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先周
姐姐是一只褪毛的大鳥
文/宋先周
宋先周
廣西南丹人。業(yè)余研習(xí)散文寫作,文學(xué)作品多見于《廣西文學(xué)》 《紅豆》 《河池日報》 《貴港日報》 《河池文學(xué)》 《廣西工運》等報刊,部分散文作品被旅游部門作為重要景點推介文本介紹。散文《老屋》在《廣西文學(xué)》發(fā)表引起評論界關(guān)注。散文《哭沙》入選《2012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系廣西作協(xié)會員,河池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西南六省(區(qū)市)第四屆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2015年廣西散文新銳。
童年,時常有一只神奇的大鳥從屋后的山坳里起飛,逍遙飄逸地飛入我的夢里。這只大鳥身形龐大,翼若祥云,翱翔之時,遮云蔽日。它豐滿的羽翼上綴滿綺麗的色彩,它那博大而神秘的氣勢一次次在夢里撞擊著我的靈魂。
我對這只大鳥懷著神秘而莊嚴的敬畏,這種敬畏就像我對姐姐的敬重與崇拜。我常常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姐姐和夢里的神奇大鳥對比,總感覺夢中的那只大鳥正是我心中女神般姐姐的化身。
我以為姐姐是可以高飛的,像夢里那只神奇的大鳥一般,自由搏擊蒼宇,直上青云,擁攬日月,采擷繁星……
姐姐在家里排行老二,是我們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兒。
姐姐扎著羊角辮,穿著繡花鞋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盡管只是個農(nóng)村丫頭,但是姐姐的小臉蛋卻粉嫩得可以掐出水來。小時候,姐姐常常跟在母親身旁,牽著母親衣袂,陪同母親收拾簡單家務(wù)活,或曬曬衣服,或洗洗碗……
至于家里那些上山砍柴割草肩挑背扛的重活累活,卻要被尚未完全長大的我和哥哥們承攬下來了。
那時候,我們對姐姐無比羨慕。恨不得再投胎一次,變個女兒身。
聽說姐姐出生時,很久都沒哭出聲來,嘴角還掛著詭異的表情,似笑非笑。見多識廣的接生婆都有點驚悚,老練的雙手竟然變得顫抖,她把姐姐橫抱豎捻、輕拍重打地倒持了好長時間,姐姐才發(fā)出聲來。姐姐最初發(fā)出的那幾聲絕非平常新生兒的啼哭,那些聲音更像來自山野的聲響,近似雛鳥低吟。她那似哭似笑、又非哭非笑的樣子讓人難以琢磨。
在那個刀耕火種的年代,人們總在為生存而奔忙,那時的農(nóng)村,正到處鬧饑荒,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我們生活在這個叫巖洞平的山旮旯里,貧窮就像阻擋在門口的那座大山,險峻陡峭斷崖絕壁無法翻越。盡管生存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樸實的父母依然用自己的堅強和勤勞,讓我們飽食三餐。天冷地凍的時候,父親從“馬槽柜”翻出幾尺舊床單和老被面,專為姐姐縫出了幾件厚厚的花衣裳。被視為“傳宗接代”的我們幾個男孩,反而被父親忽略了,有時候我們甚至?xí)粌龅檬帜_紅腫。
那時在村里,“溫飽”幾乎已經(jīng)是至高的追求,讀書求學(xué),幾近奢望。特別在重男輕女封建思想嚴重的社會大背景之下,農(nóng)村學(xué)校里很少有女生的影子。在我們村里,探聽別人家生男生女的問話通常是“他們家新生的娃兒是讀書的還是打豬草的?”只有男孩,才有機會去“讀書”,至于女孩,就只好“打豬草”了。
不過,姐姐是個例外。
七歲那年,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男孩一樣,姐姐高高興興地走進學(xué)校里。那時,姐姐是這個村小里唯一的女生,成為整個校園獨特的亮色。在學(xué)校里沒別的女生作伴,姐姐很多時候不得不忘記自己的女兒之身,與男孩打成一片,和他們一同瘋跑,一同打鬧,一同爬樹掏鳥窩,下河捉魚蝦。
父親讀過幾年書,在村里算得上“文化人”,他深知知識的重要性,總害怕自己的孩子將來成為“睜眼瞎”,所以把我們一個個都趕到學(xué)校去??v然最終會被嫁出去,注定成為“外人”的姐姐,他認為也不應(yīng)該一輩子刨食在土里。
