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倩
告別是他預料之中的結(jié)局
新專輯《You Want It Darker》被認為是82歲的萊昂納德·科恩留給這個世界的
“音樂遺囑”,在新專輯發(fā)布一個月又十七天之后,他在家中去世
男聲合唱、漫不經(jīng)心的韻律、考驗耐心的前奏……等到這一切都過去,你所在的世界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那一個了,因為時間已經(jīng)向前走了30秒鐘。在這之后,才是萊昂納德·科恩的低吟。他才不在乎你剛剛是不是浪費了30秒,對于82歲的老人來說,這簡直不算什么。
2016年9月21日,科恩在82歲生日當天發(fā)表了個人第14張專輯《You Want It Darker》。在專輯的9首歌里,他翻來覆去地重復著一個主題——死亡。
一個月又十七天之后,科恩在家中去世。
但愿訣別時沒有悲痛,當我棄岸揚帆——阿爾弗雷德·丁尼生
懷念、評論和悼文紛至沓來,伴隨著R.I.P和蠟燭以及雙手合十的表情。
有人說他是“一語成讖”——“如果你是發(fā)牌者,那么我打算退出這場賭局。如果你是治療師,那么這意味著我已萬念俱灰……Hineni,Hineni,我的主啊,我已準備就緒?!痹谛聦]嬐鞔蚋琛禮ou Want It Darker》中,科恩放棄了慣常的吟唱,轉(zhuǎn)而用monologue的方式告訴世界他已經(jīng)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在英國《衛(wèi)報》的樂評人Alexis Petridis看來,《You Want It Darker》聽上去就像是科恩留給這個世界的“音樂遺囑”。不只是《You Want It Darker》,《Leaving the Table》和《Steer Your Way》等等講述的也都是信仰和告別。
對于82歲的科恩來說,“告別”應該是他意料之中的結(jié)局。
在給今年7月去世的舊情人瑪麗安的信里,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的時候,他都說自己隨時可以擁抱上帝。而在《You Want It Darker》中他反復吟誦的那句“Hineni”,就是贊美詩中希伯來文的“我在這里”。
他在那里,淡然地準備告別,像所有老年人一樣,像所有詩人一樣;像所有會寫詩的老年人一樣,像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一樣。
作為開創(chuàng)了英國文學史上維多利亞時代的“桂冠詩人”,丁尼生也曾經(jīng)在自己80歲的時候?qū)戇^一首著名的詩歌《Crossing The Bar(過沙洲)》:“黃昏與晚鐘,而后便是黑暗!但愿訣別時沒有悲痛,當我棄岸揚帆。”這是他晚年最得意的一首詩,還讓兒子把這首詩放在自己詩集的卷末,作為壓軸;3年之后,他在過完83歲生日兩個月后與世長辭。
在他的葬禮上,來賓們朗誦了這首《過沙洲》。隨后,他被安葬在了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角,與喬叟、彌爾頓和拜倫為鄰。
萬籟俱寂。
如果讓我必須當一分鐘其他人,那個人很可能就是科恩——鮑勃·迪倫
北美大陸沒有詩人角,科恩也沒有“桂冠詩人”的桂冠。但他被稱為“搖滾界的拜倫”,他的文學作品也不缺乏認知度。
他的《Beautiful Loser(美麗失敗者)》被譽為“加拿大第一部后現(xiàn)代小說,他在大學時就出版過詩集《Let Us Compare Mythologies(讓我們比擬神話)》,還憑借詩集《Selected Poems:1956-1968(詩精選:1956-1968)》獲得了1968年的加拿大總督獎。只不過,他立刻拒絕了這個獎項,就像許多許多年之后他的老朋友鮑勃·迪倫最初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態(tài)度一樣。
當2016年10月13日瑞典文學院宣布授予鮑勃·迪倫諾貝爾文學獎之后,75歲的后者保持了兩周的沉默。
很快就有人去問科恩怎么看待這一事件,他說給迪倫頒發(fā)諾貝爾獎就像給珠穆朗瑪峰別上一個“世界最高峰”的獎章一樣沒有必要。他揶揄了瑞典人,也肯定了老友的價值。對于后者來說,這簡直是比諾貝爾獎更重要的事情。因為此前,鮑勃·迪倫曾經(jīng)說過,如果讓自己必須當一分鐘其他人,那個人很可能就是科恩。而“垮掉的一代”代表詩人和“嬉皮士運動”的積極人物艾倫·金斯堡對他們的評價則是:“當整個世界都被迪倫思想所影響的時候,科恩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改變的?!?/p>
科恩之所以沒有被改變,并不是因為他比迪倫大了7歲,也不是他的音樂造詣比迪倫高,更不是他走過的路和交往過的女人比迪倫多……相反,他還有點羨慕對方能夠在15分鐘內(nèi)就寫出一首歌,而自己寫《Hallelujah》時用了5年的時間——但是,當?shù)蟼悓@首歌贊頌不已時,他卻故意輕描淡寫:“我才寫了兩年而已。”
