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新伊
失蹤的鞋子
文、圖/王新伊
清明節(jié)過后,凌晨的空氣中還飄蕩著祭奠的氣息。夜,深不見底,一列火車像往常一樣穿過靜謐村莊,突然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刺破了暗夜,染紅了鐵軌兩側。
河北省隆化縣公安局接到求助的時候,是2016年4月5日早上8點,通遼鐵路公安處四合永鐵路派出所稱北京至通遼方向列車于凌晨兩點半在行駛至張三營鎮(zhèn)附近時撞亡一人,請求隆化縣公安局法醫(yī)協助出具尸檢報告,以便處理善后事宜。
刑警大隊長劉國飛接到求助后,派副大隊長劉建新、法醫(yī)劉功海、陳衛(wèi)東前往現場勘查。9點40分左右,三人到達現場,對死者進行了尸檢,初步得出結論:死者為一女子,年齡在25至30歲間,體態(tài)較瘦,頸后部有一顆0.7×0.5cm大小的黑痣,無其他明顯體貌特征。死亡時身穿黑色外衣、黑色褲子,死亡時間與列車經過時間吻合,符合活體撞擊特征,基本認定為事故死亡。也就是說,經過尸檢可以認定這是一起火車撞人致死事故,按照火車事故的處理標準,責任不在火車一方的,待尸檢報告形成后,由鐵路方面象征性補償。
如果民警沒有多年的公安工作經驗,這次任務可能就這樣塵埃落定了。死者家屬得到象征性補償,民警繼續(xù)投入其他工作,此事如同在火車旅程中發(fā)生過的許多故事一樣,不久就煙消云散,再不會有人提及。
可是,心細如發(fā)的民警卻沒有忽略一個細節(jié):在事故現場附近,并沒有發(fā)現死者的鞋。那么,是死者已經沿鐵路走了很久,將鞋走丟了?還是她壓根就沒有穿鞋?事發(fā)處位于隆化縣鄉(xiāng)村,鐵路兩側都是耕地,如果屬于上述兩種情況,襪子上為何沒有土?死者是如何走到鐵軌上的?疑問沒有被解開,民警不敢妄下結論。他們以事發(fā)地為中心,向鐵路兩端輻射,尋找丟失的鞋。
4月5日下午,民警從鐵路派出所得到信息,有案發(fā)地周邊村民到車站要求認尸。三位民警參與了認尸過程,通過與前來認尸的周某攀談,得到三條有價值線索。一是周某兒媳曹某已失蹤五天,體態(tài)偏瘦,頸后部有一顆0.7×0.5cm大小的黑痣,與死者情況吻合,可以認定死者即為曹某;二是曹某沒有精神病、抑郁癥及其他自殺動因;三是曹某慣于離家出走,曾與張三營鎮(zhèn)張某關系密切,去年被丈夫胡某在張某家找到,當時三人因爭執(zhí)報警。了解這些后,民警開始懷疑此事并非一起簡單的臥軌自殺事故,而是一樁刑事案件。
根據曹某與張某關系密切、張某家離事發(fā)現場特別近以及找不到曹某的鞋等一系列因素,劉建新等三名民警分析認為張某具有一定的殺害曹某的嫌疑。他們一邊向大隊長劉國飛匯報,一邊到張三營中心派出所,要求協助控制張某。為掌握更多情況,張三營中心派出所民警宗靜波、姜宏偉翻開2015年的出警記錄,找到相關記載,確定曹某確實曾與張某同居,后被胡某找到,發(fā)生爭執(zhí),并發(fā)現另一個周某沒有提及的隱情:周某的兒子、曹某的丈夫胡某有家庭暴力行為,并曾因搶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也就是說,從以往行為看,胡某也具備作案嫌疑!