當年,父親讓姐姐讀書也曾經(jīng)飽受非議,好多人都說老宋腦子亂了,讓天生割豬草命的女兒讀書去了,他是不是土酒喝多了,把腦子燒糊涂了……
對于這些閑言碎語,父親一笑了之。
別家的姑娘,看到姐姐可以背著書包快樂地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小徑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從老屋那被煤油燈點亮的窗眼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洋洋盈耳。羨慕嫉妒恨都不足以表達她們狂躁不安渴望讀書的心。小舅家的大表姐,就因為沒能像姐姐那樣走進學(xué)校,與小舅小舅媽慪氣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多天都沒上山割豬草,圈里的老母豬餓得嗷嗷亂叫,拱開圈門,跑到地里糟蹋莊稼,大表姐為此遭受好一頓棍棒。
但是,哭干眼淚后,大表姐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割豬草、做針線、鏟草插秧……農(nóng)活堆滿她枯燥的生活。而村里別家的女孩,大都像大表姐一樣,每天耕作在地里,圍轉(zhuǎn)在鍋灶邊。
母親沒進過一天學(xué)堂,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老文盲”,但是沒有文化并不影響母愛的表達。特別是母親對于姐姐的疼愛,甚至比父親更多幾分,似乎母女之間的靈魂溝通得更自然順暢?!芭畠鹤钯N心”,母親常常這么說。農(nóng)村婦人慣有的“養(yǎng)兒防老”的老思想老觀念不但沒有腐蝕母親,母親反而更希望多生幾個像姐姐一樣的女兒。曾經(jīng)聽說,當年姐姐的出生,讓母親如釋重負,好像母親空落落的心里終于有了依托。
姐姐頭上有一個大哥,生完姐姐后,母親相繼生下二哥三哥,家里已經(jīng)是三男一女了,母親有些泄氣,又有些不服,“怎么就不能再來個女兒呢?”
我是父親自己接生的。我呱呱墜地時,父親也許老眼昏花,也許是為了逗樂母親這個年邁的產(chǎn)婦。他急切地告訴母親家里又添一個女兒了。母親產(chǎn)后痛苦的臉上頓時綻開了花,仿佛瞬間便忘記分娩的痛苦。當母親堅強坐起,發(fā)現(xiàn)我比別的女孩多了個細小“配件”之后,母親失望的眼淚刷地下來了。
“老宋你這個挨千刀的,是你眼瞎了還是故意在騙我?你不得好死呀!”父親咧咧嘴,像個犯錯的大孩子,耷拉著腦袋。
生完我之后,母親對再生一個女兒依然抱著強烈的夢想。但是,我們五個孩子已經(jīng)把母親的身體刮干了。最后的我,成為父母的“收官之作”。因此,姐姐這個家里唯一的女兒,就一直被寵著護著。
在姐姐行走的路上,仿佛是一本本厚厚的書籍把姐姐一點點墊高了,腳下的淤泥總也沾不到姐姐的鞋襪,束縛不了姐姐前行的腳步。
從小學(xué)到高中,姐姐一路順暢。那一張張貼在神龕兩邊的獎狀,一度成為父母臉上燙金的微笑,成為村頭長舌婦們嘴上的封條。
在很多男孩子還沒讀完小學(xué)就多次留級,甚至厭學(xué)逃學(xué)退學(xué),越往高年級走,教室里的學(xué)生就越少的大環(huán)境下,姐姐不僅不受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反而越來越好。在小考的時候,姐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鄉(xiāng)里的重點中學(xué)。
上了初中,姐姐就要到鄉(xiāng)里讀寄宿學(xué)校。這時候,父親每周要專程護送姐姐,父親很自然地成為姐姐的御用挑夫,笑容整天掛在父親臉上,父親把姐姐的生活用品挑在肩上,就像挑著全家未來那個沉甸甸的希望一般。背著花書包的姐姐,像只小鳥,嘰嘰喳喳,蹦蹦跳跳,拍擊著撲棱棱的翅膀,在父親身邊飛去飛來。
三年后,姐姐又考上了高中。
上了高中的姐姐,已經(jīng)出落得潤澤秀美,挺拔溫婉,嫵媚動人了。那一頭黑亮長發(fā)宛若飛射的瀑布,直直地從頭頂掛到腰間。夏天里,那件洋氣的碎花襯衫穿在身上,我覺得姐姐和電影里的漂亮女演員別無二致。
