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蕾艷
“人生無?!彼淖?,用在殘奧會乒乓球運動員廖克力身上尤為貼切。他曾失去了很多,為了救父親失去一條胳膊,提前面對世間的殘酷生活;他也得到了很多,打球,稱冠兩屆亞殘會,向著世界冠軍夢前進。但他最感謝的,也許是自己擁有那樣一對父母。
“一邊訓練、打比賽,一邊念書,等他畢業(yè)了也29歲了,那時他會做什么?”這個話題廖俊光從兒子24歲時就開始絮叨,念了兩年后做父親的想開了:當運動員,競爭那么大,不可能像老外那樣打到五六十歲,那三十歲時,當個有愛有耐心的教練也很好。
? 廖克力全家福。
就像廖克力在12歲遇到的啟蒙教練林萍君,會鼓勵因為身體的殘疾而自卑的孩子去“試一試就好”,會給他講述“曾經(jīng)有個失去了一條胳膊但是打球超厲害的乒乓球選手”的故事,讓他開啟另一種人生。
在經(jīng)歷過那么多起落后,如今,父親只希望廖克力的未來能平淡而順遂一點。
不怕痛的孩子
1995年,拖著“長辮子”的電桿電車在9月18日改變了廖氏父子的命運:電桿脫軌,打向路旁的變壓器,導致廖俊光下車時被電在車門上。走在前面的廖克力聽到父親的慘叫,回頭,本能地撲上去想把父親拉下來。
經(jīng)過西南醫(yī)院的搶救,廖俊光最終失去了三根手指,廖克力則失去了整條右臂,而左臂能不能保留?母親王元茜把希望寄托在了北京,那里有中國最好的外科醫(yī)生。
王元茜清楚記得13次手術的每個細節(jié)。而切開左手和左臂肌膚、剝開粘連在一起的肌肉和神經(jīng)、不斷地移植皮膚、移植肌腱、做復健訓練、治療斷肢發(fā)炎的傷口……兩年里每一天都是大寫的“痛”。
痛得成年人都會嚎啕大哭,唯獨廖克力不,哪怕痛得咬被子、滿頭是汗也不出聲。
醫(yī)院的病人都記得這個不怕痛的小孩。王元茜給兒子拍了一張照片:頭上像小龍人一樣頂著一個直徑超過6厘米的大包,“頭皮燒傷,壞死的部分要做自體移植?!庇谑撬念^部被植入氣囊,每天要往里灌水,把健全的頭皮撐大。
這種持續(xù)的痛曾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求醫(yī)生給自己打杜冷丁,而照片上的廖克力卻露出天真的開心笑容。
找回丟失的堅強
身體的傷總有愈合時,當回到外面的世界,他將體驗到心靈之痛。
在醫(yī)院的日子里廖克力并沒意識到身體的殘疾將帶來什么,但8歲的他重新開始校園生活后,短短一周時間,沿途異樣的眼光,同學天真而殘忍地在他走近時高喊“斷手桿”“鬼來啦”,就給他補上了這一課。
不愿出門,不愿照相,再熱的天也不穿短袖,廖克力曾經(jīng)的堅強樂觀一點點在消失。
王元茜不愿兒子就此服輸、從此離開正常人的生活,她每天反復鼓勵廖克力:“身體的傷殘已經(jīng)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要把別人對你的非議變成贊揚,只有靠你自己的努力和堅持去贏得別人的尊重!”她還硬著心腸和丈夫時常帶兒子去人多的地方逛街,鼓勵他下樓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去適應那些異樣的眼光。
我做得最對的事就是給他轉了學。做母親的帶著幾分慶幸回憶。