劉建新、劉功海、陳衛(wèi)東三人向劉國飛大隊長匯報情況后,得到指示直接接觸張某,而不驚動胡某及其家人,一切都在秘密中行動。他們直奔張某家,卻撲了個空,張某并不在家。此時,劉國飛隊長已經帶著刑警精干力量趕到了派出所,三人也回到派出所,等待下一步安排部署。
劉國飛任刑警大隊長多年,身經百戰(zhàn),敏銳的職業(yè)嗅覺告訴他,找不到曹某的鞋,此事必須作為刑事案件來查,即便最后查實并非刑事案件,也不能在此刻掉以輕心。他結合現場詳細了解情況后,向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林廣文做了匯報,并安排民警兵分四路行動:一路由副大隊長劉建新帶領民警董晟浩、楊雪峰、張立文去張某家附近調取民用錄像及現場附近錄像,查找案發(fā)前后可疑蹤跡;一路由副大隊長陳輝帶領法醫(yī)陳衛(wèi)東、劉功海、民警王鵬舉,在張三營中心派出所所長吳化為的協助下,以案發(fā)地為中心沿鐵路兩端尋找丟失的鞋;一路由副大隊長莊建民、張三營中心派出所副所長宗靜波、刑警中隊長杜仕春負責圍繞張某展開調查;而劉國飛則直接去車站接觸死者家屬,意在了解胡某動向。
劉國飛不動聲色和死者家屬攀談,胡某的叔叔稱中午12點左右已經告知正在臨縣豐寧縣尋妻的胡某,他正在趕回隆化的途中,并當即又給胡某打了電話。
胡某到達車站后容顏疲憊、衣冠不整,但腳上穿的一雙嶄新的安踏運動鞋引起了劉國飛的注意。劉國飛簡單詢問了胡某這幾天的尋妻經過,胡某表示自己4月3日、4日都住在豐寧,5日中午接到其叔叔的電話才趕回隆化,但經過核查,胡某只有4月3日住在豐寧。劉國飛決定以配合調查的名義將他帶至派出所繼續(xù)詢問。
此后劉國飛陸續(xù)接到三組民警的反饋:在張某家周邊的視頻監(jiān)控中,沒有發(fā)現可疑跡象;現場周邊的視頻監(jiān)控因角度問題,未能拍攝到蛛絲馬跡;張某的外圍調查、直接接觸張某以及在張某家搜查都沒有發(fā)現可疑線索;現場周邊較大范圍內沒有找到曹某的鞋子。至此,張某的嫌疑被排除,只能在胡某身上尋找突破口了。
下午5點多,劉國飛接到隆化縣副縣長、公安局長郝巖的電話,原來林廣文副局長已經將疑點向郝巖匯報。郝巖指示劉國飛:在尋找更多線索的同時,可隨時控制、訊問胡某,不必存在任何顧慮!晚上6點多,下起了雨,林廣文忙完一天工作,也趕到了張三營中心派出所。這時候民警們全部收隊,正在一邊討論案情一邊煮方便面。刑警總是這樣,工作沒日沒夜、無止無休,吃飯睡覺都成了能省則省的附屬行為。林廣文出身于刑警,又主管刑警,這種情形早已習慣,簡單問候了弟兄們,就加入到案情研究中。
接下來對胡某的詢問,讓民警越發(fā)感到可疑。他言語前后矛盾,幾次流露出對曹某的恨意,并急于離開派出所。林廣文、劉國飛決定按照郝巖的指示控制胡某。
通過對胡某的通話記錄查詢,民警發(fā)現他4月4日晚上曾給一個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的手機號碼撥號,這個通話方在胡某的手機里面顯示為“老四”。而在胡某衣兜中,民警發(fā)現一張名為“李老四”的赤峰市出租車司機名片,上面的號碼就是胡某通話記錄中的號碼。劉國飛判斷二人應該并不十分相熟,他直接撥通了“老四”的電話。