村里,別家哥哥們看姐姐的眼光好像帶著電,忽閃忽閃。心想靠近,學(xué)識的差距讓他們不自覺地遠離。姐姐像個高傲的公主,走在村里,姐姐成為了焦點,成為村民豎著拇指談?wù)摰脑掝}。姐姐是村里第一個女高中生,大家看姐姐的眼神多是敬羨與崇拜,個別村民眼神很復(fù)雜,那些眼神里除了敬羨與崇拜之外,還包含著嫉妒和悔恨。
我隱隱感覺,姐姐是要起飛了,我心目中的這只大鳥,要飛出大山了。她就要成為巖洞平這個山旮旯里飛出去的第一只金鳳凰了。她應(yīng)該可以飛到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她是要飛往北京上海廣州,去享受那些都市的靚麗與奢華?還是飛往新疆內(nèi)蒙西藏,去找尋邊疆的原始與淳樸?
姐姐這只大鳥,翅膀上撒播著知識的種子,她應(yīng)該比別的鳥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那段時間,我正在村里小學(xué)讀復(fù)試班,我和小伙伴們談?wù)撟疃嗟囊彩墙憬?。我們都認為姐姐已經(jīng)是“文化人”了,是一個將來可以端鐵飯碗的“公家人”了。
我還驕傲地告訴小伙伴們,我們的下一個老師可能是我的姐姐。同學(xué)們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了對我的嫉妒和羨慕的表情。那些天,就連平時總欺負我的彭老光,在上學(xué)路上都愿意主動為我背書包了。我的腰板也因此挺直了整整一個夏天。
也許,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吧!姐姐這只大鳥在振翅起飛的半空中,好像突然被一場暴風雨阻隔。
事情發(fā)生在姐姐讀高二那年。
那時,我們五個孩子都在讀書,所有的花銷都得靠父母在土里翻找,生活的困頓幾乎讓父母窒息。大哥遠赴貴州復(fù)讀準備高考,二哥考上縣城高中,三哥正準備小考,我也在村小踟躕。迫于生計,父親到離家很遠的一個電站做臨時工,我們就很少見到父親了。但是,父親只去了半年就被送了回來。被送回來的父親和去時的父親不是一個樣子了,他變得瘋瘋癲癲,腦子里滿是幻覺,老覺得有人在追殺他,他不得不到處躲避,到處逃竄。那時我們無法探究病因,醫(yī)院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現(xiàn)在想來,也許父親命里該有一劫,也許姐姐命里也該有一劫。也許我們?nèi)冶驹撚羞@一劫難。
這種疾病一發(fā)作,父親生活都不能自理,只在喝完酒之后,父親才能忘記那場虛無的“追殺”。父親整天變著花樣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都拿去兌酒喝了,喝完酒,父親在屋里不斷高聲誦讀“老三篇”。背完這些“老三篇”之后,父親又一個個數(shù)落自己的孩子,惱恨我們不努力,惱恨我們不爭氣。
那段時間,一回到家里,大家就很膩煩。家里原有的溫馨蕩然無存,我們常常找一些不回家的借口,企圖躲過父親的嘮叨。
不知是父親的怪病刺激了姐姐,還是姐姐一貫的乖巧讓大家忽略了她似乎早就萌生的厭學(xué)情緒。我們幾兄弟還在學(xué)校里堅持著,姐姐上學(xué)卻突然變得懶散起來,經(jīng)常找一些“莫須有”的借口在上課中途跑回家來。姐姐上學(xué)漸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后來甚至一個星期都不去學(xué)校。父親瘋了,文盲的母親每天忙碌在田間地頭,恰好姐姐在身邊插手幫忙,也就懶得考證姐姐上不上學(xué)的真實原因。
又或許,姐姐正處于青春期,生理、心理的發(fā)育變化,讓生長在農(nóng)村的姐姐沒有完全正確的辨別是非的能力。她是不是也容易受社會上不良風氣的影響,而瘋了的父親讓她在學(xué)校也飽受指責,說她是“宋癲子”的女兒,她心里難以接受……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鄉(xiāng)里那些不良少年,或留著長發(fā)或剃著光頭,他們光著膀子,穿著“喇叭褲”,腰間別著牛角刀,經(jīng)常來到學(xué)校里打架斗毆,尋釁鬧事,吸煙喝酒……姐姐或許是被嚇怕了。
那些年“讀書無用論”根深蒂固。教育成本的不斷增加,收費連年增長,畢業(yè)后還要面臨就業(yè)的壓力,對于少數(shù)即使能夠升入大學(xué)的佼佼者而言,上學(xué)也成為一種不堪負累而又意義不大的事情。更何況無依無靠的姐姐呢?
