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與新變

杜學文

我們所說的“三晉新銳”作家群，主要是指目前活躍在文壇的以“60后”為主，包括“70后”“80后”“90后”等在內的山西作家。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在全國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還有許多人就目前的狀態(tài)來看，具有很好的潛力。無論如何，他們的出現(xiàn)是一件非常令人高興的事，不僅對山西文學的發(fā)展有重要意義，從全國范圍來看，也將產生不可忽略的影響。

對這批作家的藝術追求進行分析，不能不談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吧剿幍芭伞笔侵袊膶W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實際上，它的意義不僅止于文學，也不僅止于山西。首先，“山藥蛋派”是最生動典型地表現(xiàn)中國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進程中覺醒了的普通人的作家群。其次，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僅影響了山西的文學，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也有非常深刻的影響；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重要影響，也對之后的文學產生了或明或顯的影響；不僅在國內有巨大的影響，在國外也具有重要的影響。再次，除他們的作品外，其創(chuàng)作精神與藝術風格已經成為中國文學寶庫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至少表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強烈的家國情懷。他們自身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對國家、社會、時代的自覺認同。二是突出的民本思想。他們具有濃烈的愛民、親民、為民情懷。民是“天”，是“命”，是自己價值的體現(xiàn)。所以，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高于民、救民于水火的“救世主”，而是認為自己就是民，是民的一員。三是鮮明的地域特色。這種所謂的地域特色包括具有地域意義的文化、語言、倫理、價值觀、社會構成、生活方式等。四是不變的農村題材。雖然有一些作品涉及城鎮(zhèn)、戰(zhàn)爭，但也都是在農村的大背景中展開。五是獨特的表達方式。如白描，注重人物的個性與細節(jié)，一般不進行大段的心理與景色描寫等。

在“西、李、馬、胡、孫”等之后，山西又出現(xiàn)了一批數(shù)量不小的作家。除焦祖堯等個別人外，基本承襲了第一代作家的風格。他們可以稱為“山藥蛋派”的第二代作家。雖然就具體的作家言，仍然有一些不同，但總體上看，他們的風格是一致的，缺少變化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山西新的一批作家以集群式的姿態(tài)涌上文壇，被稱為“晉軍崛起”。這批作家出現(xiàn)的時間比較集中，最初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基本一致?；蛘咭部梢赃@樣說，他們是以“山藥蛋派”第三代作家的面目出現(xiàn)的。不過，在八十年代后期，這批作家的個性色彩不斷凸顯，已經很難說他們具有相近的風格，也不能說他們是“山藥蛋派”的第三代作家。因為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層面看，其中的很多人已經不再有“山藥蛋派”的特點。但是，我們仍然能夠看出他們與“山藥蛋派”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首先，在他們步入文壇的早期，無疑是走了一條“山藥蛋派”的路線。這與那時他們接受的文化及文學的觀念有極大的關系。地處山西，當然首先是接受了山西地域特殊文化基因的影響。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國外的文藝思潮對國內產生了這樣那樣的影響。這些人也因自己不同的文化背景及接受的教育不同、審美的傾向不同而發(fā)生變化。但是，即使是外來影響也是不一樣的。并不是說他們接受的都是同一種影響。這里有兩種現(xiàn)象值得注意。一是年齡。即相對來說，年齡小的接受外來影響的程度相對大。二是地域。大致是，外籍作家接受外來影響比較快，而本籍作家相對持堅守姿態(tài)。比較典型的如在第二代作家中，外籍作家如焦祖堯，不僅題材選擇多為工業(yè)題材，且其藝術表達也特別注重心理描寫。而與他同時期的本籍作家則基本上承襲了前輩作家的風格。八十年代崛起的晉軍作家也基本如此。但是諸如呂新則是一個特例。他不僅以先鋒作家的形象踏人文壇，而且一直堅守先鋒的創(chuàng)作方式三十余年，被稱為是中國最后一個先鋒作家。