“老四”說,胡某以前在赤峰工作過,曾用過幾次他的車。4日晚9點左右,他接到胡某電話,但通話的并不是胡某,而是赤峰松山區(qū)王府鎮(zhèn)的一個飯店老板。原來,胡某在飯店臨時休息室打一個女人,打得很嚴重,被飯店老板發(fā)現。胡某要走,飯店老板不同意,要報警。胡某稱夫妻打架不必報警,可以叫朋友過來幫忙處理,就撥通了“老四”的電話,讓飯店老板和“老四”通話。“老四”和胡某并不是很熟悉,于是告訴飯店老板該報警就報警,而他也趕了過去。“老四”到飯店的時候,胡某的妻子躺在地上,好像傷得很重。后來警察到了,“老四”就走了。
“老四”的一番話,讓胡某的嫌疑被鎖定。劉國飛安排莊建民直接和胡某攤牌,同時派刑警大隊孟繁中教導員和陳輝、杜仕春、楊雪峰到赤峰市松山區(qū)王府鎮(zhèn)了解情況。
現場指認
突然的訊問,讓胡某很意外。愣了半晌,他要了一支煙,開了口。
胡某說,4月3日,他在豐寧沒有找到曹某,就想起以前和曹某一起在赤峰打工時認識的一個熟人劉某,想讓劉某幫助尋找曹某的下落。劉某通過微信聯系曹某,得知曹某就在赤峰,便好心告訴了胡某。4月4日,胡某坐班車趕到赤峰,一下車正好遇見了曹某,胡某要求曹某隨自己回家遭到拒絕后,提議找個臨時休息的地方談談。在飯店的臨時休息室,二人話不投機,胡某便對曹某拳腳相加。
當地派出所民警到來后,曹某對警察說夫妻打架,不追究,派出所民警幫著攔了一輛出租車,胡某把曹某送到松山區(qū)老府鎮(zhèn)衛(wèi)生院,看完病后,曹某同意和胡某一同回家,二人便坐車回到張三營。下車后二人沿著鐵路散步,言語中又起沖突,胡某一拳將曹某打暈在鐵軌上,自己也躺下準備同歸于盡,但想起家中還有孩子,于是自己起身離開,留曹某自生自滅。
這第一輪訊問,胡某并不知曉民警都掌握了什么,但他所供述的作案經過,有些細節(jié)明顯與事實不符。民警拋出曹某鞋子丟失的問題,開始第二輪訊問。胡某又稱他是在鐵路橋下打暈的曹某,之后抱到鐵軌上,這一過程中曹某的白色旅游鞋掉了。胡某離開后去找旅館,但當時已經午夜1點多,附近旅館都已關門,他又返回查看曹某情況,走到附近時聽到火車急促的剎車聲,確認曹某已經被撞死。他想到曹某掉在地上的鞋,便去撿起鞋,繼續(xù)找旅館。5日中午接到叔叔的電話,得知家人都去了車站,便把曹某的手機和鞋子放回了家里。
按照胡某的供述,劉建新和董晟浩冒雨連夜去胡某家,提取了曹某的手機和鞋,同時找到胡某的一套帶血衣物。胡某并沒有提及血衣的事,而這雙鞋也讓偵查員們覺得不符合邏輯。這是一雙白色運動鞋,沒有系鞋帶,鞋內有少量瓜子皮,按照常理,曹某不應該踩著瓜子皮還不系鞋帶走路。
面對民警的質疑,胡某解釋說他將曹某打暈抱到鐵軌上的過程中,曹某口鼻流血,弄臟了他的衣服,他5日中午回家換了衣服,才趕到車站,在之前的供述中,他只是遺忘了這個細節(jié)。而他依然堅稱,曹某當時所穿的確實是民警在他家提取的白色旅游鞋。
4月6日,法醫(yī)將這雙鞋穿到曹某腳上,模擬現場運動,證明即便沒有系鞋帶,這雙鞋也不會從曹某的腳上掉下來。也就是說,鞋的問題疑點重重,胡某一定還在故意隱瞞什么。
就在劉建新和董晟浩去胡某家提取相關物品時,孟繁中、陳輝一組民警正開車行駛在去赤峰的路上。
經過短暫休整,6日一早,這組民警開始在赤峰開展工作。在王府鎮(zhèn)派出所了解到4日晚派出所出警處理胡某毆打曹某的過程,并在派出所的協助下,找到了送曹某去醫(yī)院的出租車司機。司機記得很清楚,車開到與王府鎮(zhèn)相鄰的老府鎮(zhèn)衛(wèi)生院,胡某把曹某抱下車,一個塑料袋和曹某的鞋落在了車上,他提醒胡某后,把這些物品放在臺階上就離開了。孟繁中、陳輝等人眼前一亮,鞋?什么樣的鞋?司機描述是一雙藍色的露腳踝皮鞋!
