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姸
這是一個小孩的一天,也是所有中國小孩的一天
80后動畫師郭婧決定畫出一個獨生小孩的一天,隨后,這個故事和故事中的小女孩一起,經(jīng)歷了一場奇遇
畫完一個中國小孩的一天,動畫設(shè)計師郭婧用了一年半的時間。
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她被留在家中,坐在比她還高的寫字臺前,望著外面咕咕冒煙的煙囪高爐,等爸爸媽媽回家。她決定去姥姥家,卻在中途迷路被拋在森林中,她遇到了帶她走出森林的麋鹿,遇到了住在云層里的海豹,遇到了將他們吞進肚子的鯨魚……最終,找到了回家的路。
“別人會如何看待這個幼稚的故事?”郭婧有點焦慮。
但是,奇遇開始了,就像郭婧筆下因為走失而經(jīng)歷了一番奇遇的小女孩一樣。
2015年12月1日,這個沒有任何一個字的故事被冠以“The Only Child”(一個小孩)在美國出版,同年底,這個故事獲得2015年《紐約時報》“十佳兒童繪本”獎——自1952年起,《紐約時報》每年都會從在美國發(fā)行的兒童繪本中選出十本,作為繪本圖書唯一的年度大 獎。
2016年9月,這個中國小孩的故事在中國出版,取名為《獨生小孩》。著名童書出版人,兒童教育作家三川玲說:“這是一個小孩的一天,也是所有中國小孩的一天?!?h3>走失
“我有好多話想說。”但在動筆畫《獨生小孩》之前,郭婧一直不知道這些話該如何說 起。
十年前,擅長用鉛筆畫卡通的郭婧收到了天津美術(shù)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她想報油畫專業(yè),但家人說“成為畫家,整個家庭都要冒險”,于是改學雕塑,“方便轉(zhuǎn)行”。
她在“雕塑方面不大靈光”,做出的作品老不合要求,“總算熬到畢業(yè)”。畢業(yè)作品她想給作家三毛塑像,因為頹廢自由。老師不準,不得不換成“健康向上”的張愛玲,眼光炯炯昂首挺胸。
大學畢業(yè),在父母安排下,郭婧進入塘沽的一家建筑公司。整天端著茶杯,對著工程圖紙,那些方方正正、綴滿數(shù)據(jù)的復(fù)雜平面圖。“那是一下子就能看到的老年狀態(tài)”,幾個月后,她辭職去了北京。
去北京的火車上,她有種突如其來的自由感,“人就像飛起來一樣”。她給一家網(wǎng)游公司做設(shè)計,畫比例夸張的武俠人物和道具。盡管內(nèi)容不怎么有趣,但總算能畫畫了,“那時候覺得只要和畫畫有關(guān)、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三年里,沒法停止焦慮,“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不知道還能不能畫想畫的東西了”。她想“再看看有沒有別的出路”,于是辭職去新加坡做動畫。
公司參與歐美和日本的動畫項目,為了讓投資人滿意,“流行”比“原創(chuàng)”更受追捧。她覺得不行,想畫原創(chuàng),結(jié)果分到的任務(wù)越來越少。自己是要畫正經(jīng)東西的,她想,那可絕不是書店里常見的那種封面好看、翻開卻是另外一番慘象的騙人貨色,她想畫“一本從封面到封底都是藝術(shù)品”的書。
她看到了澳洲華裔畫家陳志勇(Shaun Tan)的《抵岸》,鉛筆素描,128頁沒有一個字,講移民故事。男人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細細打量,用報紙包好塞進箱子;異國街上,父親從禮帽里變出一只紙鶴遞給孩子,畫面像電影分鏡,翻完,像看了一部跌宕傷感的大片,她突然意識到,原來還能這樣畫。她想,要是自己的畫“只要有一個人看完掉下一顆眼淚”,就夠了。