新學校給廖克力提供了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不只是設施、師資,還有愛——這讓要強的孩子得到了最寶貴的肯定。
廖克力的左臂得以保全,但左手功能幾乎全失,僅是握住筆就耗盡力氣,何況還要寫字。但一年多后,他寫的字被老師貼在了墻上供同學學習;
他參加了重慶渝中區(qū)中小學四驅車比賽,口、手、腳并用,最終獲得小學組第一名;
身體殘疾導致平衡不好,走平路都常摔跤,但三年級時老師讓他當了踢毽子比賽的替補運動員。盡管只是替補,可他依舊興奮。每天傍晚都會要父親陪自己練習。從1個到100個,他用了半個月時間。老天爺也忍不住要給他上場的機會,運動會當天,正選感冒缺席了,廖克力在全班同學的加油聲中拿了個第二名。
10歲的廖克力開始相信一件事:再苦,只要努力,別人能做到的我也做得到。
? 摘得亞殘會冠軍,廖克力載譽而歸。
體育治愈心靈
在“兒子該有個怎樣的成長”議題上,父母曾有過無數(shù)次分歧。王元茜希望他能學到更多知識,用知識創(chuàng)造價值,為未來的獨立生活鋪墊基礎;而廖俊光只關心一件事:防范廖克力不要被壓力擊垮。兒子看似樂觀堅強,可成年人在遭遇如此大的變故后都會出現(xiàn)心理問題,何況孩子。
大多數(shù)時候,有相似傷痛的父親占據(jù)了上風。
廖俊光是個業(yè)余體操迷,他堅信體育運動能治愈從身體到心靈的傷。足球,體操,羽毛球,游泳,跑步……他都帶廖克力玩過。小學五年級時,他又帶兒子去重慶體育館乒乓球館轉悠,遇到了曾為殘疾人訓練乒乓球的教練林萍君。
這是個好苗子,這是林萍君對廖克力的第一印象,“你要不要試試?”他鼓勵緊貼在父親身邊的孩子。小巧輕便、蹦蹦跳跳的乒乓球吸引了廖克力的注意,也滿足了父親“鍛煉手指靈活度”的需求。
我這樣也能打球嗎?廖克力對自己沒有信心。他用尚未完全恢復功能的左手笨拙地夾起球拍——大拇指將球拍夾在蜷縮彎曲的指掌與手腕間,但一揮拍,球拍就和球一起飛了出去。他訕訕地撿回球拍,在教練和父親的鼓勵下又試著揮拍,結果再次飛出去的球拍砸到了隔壁桌練球的人。
人們發(fā)出善意的笑聲,讓本就懊惱的廖克力幾乎想扔下球拍立刻放棄。
當苦練只能帶來心理陰影時,父親改變了教育方式。2003年,全國殘疾人運動會開始報名工作——這是一個只要你報名就能去參加的運動會?!拔覀?nèi)ツ暇┩??!绷慰」鈱蕷獾摹安锁B選手”廖克力說。
不為拿獎,甚至不為比賽本身,賽場上看到的一幕幕讓廖克力震驚了。那么多身體不健全的人,那么多充滿活力永不言棄的身影,兩年前踢毽子時的快樂感覺回到廖克力身體里?!氨任腋环奖?、更困難的人都能堅強的去面對所有挑戰(zhàn),為什么我就不能做到!”
少年獨立行
14歲,廖克力站在人生第一個十字路口前。小學畢業(yè)了,然后呢?是繼續(xù)升學,還是走運動員路線?母親堅持前者,父親選擇后者。
小學畢業(yè)考試,因為左手的不便,廖克力沒能完成試卷,他臉上的失落和難過那么明顯,父親忍不住一陣心酸。不管再怎么努力,兒子和健全的孩子間依舊隔著鴻溝。小升初已經(jīng)如此艱難,中學的高強度學習會不會壓垮兒子心里強撐的那根弦?
廖俊光悄悄考察了中國殘聯(lián)在西安開設的一家殘疾人乒乓球專業(yè)學校,回來后他問兒子:“你要不要專心打乒乓球?”
“好!”兒子重重點頭。
14歲,廖克力開始了離家生涯。為了讓他盡快學會獨立,父母狠心,以工作為由讓兒子獨自在西安求學生活。一年后他回到家,母親心疼得險些哭出來:怎么瘦成這樣了?!