之后,民警們去了老府鎮(zhèn)衛(wèi)生院,接診大夫稱當時曹某外傷不明顯,但面部烏青,已經不能言語。衛(wèi)生院不能拍X光片,沒辦法診治,就建議他們去大一點的醫(yī)院治療。經過調取醫(yī)院及周邊視頻監(jiān)控,民警看到曹某的確傷勢較重,是胡某抱著進出醫(yī)院的。而走出醫(yī)院后,胡某攔了一輛面包車,抱著曹某,拎上塑料袋和鞋,消失在夜色中了。
民警順藤摸瓜,經過多方尋找,聯系上了面包車的司機孟某,經過詢問,終于對案情有了較為清晰的了解。
4月4日晚10點多,胡某抱著曹某,拎著裝有曹某隨身物品的塑料袋和鞋,租用五菱之光面包車,稱要送曹某去位于老府鎮(zhèn)與隆化縣之間的圍場縣就醫(yī),到圍場縣后又稱曹某的農村合作醫(yī)療項目無法報銷在圍場看病的醫(yī)藥費,加了點錢要求送到張三營。到達張三營大橋時,胡某抱著曹某下了車,告訴孟某把裝有曹某隨身物品的塑料袋放在路邊即可。由于天色很暗,孟某僅把塑料袋從車上拿出放在路邊,便開車返回了赤峰。5日上午,準備出車的孟某發(fā)現車里還有一雙藍色女士皮鞋,回想應是昨夜乘車女子的,考慮到無從尋找就直接扔了。
孟繁中、陳輝等人按照孟某提供的線索,找到了被孟某所扔的鞋,與之前調查過的出租車司機所描述的曹某的鞋一致。但另一個問題,又讓民警陷入了困惑。孟某稱,曹某從上車到下車的沒說過話,也沒有發(fā)出過聲音,那么,曹某是否在行車過程中就已經死亡了呢?
曹某的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對于案件的定性至關重要。郝巖副縣長親赴火車撞擊現場,與技術人員和法醫(yī)探討曹某被撞擊時是否已經死亡的問題。為確保無誤,直接向承德市公安局發(fā)出支援請求。承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政委謝涵帶領刑偵支隊技術大隊長李勁松、痕檢隊長孟慶豐和技術副大隊長隋金、法醫(yī)滕海健立即趕到隆化,對現場進行了再次勘查,對曹某尸體進行了二次檢驗。結果驗證了隆化法醫(yī)得出的曹某在被火車撞擊時存在生命體征的結論,也就是說,在被火車撞擊之前,曹某并沒有死亡。
第三輪訊問,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證據面前,胡某終于放棄了隱瞞作案細節(jié),等待審判時翻供的企圖,如實交代了自己的犯罪始末。
原來,在老府到圍場的路上,胡某對曹某屢次離家出走的行為越想越生氣,再看曹某已經奄奄一息,決定不再救治她。到張三營后,胡某把曹某抱到鐵軌上自行離開,走出一段后聽到刺耳的火車剎車聲,他跑回現場,看到火車已停,判斷曹某已經死亡。他離開后找到一家旅館,住到4月5日中午,回家換下作案過程中染血的衣物和鞋子,放下曹某的手機和隨身物品,才趕到車站認尸……
一雙失蹤的鞋,牽連著一樁被精心隱藏的血案,隆化警方兩天一夜揪出真兇,使得案情真相大白,死者沉冤昭雪??墒窃谟崋栠^程中,胡某沒有表現出絲毫后悔,反而依然未解對曹某的恨意。夫妻本該是最親近的人,胡某何以置兩個年幼的孩子于不顧,對曹某下此狠手?胡某自然有種種對曹某由愛生恨、由恨起殺心的理由。拋開誰是誰非的情感糾葛,在法律面前,罪與罰必須分明。再回首,很多案件中,傷害和罪惡即使冰凍三尺,也在一念之間,但再狡猾的作案者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確非一句戲言。
目前,此案仍在審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