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欣
深夜,因為燒得迷迷糊糊,不得不掙扎著去醫(yī)院掛水。這是個潮濕溫潤的秋日雨夜。急診室里還是有幾個人在排隊。問了一下,醫(yī)院急診只開骨科和內(nèi)科。“骨科?”我詫異地問。“晚上人容易失控嘛!”掛號的護士微笑著說。
值班醫(yī)生讓我掛水。雖然是夜晚,生病來掛水的人也不少。一排一排的高靠背座椅上三三兩兩坐著病人。我挑一個靠邊的地方坐了,護士麻利地為我吊上了消炎水。護士說,我的藥水要掛三個小時以上。這個夜晚看來就耗在急診室了。
正閉目養(yǎng)神,聽得一陣窸窸窣窣。一對年輕的男女在身邊落座。是男的掛水。女子在一邊兒看著護士來扎針吊瓶。她有點微胖,嘴唇干燥起皮。穿著窄身連衣短裙,高跟鞋,拿著包包和外套,細心陪侍一邊。已經(jīng)凌晨2點。診療室里幾乎鴉雀無聲。這對男女用南京話悄悄說著。女子說:“怎么樣,脖子還難過?過天帶個小枕頭來給你墊在脖子下面。我家有?!蹦凶邮葙赓獾?,窄窄面孔,蠟黃。一件藍色T恤貼在身上,長褲皺巴巴的,趿拉著雙拖鞋,有氣無力地問:“要掛幾天???”“醫(yī)生說,至少三天。明天我上夜班,上午要把我兒子送到我媽那邊去,晚上就不能來陪你了。”“那,我叫我媽來陪我。”說這話時,男子一臉被嬌慣的表情?!昂筇煲辉缥乙臀覂鹤尤ド蠈W,下班就要趕到我媽那去。中午回家燒點湯帶給你,你想吃什么湯?晚上我來帶給你?!迸幼灶欁砸笠髥栔?。“不要了,沒得胃口?!薄耙詵|西才能好得快?!薄安幌氤?。你那么忙,顛來倒去幾趟車,我叫我媽燒?!薄澳銒専覠牟皇且粋€味兒?!迸禹樖衷谀凶宇^上擼一把?!澳悄忝魈觳粊戆??”隔了一會兒,男的又問。“來不了哎。明天上大夜班。下午就要過江了。”“哦。”兩人默默靠在一起,手緊緊握著。女子臉有點浮腫似的,眼睛下面明顯的黑眼圈。室內(nèi)陰冷,女子將一件外衣給男的蓋在腿上。起身去找熱水爐兌熱水。高跟鞋在寂靜的診療室,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響。診療室的白色整流燈管散發(fā)黯淡白光,流淌著一種異樣的脈脈溫情。兩個人的對話里,是一個復雜的故事,故事的細節(jié),是不易但卻溫柔的人生。
我不禁展開想象的翅膀,在昏昏沉沉的頭腦里上演我鋪排出來的情節(jié)。一對戀愛中的男女。女子是離異帶著個小男孩。有較為穩(wěn)定但需要辛苦奔忙的職業(yè),上班路遠而且倒班。自己獨立養(yǎng)活孩子,有自己的母親幫襯。與男子正熱戀,自己那么忙,而男子這樣頭疼腦熱的小病掛水,也要抽空膩在一起,陪著。男子看上去瘦弱而且疲沓。還有點被嬌寵,因為女子說沒空來陪他就要叫媽媽來陪……我又發(fā)揮想象,他們的前路會是怎么呢?女子不算蒼老,但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點人生風雨。男子則不一定,有無工作也不一定的樣子。女子對他的態(tài)度也似乎又像女友又像媽媽。前路也不是那么輕松……
天漸漸由深沉的暗黑轉(zhuǎn)為魚肚白。其間,我和男子都換過三瓶水。男子的換水,每次都是女子忽然警醒過來,去叫護士。而他只是百無聊賴地昏睡或者嘟囔著什么。這時,偎依著的兩個人動了動。“你想吃點什么嗎?”女子扭動一下身子,整理一下衣襟,在一邊輕輕發(fā)問?!澳阕拢?。馬上掛完了一起出去吃早飯。”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我也從半夢半醒胡思亂想中醒來。我分明看到,最后這句話,溫暖了女子疲倦的面孔。她微微笑一笑,說,“行哎?!?/p>
抬頭看看我的吊瓶,第三瓶也近尾聲了。我整理好東西,按鈴叫了護士拔針管。走廊里,那對情侶也互相挽著走出來,正商量著是去吃小餛飩還是麻辣燙或者煎餅,又細數(shù)著醫(yī)院附近可能有的好吃的早點攤,男子更是打開了手機上網(wǎng),兩人頭挨頭地研究起來,仿佛那一夜的急診室掛水、病痛,都是為著這早晨的一頓美餐。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是雨后的清晨5點??諝馇逍聵O了。微風輕拂。地上散落著懸鈴木美麗的巴掌形彩色落葉。最美妙的秋天已來。往后將是逐漸寒冷的冬日。但也是美的。哪怕前路不輕松,我們靠著溫言暖語,虛弱時的偎依,互相善待著往前走,也就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