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與法庭（十首）

李建春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系?，F(xiàn)任教于湖北美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系。著有詩集《下午的樅樹》《嘉年華與法庭》《長詩五種》《站立的風(fēng)》《別長安》等。詩歌曾獲第三屆劉麗安詩歌獎、第六屆湖北文學(xué)獎等。

顏色

我為我的顏色輾轉(zhuǎn)于尋找之途。

火焰在我腳下變化，不及細數(shù)。

動物跟我跑。鳥鳴編織回聲。我困于光電的原野。

雷的顏色是藍的。

雨的顏色是銀的。

土的顏色是黑而紅的。

烏鶇吐鉆石在光影的灰網(wǎng)中間。

我腑臟森然染上萬物，全身都是鏡子。

我背著一塊玻璃行走，劇場一樣脆弱。

我愛上了每一種躲開我的。

我的親近像篩子打撈河水。

我是氣息。靈。靜止。

因此我染上了動作，犯罪的動作。

你尋找什么？泥土嘶叫。

我的透明所到之處，道路讓開，

如瘧疾，麻風(fēng)病，有人見我無色，目瞪口呆。

嘉年華與法庭

我端起一碗水，顫顫地走過嘉年華。

這是放逐者的場合，折騰與悼念的場合。

有人嘆息，

有人悠然，

有人佯睡。

記憶與復(fù)仇握手言和，

青春和憤怒形同姊妹。

他們?nèi)俏遗笥选瓕τ谒麄?，我來自影子的國度?/p>

也并非全無樂趣，如果我遵循禮儀。

他們鼓掌，放松胡說，我的角色卻是刀鋒。

對于一個剛剛被法庭駁回的人，重新到

時間和爭辯中，該是多么小心。

我思考證詞。

他們也聽說我遭遇，這是我受歡迎的原因。

有人說：“你出來了！”

有人鼓動我欲望。

有人因為害怕，賄賂我。

嬉皮的智慧。犬儒的智慧。活著。批判

而無愛……我有更嚴肅的事情。

如果我能找出對我有利的證據(jù)?；?、全無策略！

我掌中的水，或許會變成酒。

情人節(jié)

妻子要求我為她寫一首情詩，

并且交代說，“要有所不言”，

不能寫細節(jié)，不能寫柴米油鹽——

哦，親愛的，這等于把我拋出窗外！

我向她要錢，為了買一束玫瑰，

她感覺不爽——算了吧，

她又不痛快。親愛的。

我們多么希望回到期期艾艾的日子。

那時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因此拼著命要把對方占有。

（這幾乎傷了我的身體，）現(xiàn)在是否

已達到目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從紅顏戀人到黃臉知己，

中間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

我十四歲認識你。從你家到我家，

一條小河把我們隔開了十四年。

那時你像一株小樹苗兒

剛從土里冒出來，繃著臉。

你怎么看我像陌生人？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命運？

再過四年。你穿著白云的裙子，

我的腳底安了彈簧——

從蹦蹦跳跳到哈著腰。

有多少錯誤讓我想哭。

第一次。我拉著你在黑暗的田野里唱。

因為那時我們不知道命運。

或許真的可以越過細節(jié)，

讓細節(jié)的地毯勾勾卷卷，

自動鋪到黃發(fā)之年，

因為向前走時，并不朝腳下看；

不妨繼續(xù)想象幸福的身體

已癱在真理的輪椅上。

你推我，我推你——

顫顫悠悠，規(guī)范地寫下自由。

姑姑

你一說我的姑姑太強勢。

寵壞了她的三個兒子，

我就透過油煙?？匆娝齻?cè)著臉

炒菜。街口的風(fēng)來去不定，

有時倒灌進她租來的門面，

姑爺一陣咳嗽；老大和女朋友

在床上打牌，或者干別的什么勾當(dāng)；

老二面壁練書法，氣定神閑；

老三舉起一面汽車的后視鏡，

撫弄新染的黃發(fā)。

我禁不住也要咧咧嘴，

湊到老三跟前，看一看我的臉

怎樣變可怕，我的牙像狼牙。

姑爺蹺起二郎腿，當(dāng)著客人的面

吐血痰，這位肺結(jié)核病人

是我姑姑一生的負擔(dān)。

他死后骨灰運回鄉(xiāng)下，

吊喪者快步穿過靈堂。

姑姑腫著眼，坐在女眷中間。

“我一底一姊一妹一也一”