在這一系列困難的堆積之下,姐姐身上固有的農(nóng)民劣根性一點點暴露出來。
我們家里的開支巨大,單靠母親一個人勞作,吃飯都已經(jīng)成為大問題了,讀書的費用也是親戚們一點點接濟拼湊。生活已經(jīng)窮困到極點,全家的生活質(zhì)量急劇下降。地里的包谷棒子還沒豐滿,就被母親掰回家,連同包谷球一起碾碎燉著吃了。田里的稻谷,擼著還在冒漿的時候,已經(jīng)被瘋了的父親廉價抵押給別家換米下鍋了。我們的衣著妝扮也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大哥的衣服二哥穿三哥再穿,輪到我的時候,屁股已經(jīng)打了第四層補疤。姐姐也把母親當年的嫁衣都翻出來試穿了。我們家境沒落,生活不在原來的水平線上了,“兒多母苦”這句古訓(xùn)在我們家得到印證。
那年寒假,大表姐出嫁,姐姐看到變成新娘的文盲大表姐美麗得像個明星,大表姐滿足幸福的表情深深刺激了內(nèi)心萌動的姐姐,高額的聘禮和豐盛的嫁妝讓姐姐原本對“讀書改變命運”的堅定決心徹底動搖了。
大表姐沒上學(xué),家里富裕得流油,三年前的老米還壓在樓上,隔三差五還能割點豬肉改善生活。姐姐想,這些幸福,讀書可以得來嗎?為什么我們越讀書,家里就越窮?
盡管已經(jīng)讀到高中了,但是高中校園里的女生也僅寥寥幾人,那幾個女生都是來自國家干部或別的非農(nóng)業(yè)家庭的嬌小姐,姐姐和她們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姐姐想要找一個說話的同伴都很難。在學(xué)校里,亭亭玉立卻也土氣十足的姐姐常常成為男生嘲諷譏笑的對象,有時甚至被追打欺凌。年齡越大,姐姐遭受的麻煩事情越多,被男生侮辱更為平常,揪辮子、藏書本、在書包里塞死蛇爛螞拐……姐姐每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
沒有父親的庇護,姐姐變成了一只落單的孤雁,再也找不到飛行的方向。
學(xué)校里,姐姐沒有親友。很多時候,姐姐一進入校園就莫名恐慌,晚上在宿舍里,姐姐難以成寐。姐姐原本純凈的內(nèi)心世界被這些煩心的事擾亂了,姐姐無法安心,無法正常學(xué)習(xí)。
懶散一段時間之后,姐姐不敢再去學(xué)校,就索性不去上學(xué)了。
姐姐把在學(xué)校里遭受的欺辱埋進心里。把得不到親人們的關(guān)懷和依賴的苦悶埋在心里。
姐姐輟學(xué)了。這只即將起飛的大鳥,像突然被折斷了翅膀,摔回地面。原來她身上那些豐滿的艷麗羽翼,突然被風霜冷雨打濕并漸漸脫落。這只大鳥又回到起點,扎根到生她養(yǎng)她的這片貧瘠土地上。她身上原本嬌艷的羽毛成為一場擺設(shè),成為一段過去的時光。
姐姐這只褪毛的大鳥,回到農(nóng)村,像一只斗敗的落湯雞。
