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歲月滄?!肥清X理群“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研究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也是他最為看重和傾盡了最多心血的一部。
這部著作以上世紀50年代后的沈從文、廢名、梁漱溟、趙樹理、郭小川、王瑤、邵燕祥等知識人為個案,通過將知識人放置到歷史語境,將文本細讀(主要是檢討書、歷史交代、書信、日記等私人性的材料)與心態(tài)分析縝密地結(jié)合了起來,基本上勾勒出了知識分子在動蕩時代的心靈史與歷史命運,用錢老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改造”和“堅守”為一對關(guān)鍵詞,深深切入知識人群體隱秘的精神世界,將他們九死一生的人生遭際描摹了出來,足以引發(fā)今人的警醒與反思。
知識分子改造的研究,這些年陸續(xù)呈現(xiàn)了一批成果,包括楊奎松的《忍不住的“關(guān)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陳徒手的《故國人民有所思》,以及張濟順《遠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分械囊恍┱鹿?jié),上述成果基本上是以檔案為主體史料展開的研究。
相對于上述研究,錢理群先生的知識分子研究和寫作,具有特別濃郁的學術(shù)個性和寫作風格,飽含著學術(shù)激情而又不乏洞見,細密的文本分析又穿插著對知識人內(nèi)心世界的洞察,具體而細微的個案研究往往又勾連著大時代的歷史脈動,人文主義的立場根植于現(xiàn)場感充足的歷史書寫之中。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元氣淋漓而童心畢現(xiàn),飽經(jīng)滄桑而初心不改,用錢理群先生的話來說就是“憑著良知做人,憑著興趣做學問”,這樣的境界與精神,對于越來越狹隘和體制化的當今知識界,無疑是一種不容忽視的“荒漠甘泉”。
沈從文的生命韌性
書中我最喜歡讀的是關(guān)于沈從文、廢名、王瑤等幾個個案研究。沈從文研究不可謂不多,但真正進入1949年后的沈從文精神世界的著述,卻是鳳毛麟角。錢老分析了沈從文這位與革命政治一直有疏離感的作家,在1949年前后出現(xiàn)精神危機的原因,重點挖掘了他在新中國成立后如何通過“新愛國主義”“新人民觀”“新唯物論”等三個層面的觀念闡釋,與新中國的主流價值論述尋找“契合點”。
即便如此,沈從文在新中國仍舊感覺到一種深深的“隔膜”,理性的思考似乎在說服他完全地接納新社會的一切,但現(xiàn)實種種,卻彌漫著各種引人深思的“負面”現(xiàn)象,比如他在“文革”十年的家書里,對當時中國社會的一些奇怪現(xiàn)象,都有隱微甚至直接的批評。知識人的本色就是堅持獨立思考和精神自由,而“真誠且無條件的信仰”,“思”與“信”之間存在難以彌合的溝壑,不“思”而“信”何以可能?這就是沈從文的精神困境之所在。
被捆縛了寫作手腳之后的沈從文,并未因此走向絕望和自棄,而是從另外一種路徑覓到了人生意義的出口。錢老引用從文先生1952年寫給妻子張兆和的信就特別強烈地昭示了這一點:“從生命全部去看……萬千人在歷史中而動,或一時功名赫赫,或身邊財富萬千,存在的即儼然千載永?!?,一通過時間,什么也不留下,過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隨同歷史而動,永遠是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鄙驈奈恼窃谶@種純粹的熱情的支撐下,展開其對勞動人民的文化史的解讀與研究(凝結(jié)為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當一些知識人陷溺泥淖無從自拔的時刻,或者荒腔走板地潦草一生時,他靜處歷史博物館的積滿灰塵的角落,獨自面對歷史深處的生命與生活,這種生命的韌性與智慧詮釋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極端年代能夠抵達的人生境界。
廢名的天真愿景
廢名此前給我的印象是遠離政治的作家,屬于周作人影響深遠的京派文人那一脈。但從錢理群先生的研究可見,新中國成立后的廢名,卻對于影響重要政治人物進而影響中國歷史文化與社會的走向,有著一股執(zhí)拗而又不切實際的熱忱。一方面,基于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的天然情感,以及對近代中國掌權(quán)者喪權(quán)辱國的痛恨,廢名對新中國有由衷的認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中國能在追求現(xiàn)代中,不被西方資本主義文化所同化,能夠傳承并發(fā)揚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國文明。正因為此,他對于新中國對西方文明的批評、對資本主義的否定有著強烈共鳴,他甚至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農(nóng)耕社會在現(xiàn)代的存續(xù),有著一份純真的想象。
廢名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的1949年4月1日,寫下《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并托付其舊時老師董必武轉(zhuǎn)呈最高層。純凈的社會主義理想與質(zhì)樸的中國文明的內(nèi)在結(jié)合,就成為廢名的“中國愿景”。
由此出發(fā),他借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主人公之口說:“中國的事情是決弄不好的,因為中國的讀書人無識,而且無恥,勢非亡國不可的?!边@倒是跟20世紀中國革命中的反精英主義高度吻合。錢理群精準地洞察到廢名價值觀念中的兩個軸心:“把救國的希望寄托于農(nóng)民,而把亡國之責歸之于讀書人,對農(nóng)民的理想化和對知識分子的根本否定,就構(gòu)成了廢名思想的兩個側(cè)面。”當書生遇上政治,一腔熱情的上書言事,最終遭逢的自然是泥牛入海的沉默與無視。
王瑤的清醒
錢理群對1949年以來知識分子自我表達和公共表達的獨特問題特別關(guān)注,例如這些年出版或再版的相當多的各類檢討書,比如聶紺弩、李慎之、徐鑄成,或者如束星北、杜高等人的檔案文書等,他認為廢名的“上書”跟“檢討書”“匯報書”“大批判文章”構(gòu)成了當代中國前27年知識分子特殊的言說文體。
錢理群對其研究生導師王瑤的檢討書的分析獨樹一幟,極為精彩入微。王瑤是一個向往、參與并支持革命的左翼知識人,但卻在革命勝利以后成了被持續(xù)批判的對象,他所寫的檢討書與沈從文發(fā)自內(nèi)心本乎自然的寫作不一樣,而是特別注重在檢討中處心積慮地維護自己的左翼知識人形象。
正如錢理群所指出的那樣:“王瑤在他的‘洗澡運動’中的檢討書里的應對策略:既要適應運動的要求,又要有所保留,盡可能迂回地維護自己的某些尊嚴。當時,在政治壓力與誘導下,許多知識分子,包括有影響的重量級知識分子代表人物,都盡量向自己的家庭、學校、個人潑灑污水,真正是‘斯文掃地’,令今人不忍卒讀。而王瑤卻是少數(shù)清醒者之一,他一方面按要求如實交代與檢討自己的家庭出身、所受教育背景、個人歷史與思想,同時又小心地掌握分寸,借助于檢討的技巧,維護著自己的基本形象?!?/p>
錢老在后記中引述王元化先生的話如此表達他對知識分子精神的理解:始終如一地探索真理;獨立思考;對既定觀念與體制提出質(zhì)疑。從《歲月滄?!肺覀兛梢钥匆娺@種知識分子精神在當代中國歷史中的異化、流變與再生,更可以窺見錢理群先生以一己之力量,自甘“邊緣”,獨守書齋,重構(gòu)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卓絕心力與創(chuàng)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