完成日本動畫《翡翠森林狼與羊》TV版角色的設(shè)計,看著虛虛實實的線條變成一個個能說會笑的生命,郭婧發(fā)現(xiàn),她還從沒按自己的意愿創(chuàng)造過一個人物。
在新加坡工作期間,她常常想起六七歲時的一次走失。她一個人坐上去姥姥家的25路電車,睡著了,過了站。醒來時,車廂里空無一人,她跑下車,朝反方向“一邊哭一邊走,身上背著暑假作業(yè)本和呼啦圈”,無頭蒼蠅一樣尋找通向姥姥家的岔道口。
她覺得自己還在尋找那個正確的岔道口。這段故事在心里盤旋多日,她想把它畫下 來。
2012年年底,郭婧辭掉了新加坡的工作,大包小包回太原,敲開了雙塔西街父母家的門。面對門后驚愕的父親,她說:“我要畫自己的故事?!?h3>尋找
淡咖色畫紙上,郭婧用四種顏色的鉛筆畫下了第一格,一臺指向7點05分的老式座鐘。想象里,老式座鐘當當當打了七下,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打著哈欠起床,啪嗒啪嗒走進客廳,發(fā)現(xiàn)媽媽正要出門上班,心里快樂的氣球被戳破了。
這是童年時的郭婧。
像大多數(shù)80后一樣,她也是獨生子女。她還記得自己拽著媽媽的自行車后座,阻止她去醫(yī)院上班,未遂。鑰匙在鎖眼里發(fā)出冷酷的噠噠聲,她跪在窗前的凳子上,望著窗外煙囪高爐冒出團團白煙。旁邊的電視機心不在焉放著新聞,“變‘雪花了也會開著”,不好看不要緊,只要能“發(fā)出點滋啦滋啦的聲音”。
雪天,太原煙囪高爐的叢林里,木制窗格的老樓墻上涂著巨大的“拆”字,老式電車的電線在城市上空形成一張糾結(jié)的網(wǎng)。曾經(jīng)走丟的小樹林附近,遠處鋼鐵廠咕咕冒白煙。為了畫得逼真,郭婧在街頭拍了不少照片,甚至住到了樹林附近的親戚家。
“媽媽老說,我小時候拿化妝品把自己折騰成丑八怪,在臉上瞎畫一氣?!碑嬂锏男∨⒁粋€人對著鏡子涂脂抹粉,偷穿媽媽的裙子和高跟鞋。一個人騎自行車,一個人玩玩具,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四年級,她被送到特長班學畫。她的畫色彩線條都不守規(guī)矩,“不像女孩子畫的”,老師不僅沒有矯正她,還鼓勵她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布置作業(yè),別人畫五張,她畫十幾張,“第一次沒有反抗做作業(yè),不覺得是在做作業(yè),好開心?!庇写?,父母禁止她看電視,她很憤怒,在紙上狂涂,第一次發(fā)現(xiàn)畫畫能宣泄情 緒。
畫里的小女孩也不愿一個人在家呆著,她要去姥姥家。她留了字條,擠上開往太原的25路電車,睡著了。醒來時車廂空了,她被拋在一片森林里,大哭。
她遇到一只麋鹿。麋鹿讓她坐上自己的犄角,帶她離開森林,踩著云朵爬到天上。郭婧的父親很嚴厲,她跟父親不太親,“有點遺憾”,于是她讓小女孩遇到麋鹿,麋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感,“身上的毛比較粗獷,身體線條雄偉,令人想到父愛。”
進入云層,郭婧把畫紙換成白色,因為世界“明朗”了。小女孩遇到住在云層里的海豹,一起被鯨魚吞進肚子,接下來是兩頁全黑的紙。小女孩在鯨魚肚子里發(fā)現(xiàn)一大堆漂浮空中的發(fā)光體,她抓了一個塞進包里?!斑@是真的?!痹隈R爾代夫海邊,郭婧看到一大堆沖到海邊的藍色發(fā)光體,“是一種微生物,像小星星一樣”,她覺得很神奇。她把它們畫進書里,象征“黑暗里很多寶貴的經(jīng)歷”。
突然,一道圓柱形光束在黑暗的心臟中挖出一條隧道。他們感到頭頂一緊,被光束向上推,鯨魚把他們噴上了天空?!斑@是我對命運的理解。有些經(jīng)歷把人吞進黑暗,又推向光明?!焙1凰麐寢尳幼?,小女孩有點失落,“獨生一代無論跟小伙伴玩得多好,最后都是媽媽喊你回家吃飯,要各回各家。”郭婧說。