這種分化并不意味著“山藥蛋派”退出歷史。從某種角度看，我們仍然能夠非常明顯地找到“山藥蛋派”的影響。首先是那種濃郁的家國情懷，在晉軍這代作家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鮮明。他們之所以引人注目，其作品之所以厚重，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他們這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結。這與趙樹理等人是一致的。在他們當中，那些依然表現(xiàn)出明顯“山藥蛋派”特色的作家自不必說，當然是得趙樹理等人之真?zhèn)?。如張石山就以此為自豪。那些在表現(xiàn)方式上明顯不同于“山藥蛋派”的作家，實際上是從另一層面對“山藥蛋派”進行了拓展豐富。當然，我們并不能把他們稱為是“山藥蛋派”。談趙樹理等人的創(chuàng)作，人們往往注重其作品與社會政治之間的關系，這是肯定的。但是忽略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就是趙樹理們是如何描寫的，他們在進入創(chuàng)作的時候更側重什么?；蛘哒f，當一個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選題確定后，趙樹理們往往借助于構成日常生活的具有文化意味的元素進行描寫，從而使作品及其中的人物表現(xiàn)出無比的生動鮮活之態(tài)。也正因此，趙樹理是為中國文壇創(chuàng)造了最具典型意義、最具藝術魅力的人物形象的作家。這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主題之外，趙樹理等由于其對農村生活的熟悉，是從文化的層面進行描寫的?？梢哉f，趙樹理的小說表現(xiàn)了中國農村具有歷史文化意義的生活結構、生活方式、人物形象。這種對文化的關注雖然被后來的論者所忽略，但并不能夠因此否定其存在，更不能忽視其存在的價值。后來學習趙樹理的作家，實際上對這種社會文化意義的表現(xiàn)多有忽略。但我們要說的是，崛起的晉軍作家，從另一側面承接了趙樹理關于社會文化的表現(xiàn)，使文學中的這一脈得以延續(xù)并逐漸擴大。總之，單就這批作家來看，不論他們的創(chuàng)作特色有多少差異，個性追求表現(xiàn)出多么的不同，他們與趙樹理等人的文脈承接是明顯地存在的。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在狹義晉軍中，他們已不再是前輩的翻版，而是進行了新的拓展。他們的出現(xiàn)使山西的文學變得豐富起來。

在崛起的晉軍之后，山西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作家走上文壇。有人進行了大致的劃分，認為在他們之后還有兩批作家出現(xiàn)。由于種種原因，這些作家的分化也很厲害。有的人在其創(chuàng)作的早期氣勢凌厲，成果突出，但并沒有延續(xù)下來。有的人則保持了一種持久的活躍。無論如何，令人欣慰的是，山西文學的血脈相傳，總是有人前赴后繼地步入文壇。我們所說的“三晉新銳”就是這些年不斷努力的階段性成果。之所以這樣說，是我們相信，還會有更為活躍的作家出現(xiàn)。與崛起的晉軍不同，新銳們一走上文壇就是以鮮明的個性特色出現(xiàn)的，而不是以統(tǒng)一的風格引人注目的。我們很難說誰與誰是同一種風格。他們就是他們。我們之所以說“三晉新銳”作家群，不是因為他們具有相近的創(chuàng)作風格，而是因為他們共同活躍在今天的文壇，共同構成了今天山西文學色彩斑斕的動人景色，同時又缺乏集中的關注。特別是他們當中比較年少者，成績突出，潛力較大，很多人處于急需突破的瓶頸期，非常需要有更多的人關注他們的創(chuàng)作。

就“三晉新銳”作家群的構成言，也十分復雜。雖然我們說其中的“60后”比較成熟，但是，“60后”中人并非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文壇。其中的呂新、張銳鋒、魯順民等，引起文壇注目的時間比較早。實際上把他們劃入崛起的晉軍也算能說得過去。他們雖然比晉軍作家較晚，但至今也有三十年左右的創(chuàng)作經歷。而劉慈欣、葛水平、王保忠、黃風、郭萬新、陳春瀾等人，其起步相對來說要晚一些。無論如何，他們均屬于“60后”。這批作家在氣質上與狹義的晉軍作家較為接近，但風格明顯不同。葛水平、王保忠筆下的農村與張石山筆下的農村是完全不一樣的，與李銳、成一的農村也絕不相同。實際上，即使是葛水平的農村與王保忠的農村也不一樣。所以，他們的個性特色是非常明顯的。在他們之后更年輕的作家則表現(xiàn)出更為明顯的個性化色彩。簡單地說，不同是他們最相同的。但是，這并不能說，這批新銳是憑空而出的。他們身上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文脈的承傳，我們能夠找到他們受傳統(tǒng)影響的明顯痕跡。

