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樣一個古今罕見,有儀器記錄以來中國級數(shù)最高的地震,在藏地內(nèi)外都鮮為人知,除了林芝因靠近震中,一些人還略有耳聞外,似乎僅遺憾地儲存在了少數(shù)仍在世的老人們記憶中,注定消失在歷史的洪流里。今年73歲的外婆來自林芝米林,親自經(jīng)歷過大地震,從小我就聽她無數(shù)次說起過那場災(zāi)害,至今難忘,也希望能通過自己文字微薄的記錄,讓這段重要的歷史不僅口傳于一小部分人,而是能被更多人知曉。
外婆的家鄉(xiāng)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南伊”(藏語“圣地”之意),因為人們信奉這里是殊勝的神地。當時每個地方都被認為有相應(yīng)性格迥異的守護神,有的嗔怒,有的善良,南伊的守護神叫贊多吉旺堆,他被認為是性格極其慈悲的,所以除了那次禍殃林芝各地的大地震外,這里鮮少有自然災(zāi)害發(fā)生。如今他依然被供奉在南伊的一座山上,那里布滿了經(jīng)幡,以表達民眾對守護神的感恩。
軍營下的農(nóng)田
現(xiàn)在南伊村的房子沿馬路兩邊而建,而在五十多年前這里全是莊稼或牧場,人們大多住在當今軍營所在山丘下面,那里是幾大片綠油油的農(nóng)田,外婆聊到曾經(jīng)每塊農(nóng)田都有一個名字,當有人看到牲畜闖入田地里,就能直呼其名,提醒農(nóng)夫趕走那冒失的闖入者。在初夏的季節(jié)里,這里是一眼望去被自然眷顧的郁郁蔥蔥,外婆說在這片農(nóng)田右手邊的平地,便是過去村落的所在之處,也是地震發(fā)生時房屋塌陷,生命死亡的地方。
曾經(jīng)整個村子都在這片平地上,村莊名叫“中隆”,在林芝話里意味著像胡同一樣交叉相錯的小巷子,地震之前這里大多是兩層結(jié)構(gòu)的石頭房。地震發(fā)生不久后到處是石頭屋子塌陷的廢墟,之后的五十多年里老百姓建新房都從這兒運石頭,于是廢墟的痕跡逐漸消失,現(xiàn)在除了幾堵一米不到的石墻的遺跡外,都想不到這里也曾一度縈繞人煙。
外婆舒適地躺在這沒有人為打擾而長得格外茂盛的草地上,眼中是僅存的一些和回憶有關(guān)的碎石,她哀傷地嘆了口氣說,“幾十年沒來這兒了,能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呀。”大概是觸景生情,于是她又開始回憶起對那次地震她所清晰記得的片段……
據(jù)說地震發(fā)生的十分突然,“ 不過我現(xiàn)在想想,其實沒發(fā)生之前也的確有些微小前兆,可惜大家都沒太留意。聽說那天羌那寺院的僧人們來化齋的時候,他們在草坪上吃齋飯,一個小僧人突然喊著地震了,就驚慌失措地跑掉了,其他人則責怪他亂說話不吉利。當天晚上來化齋的所有僧人們都住在南伊村的大地主家,忽然間天上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聲,大地劇烈震動,很多僧人都在地震中去世或負傷,” 外婆若有所思地回憶道。
當時按民間口口相傳的說法,地震時就要嘴里默念“地不動,石不動”,緊緊抱著柱子虔誠祈禱,著急地亂跑是會受傷的,遺憾的是事實證明其實當時逃出去會有更多人免遭壓死在房屋中的命運。
地震之前,外婆和家里其他幾個孩子一同在一間里房里給炒青稞去皮,反應(yīng)過來在地震后,一群小孩就著急地四處亂跑。后來所在的房間受不了強烈的震動終于塌陷了,幸好她們幾個孩子躲在了一個被柱子頂住的糧箱下面,才免遭危險。
曾祖父著急地即刻手握油松做的火把來找孩子們,外婆說她們看到遙遠處的火光才終于松了一口氣,“我們小心翼翼地順著火光的方向摸索著,和父母重聚時唯一看不見的就是三歲的小妹。”
外婆眼前似乎仍能清晰看見小妹的身影,喃喃說道:“ 舊社會時無論大人小孩,都不太有洗澡的習(xí)慣,頭發(fā)臟了后編成一縷一縷的,孩子們的發(fā)尾就會被串上小貝殼和小鈴鐺等裝飾品。三歲的妹妹每每搖頭,便是鈴鐺傳出的悅耳聲音,穿著正好合身的工布服飾。那天她堅持要和媽媽去擠奶,后來太累了就睡著了,媽媽把她抱到最里頭的臥室里,” 說到這里外婆沉默了,而結(jié)局我也曾從她口中知曉。地震來的出乎意料,還在擠奶的曾祖母下意識就留在房子外了,情急之下忘記了里屋正在熟睡的小女兒,結(jié)果她所在的房間第一個塌陷,地震毫不留情地帶走了這個才三歲的小生命。