回來之后,母親并沒有過多責怪姐姐,母親獨自舔舐生活的苦水。
“回來就回來吧!幫點農(nóng)活,減輕家庭負擔?!蹦赣H說。
看到姐姐放棄學(xué)業(yè),瘋癲的父親渾濁的眼眸曾經(jīng)突然一閃,但,也只是一閃而過,他嘴唇不斷挪動,似乎要說點什么,但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他的“老三篇”因為姐姐的輟學(xué)也停止了誦讀。父親一個夜晚就白了頭發(fā),父親原本高大的形象,因為神經(jīng)錯亂而猥瑣,姐姐的輟學(xué)讓父親在村子里徹底矮了下去。在人前背后,瘋了的父親或多或少都還會覺得尷尬。當別人再談?wù)撟x書之事,腦子失靈的父親都會刻意避開,不愿再去觸碰心靈深處的那道傷疤。
從此,姐姐和很多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姑娘一樣勞作在田地里。
因為在學(xué)校讀書,逃離風吹日曬雨淋多年,姐姐的小手嬌嫩,腿腳光潔。但是,往后的日子,她的手腳就將褪去本色了。
姐姐不再是家中原來的那顆掌上明珠。她在學(xué)業(yè)上的“落荒而逃”,丟盡全家人的臉面。家人與姐姐說話不再像原來那么友善。特別是我,很少理會姐姐,她在我心中原本女神的形象,一下子落入凡塵。我的同學(xué)們也開始奚落嘲諷我:“你姐姐什么時候來當我們老師呢?”
因疏離勞作,回到家里,姐姐在農(nóng)活上,總比不上別家的姑娘,母親難免嘮叨幾句。很少受到委屈的姐姐也開始掉落傷心的淚水了。
不甘心沒落,農(nóng)閑時節(jié),姐姐和寨上的老人們學(xué)習(xí)山歌,學(xué)習(xí)針線活。姐姐在學(xué)校多年養(yǎng)成的好記性再次派上用場,只一兩個月時間,那一排排的酒歌、情歌、四季歌……都讓姐姐全部學(xué)會記牢,甚至還學(xué)會了現(xiàn)編現(xiàn)唱,姐姐圓潤?quán)诹恋母韬砺徽J可。沒過多久,姐姐就成為周邊村寨小有名氣的山歌手。村里紅白喜事,總能看到姐姐的身影,總能聽到姐姐動人的山歌。
當年,姐姐和村里女孩們在我們家里現(xiàn)編的那排十二月姊妹歌,如今我還依稀記得:
“正月好唱姊妹歌,姊妹怕少不嫌多;今晚姊妹排排坐,來聽姊妹唱好歌。
二月好唱姊妹情,姊妹情深坐一城;圍著姊妹團團坐,明天各自又起程。
……
冬月好唱姊妹們,姊妹能撞多少春;一年四季忙活路,能唱一春算一春。
臘月好唱親姊妹,親姊親妹來幫襯;一年四季各自忙,歌唱一陣是一陣。”
姐姐的針線活也做得有模有樣了,村里的姐妹們出嫁,姐姐總會前去幫忙,納鞋墊、釘布鞋、繡圍腰……姐姐似乎又無所不能了。
也許,姐姐想要的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吧!