日復(fù)一日,郭婧穿著睡衣從早8點畫到晚上11點,不出門、不見人、不聚會,她要趕在情緒飽滿的時候,把腦子里的畫面“抓出來”。還在新加坡工作時,她試過每天早起兩個小時畫畫,“真的做不到,必須得全身心做”。
有時很幸福,“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時很焦慮。畫稿被投向國外各個出版社,但其中的大多數(shù)并不接受作者自薦。
整本書黑白素描,沒有一個字,打了五六版草稿,畫了112頁,最后一筆畫完,日歷翻過一年半,沒有收到出版社的消息。
畫完書,“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郭婧很焦慮,甚至決定出版社不收,花錢也要出,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后來,在朋友幫助下,郭婧在一個經(jīng)紀人網(wǎng)站認識了一個英國經(jīng)紀人。通過她,畫稿被送到了企鵝蘭登書屋——全世界最大的出版集團。
2013年,郭婧收到一封來自企鵝蘭登的郵件。美國編輯寫道,看完很感動,特別喜歡夢幻的世界觀以及女孩和鹿的感情,“打動了心里柔軟的部分”,這本書將被出版。美國繪本市場相比國內(nèi)成熟得多,讀者們對繪本讀物需求量大,書商也敢于推出新人作品。
對于父母出門上班,六七歲的小女孩獨自在家玩耍,美國編輯有點疑慮,在美國,法律規(guī)定12歲以下的孩子不能被單獨留在家里,必須有人監(jiān)護。但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中國實行獨生子女政策,80、90年代出生的孩子,大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被一個人留在家里的童年是那代人集體的記憶。為了幫助美國讀者理解,編輯在書前特別附上對獨生子女政策的說明,和郭婧討論后,給這本書取名叫“The Only Child”(一個小孩)。
書中小女孩被鯨魚吞進肚子后的兩頁全黑畫面也曾被美國編輯刪除,郭婧發(fā)郵件解釋,這是掉進鯨魚肚子里突如其來的漆黑,想表達“非常窒息的黑暗”。兩頁黑色被留了下來,德國《書頁》雜志評論特意提到這兩頁:“有一張圖片畫的是鯨魚肚子里的情形,漆黑一片,生動逼真?!?/p>
最后十頁,故事回到淺咖色的上世紀80年代中國。麋鹿送小女孩回家,在雪地里告別。女孩和麋鹿對視,麋鹿目送女孩走遠,消失成一個模糊的點,還轉(zhuǎn)過頭來揮手,“控制不住了,得先停會兒,哭完了再畫”。最后一頁,女孩打開包,鯨魚肚子里撿來的星星仍然在,里面映出一只鹿的影子。
美國編輯建議她把結(jié)局改得更溫暖一點。女孩在麋鹿的護送下回到家,她睡著了,手里捏著一個鹿形玩具。而窗外樹林的枝椏里,隱約叉出一對鹿角的形狀,麋鹿沒有離開,在窗外悄悄守護女孩。
這本書選在2015年12月1日圣誕季上市。封面是小女孩和麋鹿相互依偎的溫馨畫面,推薦詞是“圣誕節(jié)的好讀物,一個像愛麗絲夢游仙境一樣的故事”。出版前,還被送到《紐約時報》參加評選。
很快,這本繪本在美國賣到斷貨,在其他沒有獨生子女政策的地方,出版了10個語種版本,沒有孤獨童年體驗的外國讀者,在Goodreads網(wǎng)站給這本書打了4.37的高分,寫下大段讀后感。
他們的注意力被小女孩的幻境奇遇吸引。讀者勞拉·哈里森說這是她讀過的最特別的兒童繪本,“在幻境部分有很深觸動,細膩得幾乎能觸摸到麋鹿的毛發(fā)?!贝笮l(wèi)·沙夫曼覺得同樣是無字黑白素描,和陳志勇的《抵岸》相比,小女孩和鹿的相遇分別更“溫馨傷感”。而陳志勇則通過出版社表達自己對這本書的喜愛:“只有我們經(jīng)歷過孤單、痛苦,才能真正意識到家和愛的意義?!?h3>共鳴