外婆說地震前廚房里有父母和一位很久之前從墨脫縣過來的和尚,他在墨脫時因中暑太厲害就被迫離開了,不知不覺來到了南伊村,曾祖父非常有佛心,便留他在家中居住多年,孩子們親切地叫他叔叔貢杰。平日里村莊有任何法事或宗教活動,百姓都會請他幫忙,他的求雨法事非常靈驗,每次天空都會即刻變色。林芝因為地大人少,以及不是十分盛行佛教的原因,因此僧侶不多,碰巧他來這之前就在南伊村深處的扎貢溝山洞里修行過,后來就一個人負責在扎貢溝的兩層樓小寺院,獻撤供品、打掃念經(jīng)。
外婆仍然記得關(guān)于這位貢杰叔叔的細枝末節(jié),“地震前幾天他說自己感覺到一位拿著鐵拐杖的神仙在人間和神界走動頻繁,當天下午去撤佛像的供品的時候,一座名為‘丹追的佛像流了鼻血,他覺得心里很難受,晚上快日落時回到了我們家里,這之后沒過半個小時就地震了。聽說地震后這座佛像被傾倒的建筑壓在脖子上,身首分離,現(xiàn)在想想當時他如果一個人呆在山上的寺院,肯定必死無疑。”
當時的生活,一般是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十點過才吃晚飯,吃完就睡覺。地震之前外婆一家還沒吃晚飯,灶上正煮著晚餐,她現(xiàn)在回憶起來便感慨幸虧當時灶上有燒著的水,地震時這些液體把灶里燃著的火澆滅了,鄰村在地震時還有很多因灶臺里燒著火而發(fā)生嚴重火災(zāi)的。
“當時我們家的房子是三樓的石頭房,頂樓放莊稼和雜物,二樓住人,一樓用來關(guān)牲畜。地震的時候根本顧不上動物,那天一個晚上都能聽到動物在地下掙扎的聲音,挖開的時候都死光了,” 說這話時,她環(huán)顧了一下這曾經(jīng)村莊的所在地,似乎那生靈發(fā)出嚎叫、顫抖的房屋還歷歷在目?!澳菚r是八月底,天氣溫熱,整個村莊都是尸體腐爛的味道,但我們因為沒有多余的食物只好把那些腐爛了的牲畜肉煮來吃。”
外婆說那時天還沒亮,父親就帶著驚魂未定的一家人在廢墟中開始尋找小妹,天黑之前終于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她已經(jīng)頭破血流無法辨認,只能隱約從生前發(fā)間掛著的小海螺和那身精心制作的衣服中心痛地認出她的身影,而那搖頭時清脆的聲音,卻是再也聽不到了。雅魯藏布江北面米林方向的所有房子都塌了,無論是民房還是寺院。家里住在另一個村子的奶奶和一個啞巴叔叔,以及其他兩個親戚都在地震中逝世。
“地震后可以處處聽到哀號和呼救的聲音,但人們已無暇顧及,都在帶著痛苦尋找自己親人的遺體。第二天早上姨姨的女兒帶著一壺熱乎乎的奶茶和糌粑過來了,那是又冷又餓的一天一夜后我們吃到的第一頓飯,連同味覺的所有感官,似乎都被這一震給震沒了,大家一言不發(fā),連吃飯的動力都沒有。”
震后連續(xù)幾天,都是看似永無止境的挖掘,逐漸有用的東西都被挖出來了,曾祖父在打麥場建了一個十分簡易的木板房,在磨子里又重新打磨粗糙的糌粑,這樣住的吃的就差不多解決了。
外婆說當時家里都是只要吃得飽就沒有更高要求,這不久后便是工布新年,做傳統(tǒng)點心卡賽時有個習(xí)俗就是用面粉做一個蝎子形狀,油炸后掛在家門口,寓意是獻給龍王的供品從而辟邪。那一年,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它,可見地震造成了多大的悸動。那年的新年三天兩頭就會地震,大家都人心惶惶,節(jié)是怎么過的都不知道。
“再過了大半年,余震逐漸平復(fù),隨著心里痛苦留下的傷疤結(jié)痂,人們也平靜了下來,但大家都不敢再建石頭的房子,就改用木頭。父親建了有四間臥室,一個大廚房的平房,也開始買賣牲畜,日子終于走上正軌?!痹S久之后地震已經(jīng)埋在記憶的最深處了,在經(jīng)歷資產(chǎn)的重新分配后,曾祖父又建了一個一層的石頭房,在那兒度過了人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而房子以最樸實的面貌直至今日仍佇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