務(wù)農(nóng)三年,姐姐已經(jīng)徹底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她身上再也看不出一丁點兒讀過書的樣子。紅潤的臉頰已經(jīng)黝黑,嬌嫩的雙手粗大并長滿繭子,光著大腳丫,褲腿上沾滿泥巴。
姐姐形象的改變讓我難以接受。她身上原本的淡淡書香,如今已經(jīng)被汗臭覆蓋。我越來越不想看到姐姐凌亂的身影,那個曾經(jīng)讓我與電影里的女演員媲美的形象,只能在童年的夢里翻找了。
姐姐這只大鳥身上光鮮的羽毛,漸漸稀疏褪色衰敗。
漸漸長大后,我曾經(jīng)猜想,姐姐當年放棄學(xué)業(yè),會不會為了某位男生?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姐姐沒有任何一場愛情,哪怕是“蜻蜓點水式”的戀愛,姐姐都不曾經(jīng)歷。她和很多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遠遠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就莫名奇妙的被嫁出去了。
姐姐的婆家離我們很遠,要翻越重重山巒,從廣西嫁到貴州,步行六個多小時的路程才能到達。相似的是,我們兩家一樣偏僻,一樣貧苦,這應(yīng)該也算“門當戶對”吧!
出嫁之后,姐姐徹底失去“寶貝”的身份。
姐夫表面憨厚忠誠,卻偶有家暴。他粗大的巴掌沒能料理生活,卻時常落在姐姐身上;他賺不來錢,卻經(jīng)常做著發(fā)財美夢;他成不了事,卻喜歡享受生活;他沒有能耐,卻喜歡吹牛。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像個國家干部,衣著光鮮,頭發(fā)齊整。姐夫干農(nóng)活怕苦怕累怕臟怕臭,還隔三差五邀約三朋四友到家喝酒猜拳,然后是醉躺幾天……姐夫一個大男人,沒能扛起家的重任,卻把生活的負擔撂給了自己的女人。
姐姐也曾經(jīng)試圖抗婚。嫁出去的前兩年,姐姐一直躲在娘家。那時,姐姐的婚姻有名無實,姐姐沒有得到男人的寵幸,沒有體會過已為人妻的美好時光?;氐侥锛?,姐姐常常和母親擠在一張床上哭訴,姐姐想要把婚姻不幸的苦水一股腦兒倒出來。早上起床,我看見姐姐和母親的雙眼都已經(jīng)哭得紅腫。
但是,姐姐懦弱的本性再次暴露。姐姐不敢悔婚。姐夫家東拼西湊的那點彩禮已經(jīng)作為我們幾兄弟的學(xué)習(xí)費用花銷出去,無法償還。何況當年,離婚是讓所有親友蒙羞,讓整個家族抬不起頭的事情。包辦婚姻的苦果,姐姐獨自咽下。父母明知姐姐婚姻不幸,也常常為此暗自落淚,“一個獨女,一不小心就嫁錯了?!钡歉改竻s礙于顏面,屈服于社會重壓,又連哄帶逼,狠心把姐姐一次次送去婆家,送到姐夫身旁。
姐姐無力回天,姐姐的命運淹沒在世俗的無奈里。姐姐咬咬牙,也就此忍辱負重了。
姐姐不得不把自己的小家扛在肩上。姐姐的小日子過得特別艱難,生活窘迫到無法自給自足,每年要從娘家“借”來包谷大米補充口糧。
畢竟,母女連心呀!母親對姐姐永遠放心不下。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忙完自家地里的農(nóng)活之后,又要幫工到姐姐家。那條通往姐姐家的長長的羊腸小道,像一根剪不斷的臍帶,一直連著母親和姐姐。
后來,我因讀書工作在外,很少再與姐姐謀面。
聽母親說,姐姐生活狀況有所改觀了,姐夫被大哥二哥幾次威脅,他粗壯的手掌也不敢輕易落在姐姐身上了。
有一年,姐姐婆家村里的小學(xué)空缺教師,得知姐姐讀過高中后,把姐姐請去給孩子臨時代課。我原來想象的姐姐教師形象,終于站在貴州農(nóng)村小學(xué)的講臺上。得知這一喜訊,我竟然有了想哭的沖動,我心里憋著的那口氣終于順暢了。
哪怕只上一天課,姐姐也是教師。我覺得,姐姐就應(yīng)該以這個模樣生活。
半個學(xué)期之后,新老師調(diào)來,姐姐又不得不離開了講臺。
離開講臺的姐姐,被安排在村里做了個掃盲教師,每晚在油燈下,她教村里的大人們識字,教他們掃盲歌謠。
似乎,姐姐又走在一條有文字的道路上了,道路很窄,姐姐在看不見盡頭的路上翻找那些塵封的時光,我不知道姐姐會不會被抖落的塵土迷亂雙眼。
再后來,姐姐在屬于她的那幾分薄田里再也翻不出新的花樣后,為了養(yǎng)活她的一雙兒女,她把自己一天天老去的身體擠進南方。姐姐來到繁華的深圳謀生,姐姐讓自己一天天蒼老的身子站到工廠的流水線上。
我不知道,在南方悶熱的工廠里,在那些高樓林立的都市霓虹中,姐姐是否筑起了新的夢想。
前些年,姐姐用打工的積蓄蓋起了新房,姐姐喬遷新居那天,我專程前往道賀。我看見姐姐那棟高高的大樓立在村子中央,盡管還沒裝修,但已是派頭十足。我心里有了點小小的安慰,經(jīng)歷那么多的苦難,姐姐也該走出了生活的沼澤了吧!