濃郁的家國情懷是山西歷代作家最突出的精神品格，在這批新銳身上也有同樣的表現(xiàn)。他們關心社會的進步、國家的命運，關注民眾的福祉。在他們的筆下，往往有揪心泣血般的表達。不過，這種情懷在不同作家身上的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在趙樹理等人那里，其主調是明晰的，基本上他們相信生活會越來越美好。他們作品中的英雄主義、理想主義極其明顯。這也使他們的作品往往有一種樂觀、明麗的情調。在崛起的晉軍那里，他們呼喚新的發(fā)展時期的到來。同樣具有新的時代的英雄主義色彩。我們都會記得從山區(qū)偏遠小縣返回北京，駐足于天安門廣場的李向南。歷史的重任落在了他們這代人身上。在祖國的心臟，他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使命，以及國家的未來。我們注意到，這兩代作家成熟之時，正是中國發(fā)生激烈變革之時——前者是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與新中國的建立，后者是改革開放的開始——其歷史性影響極為深遠。在歷史的巨大變革關口，他們表現(xiàn)出與時代同呼吸，與祖國共進步的氣概。隨著生活的延續(xù)，當初的激情轉換為新的思考與探尋。在趙樹理，是描寫那些具有理想主義人格的人物，在晉軍作家是尋找新的思想文化資源。但是，他們理想的激情并沒有削減。他們是期待并推動中國進步變革的精神標志。在“三晉新銳”們這里，仍然充滿對美好未來的期冀。但是，他們的表達至少從幾個方向展開。一種是諸如葛水平、李駿虎、魯順民等，從具有超越時代意味的描寫中表現(xiàn)生命的力量；一種是諸如玄武、唐晉等，從歷史中尋找能夠激勵今人的精神資源；一種是諸如楊遙、手指、小岸、陳年等，企圖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生命存在的意義；還有一種是諸如閆文盛、趙樹義等，完全退回內心，希望從人的內心世界發(fā)現(xiàn)生命的價值。無論如何，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嚴肅的，企圖用自己的筆來為這個時代提供精神的力量。

另一方面，從這批作家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某種傳統(tǒng)性的元素。趙樹理等人認為自己與民是同命運的。但是，他們與民有是不同的。這種不同就表現(xiàn)在他們是自覺的，而民眾是自為的。雖然他們與民眾息息相關、血脈相連，但是，民眾仍然有一個覺醒的歷史過程。這種自覺在晉軍作家中演變?yōu)榫裆系某?。他們是具有歷史理想主義的布道者。他們希望整個社會，包括自己代表的民眾能夠清醒進步。而在這批新銳那里，也同樣表現(xiàn)出他們與民眾的密不可分的關系。雖然自己的命運與廣大民眾不可分割，但是，他們并沒有作代言人、布道者的意圖。他們只是一個與普通老百姓一樣的普通人。說的不好聽點，他們滿足于“混同于普通的老百姓”。這種精神狀態(tài)年齡越小表現(xiàn)得越明顯。他們寫自己，也就是在寫那些普通人。這其中有很多差別，有的人并不是如此。但是，這里只是談他們一般的狀態(tài)。