一直生活在正常人環(huán)境里的廖克力,很難把自己徹底代入到殘疾人的角色里。身份的不認可與生活環(huán)境的巨大差異,讓他迅速消瘦。
“那就換一所學校”,廖俊光說。這次他去了山東魯能,“那里全是正常孩子訓練,學校更正規(guī),乒乓球水平比西安更高。”哪怕一年要近萬元的學費,他也覺得值。
當兒子真的獨立了,王元茜又心痛又驕傲。除了第一次開學他們送廖克力去了學校,其余的時候,都是少年獨自拖著行囊前行。
在母親的記憶里存著這樣的畫面:廖克力嫻熟地一只腳使勁踩著行李箱,一只手快速拉上拉鏈;背包的拉鏈則需用嘴配合手來完成。然后背上背包,拖著箱子,在擁擠的火車站人流里擠上火車,從窗戶探出身,向父母告別。一天一夜的火車后,他下車,乘坐六七個小時的汽車,再步行數(shù)十分鐘,獨自一人在黎明前到達學校。
巨大的變故能毀掉一個人,但給他愛,推著他向前,也能成就一個人。
目送他離去
廖克力快速成長著,他的堅強和獨立為他帶來好人緣。進校時是墊底生,他每天加練到深夜。那股勁讓隊友心生敬意,大家約定每晚輪流陪著他練。一年后,墊底的廖克力成了前幾名。
旁觀者都喜歡聽那些在苦難中熬出來的勵志故事?!翱?,怎么不苦?”兒子的身體起初跟不上大腦的反應速度,經(jīng)常狠狠摔到或重重磕在球桌上。因為握拍的姿勢與別人不同,他的虎口和手掌磨出的傷口、結的繭子也比隊友多許多。但父母不愿講述太多逆境重生的血淚細節(jié),“他自己也不喜歡說。”
說這些有什么用呢?聽再多,外人也無法將那些艱辛感同身受。廖克力更樂意和父母分享榮譽:2005年全國殘疾人乒乓球錦標賽,男子單打(乙組TT7-8級)第三名;2006年山東省殘疾人運動會冠軍;2009年,全國殘運會單打亞軍。之后他入選殘疾人乒乓球國家隊,備戰(zhàn)2010廣州亞殘會。
兒子的首場國際賽事,興奮的廖家人組團去廣州觀賽了。王元茜至今都記得那場比賽:對手是來自泰國的亞洲冠軍龍羅·泰尼永,20歲的廖克力在先下一城的情況下,第二、三局頻頻失誤,連敗兩局。所有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王元茜也不例外,“完全不敢看,兩只手都在抖?!焙髞斫叹毤皶r調整戰(zhàn)術,他以11:4和11:5輕松獲勝,最終實現(xiàn)逆轉奪冠。
比賽結束,王元茜和廖俊光正為兒子慶祝,教練卻找上門:“你們來干嗎,你們知道廖克力比賽的時候一直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一直往你們這邊看么?”
王元茜難以形容那時自己復雜的情緒。這么多年,一家人始終聚少離多,做父母的難得一次如此近地去看了兒子的比賽,卻因為這份關注成為了廖克力的負擔。
“以后我們再也沒去過了?!弊瞿赣H的很遺憾,也很無奈。分離是親情故事里注定的結局,但她不想來得這么快。因為總是要長期封閉集訓,她連目送兒子的機會都沒有。
我來決定自己的未來
做不到的事情已經(jīng)越來越多。所有的運動員都渴望摘金,倫敦殘奧會前廖克力給爸爸媽媽打了個電話:“如果不出意外,拿塊金牌應該沒問題?!钡麅H獲得了團體和個人第五名。比賽結束后他撥通了廖俊光的電話:“兩個第五名。”父親聽見年輕的球手細細的哽咽聲。
擁抱有時是最好的撫慰,但想抱一抱他基本不可能了。母親嘆氣。和當年習慣少年廖克力獨自求學一樣,王元茜也習慣了兒子一次次收拾行李一年半載不見人影的離別后,她守著電話等他的消息。
2014年,仁川亞殘會,廖克力摘金;
2016年,里約殘奧會,廖克力意外出局。
“他心情不太好?!彪娫捓锼堰@個不理想的結果告訴記者,也把兒子的心情傳遞出去。除了父母,連直播都看不到的殘奧會,誰會去關心一個失敗者呢?
而對父母來說,所有的榮譽和運動員生涯,都有結束的那天,那時,不再是運動員的廖克力能做什么?父親很樂觀,“他可以當教練,教小孩子打球;也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去創(chuàng)業(yè);或者到特殊的學校去當老師……”
26歲的廖克力不太把這些擔憂放在心上。在打不動的那天到來前,他更愿意朝著一個個小目標繼續(xù)前進,“希望我們東京奧運再見。”
這樣積極的生活狀態(tài),是父母苦心20年收獲的最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