2015年12月的一天早晨,郭婧躺在床上翻郵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被選入《紐約時報》“年度十佳兒童繪本”。郵件里附著獲獎理由,評審薩曼莎·亨特(Samantha Hunt)說:“豐富的畫面背后,是中國獨生子女政策下孤獨童年的暗流?!?/p>
在《紐約時報》發(fā)布“年度十佳”時,中信出版社的繪本編輯池旭正在從中尋找合適的繪本選題??吹焦旱淖髌窌r,她覺得這本書畫的是自己。
“小女孩就是我?!背匦袷?0后獨生子女,也有一個“一個人在家看著窗外,等爸爸媽媽回來”的童年。郭婧的畫里,從老式座鐘、脖子上的鑰匙,到一個人看電視、給自己化妝,每一樣都眼熟得不行。
池旭很喜歡這個故事。跟之前出版的繪本比,《獨生小孩》更有大片感。淡咖色的上世紀80年代中國現(xiàn)實得好像可以用手摸到。她拿這本書給社里的80后同事傳閱,大家都對那幅小孩跪坐在窗前,一個人望著窗外的圖片印象深刻,說看到這張圖,就想起自己的童年。“第一次有一位80后畫家以自己的經(jīng)歷,講述獨生子女的故事。”2016年,經(jīng)過三輪競標,中信出版社買下了這本繪本的版權(quán)。
池旭跟郭婧商量,換掉了美版的溫馨封面,換上那張孤零零在家的小孩。因為“熟悉的窗戶,孤獨的背影,一下子能聯(lián)想到這一代人”,書名翻譯為“獨生小孩”。
一本沒有一個字的黑白素描繪本,會被中國讀者接受嗎?池旭有點擔心。結(jié)果,這本書在豆瓣上評分8.7分?!斑@不就是我嗎”出現(xiàn)最多,將近30%的評論提到,這本書讓自己想到一個人的童年。
一名同在中國北方工業(yè)城市長大的80后男孩說自己“看到封面,就被吸引了”。畫中小女孩家里的寫字臺,上面擺設(shè)的筆筒字典,窗前懸掛的碎花窗簾,窗外煙囪高爐里的白煙,“讓我想起兒時住的老房子,如出一轍”?!丢毶『ⅰ烦霭婧螅匦裼龅讲簧?0后家長,拿著書跟自己的孩子講,“媽媽小時候是這樣子的。”
國內(nèi)讀者的反應(yīng)令郭婧稍感意外?!爱嫷臅r候沒有想突出獨生子女小時候的孤單。因為小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的,對于我們獨生子女,真的是常態(tài)呀。”她只是想畫一個溫馨的故事,只不過主角是個獨生子女,像所有孩子一樣,會孤獨,會迷路,孤獨了找朋友,迷路了想回家。
跟一年前相比,池旭對這本書的理解也在變化。她不再覺得這是一本講“80后孤獨童年需要陪伴”的書,她覺得這本書是在講成長,關(guān)于一個小女孩如何勇敢走出家,闖進外面的世界。這中間,她遇到來了又走的朋友,也有一直陪伴身邊的伙伴,而孤獨是成長的催化劑。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的出走和回歸都是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在《獨生小孩》的前言,郭婧寫道:“長大之后,我們同樣會迷失,但是只要努力尋找,就會找到回家的路?!?/p>
當全世界孩子讀這個孤獨小女孩的故事時,二三十年后的小女孩在新加坡東部畫第二本書。窗外是建筑工地,有時斷時續(xù)的叮咣聲。銀行卡里不時增加的版稅儲蓄,把她從商業(yè)畫中解放出來,這一次,她要畫一個孩子和動物的故事。
在北京,一名小學生問郭婧:“這只鹿是真的假的呀?這個故事是真的還是你編的???”郭婧說:“過二三十年,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是真實存在的。”小學生“嗷”地感嘆道:“要等這么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