今年春節(jié),姐姐帶著孩子回到娘家,與我們一同歡度除夕。我們在鎮(zhèn)上三哥新建的毛坯房里,在寬寬的堂屋中央,吃了一餐不平常的團圓飯。
姐姐陪同母親端坐在香火前,五十五歲的姐姐與八十歲的母親挨在一起。我看著被生活的窮迫磨光棱角的兩個女人,如今都已經(jīng)老得失去女人的本色了。
姐姐和母親,頭緊緊靠著,兩頭銀發(fā)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們絮叨的話語閘門拉開,積壓在心中的思慮,像滔滔的流水,奔涌而來……
姐姐曾經(jīng)的圓潤和挺拔,已經(jīng)成為昨天的故事。姐姐暗淡的臉龐,猥瑣的身形,竟然有點遜色于近旁的母親。也許,母親老了,什么都想開了,干脆什么都不想了,人就變得豁達了,除了臉上的褶皺比姐姐更密集之外,母親膚色竟比姐姐保持得更光潔亮麗。
姐姐還在繼續(xù)艱辛,房屋的裝修、建房所欠的尾款、兒女的婚姻大事……這一切都還得張羅。姐姐的苦悶還在,生活的負累還在,姐姐肩上的擔子還很沉重。
席間,姐姐再次唱起熟悉的山歌,姐姐一邊唱歌一邊給親人敬酒,姐姐讓那一杯杯裝滿故事的酒逐一敬下去。姐姐的歌聲里原本清純與甜美被沉重和滄桑覆蓋。聽著姐姐熟悉的歌聲,我內(nèi)心隱隱作痛?!熬票淳凭票?,酒杯敬酒弟弟吞;小弟喝了這杯酒,人又喜悅心又平。酒杯敬酒酒杯黃,敬杯美酒弟弟嘗,小弟喝了這杯酒,榮華富貴萬年長……”我把姐姐敬我的那杯酒和她的山歌狠狠地灌進嘴里,讓酒的辛辣連同即將掉落的眼淚一起咽進肚里。
燈影里,我醉眼昏花地打量姐姐,她這只大鳥的羽毛已經(jīng)徹底褪盡,姐姐已經(jīng)褪化得像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每走一步都那么艱難。
姐姐不會高飛了,姐姐不能高飛了,姐姐飛不起來了。
童年夢里的那只神奇大鳥,永遠都只裝在我的夢里,飛不到現(xiàn)實中來。
姐姐離開的時候,母親把我孝敬她的壓歲錢又偷偷塞進姐姐隨身的口袋里。姐姐把那個裝滿希望的口袋扛在肩頭,邁著沉重的步子,踏著天邊淡淡的光亮,靜靜離開。
望著姐姐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五味雜陳。如果當年姐姐不荒廢學(xué)業(yè),她勇敢地把書讀下去,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子呢?姐姐會不會成為我夢中的那只神奇大鳥,自由翱翔在蔚藍的天空下?而我在姐姐寬大的羽翼庇護下,前行的路上會不會少一些風雨?
恍然間,姐姐舉杯敬酒時的那些沉重而滄桑的歌聲一直在腦子里盤旋,久久不散……
(責編: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