這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多年以后還成了佳話。然而不管是五年還是兩年,不管是30歲還是80歲,他最被迪倫所認同的,是自始至終同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當你寫作的時候,所謂的‘藝術(shù)就會隨之出現(xiàn),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但如果你只是為藝術(shù)而寫作,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其實是他對自己當年拒絕加拿大總督獎時所做的解釋。
我忘記為天使祈禱,以至于天使也忘記為我們祝?!禨o long,Marianne》
事實上,科恩是個很少做解釋的人,他的解釋都在詩和歌里。
“你知道我愿意與你生活在一起,可你卻讓我忘得如此徹底。我忘記為天使祈禱,以至于天使也忘記為我們祝福。再見,瑪麗安?!?967年,科恩發(fā)表了單曲《So long,Marianne(再見,瑪麗安)》。他把自己形容為街頭的吉普賽少年,利用讀掌紋的伎倆去俘獲愛人的心;然而他還是太年輕也不夠勇敢,只能看著她改名換姓最終遠去。
歌里的瑪麗安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她是科恩最早的繆斯。
1960年3月的一天,帶著那件著名的“藍色雨衣”在倫敦盤桓了一年卻一事無成之后,科恩碰巧聽到一位希臘銀行柜員說起來自己的家鄉(xiāng)是如何春光明媚。他開始幻想著自己在這個叫做“Hydra(九頭蛇)”的小島上,在地中海的和煦微風里,細嗅桃金娘的清香,頭戴橄欖花環(huán)漫步。
他迅速踏上了這座荒涼的小島,在那里認識了挪威作家??巳麪枴P森和他的妻子瑪麗安·艾倫。在此之前,挪威夫婦已經(jīng)在“Hydra”上生活了兩年,還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兒子。
然而,藝術(shù)家們的情感都是來去倏忽的。揚森很快就忘記了在自己寫作時會從港口背糧食回家的瑪麗安,轉(zhuǎn)而愛上了科恩當時的女友萊娜。不久,挪威作家又和另外一位女人同居,并且離開了希臘。而瑪麗安則帶著他們6個月的兒子埃克塞爾二世,成為了科恩的繆斯。
整個60年代他們都在一起,期間科恩還和她一起去了奧斯陸,幫助她和揚森離婚。他們有時候住在奧斯陸,有時候住在蒙特利爾,也有時候回到“Hydra”。
科恩的頭兩張專輯《 Songs of Leonard Cohen》和《Songs from a Room》都留下了瑪麗安的印記——在后一張專輯的封底上,她裹著一條白色的浴巾,坐在他的打字機前轉(zhuǎn)頭微笑。
他們在60年代末分手,他在《Bird On The Wire》里寫道:“我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乞丐,他對我說:‘你不能要得太多。一位美麗的女子卻倚在暗色的門里,對著我大喊:‘嘿,為什么不能要求更多?”
Im leaving the table,Im outta the game——萊昂納德·科恩
在女人和女人之間,在雪茄和大麻之間,在木吉他和曼陀林之間,在詩和歌之間,科恩成為了科恩;盡管他的身高仍然是個有點惱人的問題,盡管有時候人們分不太清他和達斯汀·霍夫曼、阿爾·帕西諾以及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
關(guān)于科恩和克里斯托佛森,八卦史上有一則桃色往事。1967年,布魯斯女歌手詹尼斯·喬普林凌晨3點在紐約的切爾西旅館遇到了科恩。當他知道她想要找的是誰之后,他說:“我親愛的女士,你運氣不錯,我就是克里斯·克里斯托佛森?!?/p>
那個晚上,他在對方明明知道的情況下假扮了一位著名民謠歌手暨電影演員,然后在《Chelsea Hotel No.2》里寫道:“沒關(guān)系,我們很丑,但是我們有音樂?!?/p>
可是,科恩本人才是更多人想要成為的那一個。在涅磐樂隊的“Pennyroyal Tea(胡薄荷茶)”中,科特·柯本寫了一句這樣的詞,“在來世給我一個萊昂納德·科恩,這樣我就可以永恒地嘆息?!?/p>
在詩人的才華之外,“嘆息”是科恩的表演方式。這個32歲才為了賺錢而唱歌的加拿大人,用低沉渾厚的嗓音來演繹歡愉和抑郁、結(jié)合和離別、沖突和信仰……就像,催眠一樣(他在十幾歲的時候,還真的像模像樣地學過幾天催眠)。當年在紐約,他第一次走進錄音棚,就是用這種方式征服了曾經(jīng)打造過鮑勃·迪倫、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星探約翰·哈蒙德。
“你要小心!”科恩一開口,哈蒙德就驚呆了,對著迪倫大喊。
人人都對萊昂納德·科恩無法自拔,科恩卻用了將近50年的時間,戰(zhàn)勝抑郁、毒品,在猶太教、佛教、印度教和寫作、歌唱里去尋找自己。他在《You Want It Darker》這張最新也是最后的專輯里說“Im leaving the table,Im outta the game”;然后,永遠地離開。
“誠摯的,你的科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