚓
還應當包括獵人突然壓低一厘米的槍管
繃緊又松開的彈弓,故鄉(xiāng)棬樹上
那只伸向鳥巢最終收回的手
這些年我像一只麻雀
口銜木棍
對那些危難中給予幫助
憤怒時放下石子的人
一直心存感激
只是至今我還沒說出一句
完整的感謝
用一只竹籃打水,能收獲十萬顆金星
結識水底撈月的先賢,看見一群自得其樂的人
誰說竹籃無用,誰又說一場空。提刀殺水
水有斷裂的痛感。呻吟是卷曲的。
抽去聲音,它就是一種花,從水面一直開到天涯
在岸邊坐久了,內(nèi)心的江會跑出來
會有手無寸鐵的人駕著戰(zhàn)船向江中撒網(wǎng)
日復一日捕撈浪花。結網(wǎng)之人已不在岸上
他們重新回到水中。這個世上,捕撈者與被捕撈者
走到一起,是遲早的事。他們間的勝負
必須要一場決斗,才能重新分出
突然發(fā)現(xiàn)一種游戲,可以玩一輩子。
盡管,我最終將是那個認輸?shù)娜恕?/p>
但今天我還沒輸,我還有很多絕技沒有用上:
降魔掌、陰陽劍、奪魂槍,我正在
秘密修煉撒米成兵的本領。功成之后,我可以
體內(nèi)體外閃轉(zhuǎn)騰挪,人與自然相互置換,
古今中外自由穿越。
有好幾次我動用意念和咒語,用自我安慰
和障眼法,使黃昏推遲了一秒。
晚鐘響起,燈光晚亮半步。星星姍姍來遲,
我被自己鎮(zhèn)住。
有一種固執(zhí)叫明知不可為而為,叫死無畏。
當夕陽
又一次掉進長江,轉(zhuǎn)世為一堆氣球,
我是那個背著氣球沿街叫賣的人,雙腳離地
就要飛翔的人。這么多年我一直
在為一堆氣球,安裝方向盤,和引擎。
二弟生前曾說:吃花生米
總是先拈大顆的,再拈小顆的
最后連小顆的也拈完
這些年我改變了一個習慣:吃花生米
先拈挨我最近的,然后稍遠的,由近及遠,不分大小
一路拈下去……
我一直試圖打破二弟發(fā)現(xiàn)的這個定律
其實人和花生米是一樣的
年長者是大顆的,年幼者就是小顆的
只是我至今還沒找到,那個揮動筷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