如果我們討論這批作家的藝術表達，我以為是最困難的。主要是他們至少在表面上表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差異。不僅不同于過去的作家，也不同于同時期的其他作家。應該說，這是一種極為可喜的現(xiàn)象。但是，我們仍然發(fā)現(xiàn)，他們與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在一些小說的描寫中，比較瑣碎地敘述主人公的日常凡俗生活及其過程，其中是不是也有著諸如《儒林外史》的影子？他們那種不刻意修飾的描寫與趙樹理等人擅長的白描有沒有聯(lián)系？那些虛構“非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的作品可不可能也受到了《聊齋志異》的影響？但是，我們也可以肯定地說，這些作品不是對傳統(tǒng)經典的簡單照搬與模仿。他們有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是對傳統(tǒng)的一種新變。這其中除了對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自覺不自覺地繼承外，還非常明顯地吸納了其它表現(xiàn)手法，從而形成一種屬于作家自己的表達。這首先表現(xiàn)在文體的新變上；其次，也表現(xiàn)在內容的時代性上。但這些還是比較容易讓人看出來的。更主要的是，在語言構成方面，包括語句結構的變化與傳統(tǒng)語言不同；在描寫方面，除了對客觀外在存在的描寫如對景物的描寫等外，在對人物感覺以及作者感覺的描寫等方面都與傳統(tǒng)的作品是不同的；至于那種純粹內心世界的描寫則是非常典型地借鑒了外來作品的手法。

這種幾代作家的同與不同，我以為與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閱歷、教育狀況有極大的關系。趙樹理至晉軍的幾代作家，經歷了中國最劇烈的幾乎是翻天覆地的變革。他們個人的經歷也十分復雜，可以說閱盡人間。他們所受的教育與傳統(tǒng)文化有極大的關系，后來又接受了新時代的文化影響。所以，他們骨子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匹夫有責的情懷，有一種與歷史變革一致的氣質。但是，就崛起的晉軍言，似有變化。這就是在他們還比較年輕的時候，有機會吸納更多也更復雜的外來文化。這也使他們的眼界發(fā)生了變化，思想得到了觸動。而“60后”一代，正好是腳踏兩岸的一批人。他們受新時代的教育，從小形成了關于國家、社會、個人的基本價值。但是，在他們人生觀將要形成時，又大量地接受了外來文化的影響。這使他們在文化構成上表現(xiàn)出更加復雜的一面，也就成為讀完上一頁書而又掀開下一頁書的特殊的人，一座連接兩個時代作家的橋梁。而比他們更年輕的人，正處于一個缺乏變動又變動不止的時期。他們接受了更多的外來影響，以至于對自己傳統(tǒng)的東西有些陌生。雖然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仍然受到了傳統(tǒng)的影響，有時甚至表現(xiàn)得比較突出。但總體來看，他們是一批力圖變革傳統(tǒng)的人。雖然這種改變并不是從他們開始的，但卻是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最突出的。實際上，傳統(tǒng)也有明顯的時代性?；蛞粫r代的傳統(tǒng)可能正是另一時代的先鋒。而另一時代的先鋒則可能成為新的時代的傳統(tǒng)。每一代人都存在如何面對傳統(tǒng)，如何新建規(guī)范的問題。但重要的是，沒有傳統(tǒng)，并且不能正確對待傳統(tǒng)，也將難以完成對傳統(tǒng)的揚棄新變。因為這樣就失去了變革的根基。從這一角度來看，是不是應該首先返回傳統(tǒng)？

我們有理由對“三晉新銳”作家群寄予更大的期待。這是因為，首先，他們已經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一些成就已經注定要寫入中國文學的歷史。從而我們可以說，他們具有達到更高的巨大潛力與可能性。其次，他們基本上都是一些愿意并且能夠吃苦的人。這似乎與文學無關，但卻又有莫大的關系。文學是清苦的事業(yè)，艱難的事業(yè)。而這些作家仍然保持了淡薄名利、超然物外的情懷。他們知道只有艱苦的努力、不動搖的堅守才能收獲。盡管這種收獲與自己的期待有落差，但畢竟是收獲。這種心志無比寶貴，也是他們能夠成功的一種精神保證。再次，他們是一些不甘因循，努力探索的人。他們不想重復別人，也不愿重復自己。他們力求尋找屬于自己的藝術風格，為文學的可能性增添了活力。在此，我也想向他們說一句話，要勇敢地走出小我的局限，努力養(yǎng)成屬于自己的浩然正氣，要有更廣闊的視野，更博大的精神追求，要有大品格與大情懷。而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即將綻放的花蕾已經長成，仰天怒放的時刻就一定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