十年后，姑姑的低嚎隨銀絲，

爬上我的耳郭。老大好吃懶做，

一身病，滿腦子幻想，

他與總算還有個單位的妻子

離了婚；老二、老三都進了廠。

姑姑成功地用千般溺愛

將三個媳婦哄進門；她的滿堂兒孫

在房東的屋檐下喧囂。

難怪她加入了下崗工人

的隊伍，對著收音機做早操。

黎明

看天邊透明地積聚的。我經(jīng)歷的地點，

你，母腹一樣的等，一個命令，黎明，

空的手指指向我。

何不哭泣。

哦，戀人，手臂嗔搖，在我肩下使勁地，

時間的箭射向愛情，空氣中激起呼嘯的反駁。

問候我新年的樹，落一片葉，像一聲

嬰兒的交代，我轉(zhuǎn)身看你，

哭，就在這時獲得了意義。

這炸開的瑣碎，撒一地紙屑，

這成熟，果實掉落后的蒂痕，

我從此當(dāng)習(xí)慣你直接、無邪的語言。

早已知道，但傾耳聽；

我，走了味兒，渴望被重新

蒸煮，在你日常的、潔白快速的腕下。

途經(jīng)含鄱口未人

含一大湖下山，盤龍陡路

訴說危險。因有山霧

阻擋我們。當(dāng)?shù)厝苏f時機不對，

看湖當(dāng)在上午。

太陽西傾，眼中自有迷離。

我沉醉于云煙之思，口中生津。

盼望早點到平地。

從我的居所，我要多多俯瞰樹影，

這城中一隅的碧意，

當(dāng)我秘領(lǐng)了天地的浩渺歸來時。

何處何時

萬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心焦渴。張如白紙

一根徒然的，馬鞭

何處可耕作，用力？

何時詠而歸？

我已苦悶太久，累得簾窗

也頹廢。像在畫中

萬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耳昏沉，臥聽蛩音

混沌的嘶鳴，如酒

何處可登高長嘯？

何時盡情如濤？

我已背負太久，累得風(fēng)景

也枯燥，如刻落的石屑

萬家雨，普天下的雨

落入心田，

我口啞默，米潲水的泡沫

升起渡海的熱氣球

要搭一個怎樣的舞臺

可安下陶淵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右手如舊權(quán)杖伸出窗外

接一點雨。普天下的雨

蛇山

十月穿上龜殼，在慢弦上匍匐。

一個漩渦，從北方，韃靼人的帳篷頂，卷動鋸片。

遲鈍的星，溶入天空的咖啡。

你富有的節(jié)奏，像烏鶇的眼睛，

君臨于冬椏緩緩脫落的景象，

下巴叉在聳起的銳角內(nèi)，偶爾一聲嘀咕。

小東門

我的領(lǐng)悟來自汽車火車交錯的一瞬。

那時我正隨著公交司機喋喋的叫罵，

閃過一位背竹器過街的鄉(xiāng)下老人，

忽然聽到頭頂雷聲滾滾。我們被卡在

鐵路橋下、馬路中央……一個絕好的裝置：

由兩個時代、兩種交通構(gòu)成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橫木：日常，責(zé)怨，無愛，匆匆……

忽然被高高舉起。車廂內(nèi)陷入沉默，

連粗魯?shù)乃緳C也沉默了。持續(xù)的雷鳴

將我們送到云端。這鋼鐵的陣仗，

如此從容，莊嚴，穿越時空的呼嘯，

就是基督降臨也不過如此……我睜眼，

看見生活之血像歡樂的噴泉，灑在

每一個人的臉上，嘴上，脖子上……灑著那位

教師模樣的人，他雙手交叉放在腹部，

什么知識讓他如此規(guī)矩，畏縮：灑著那位

夾公文包上車的灰衣人，公務(wù)員或推銷員，

他滿臉焦慮，連領(lǐng)帶也是灰色的；

灑著遮遮掩掩、試圖將乳頭重新塞入

孩子口中的年輕母親和她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扭動著，張口望著媽媽；灑著拎著

響塑料袋的婆婆，愿她從兒媳的臉色

和市場斤兩?；氐酵砟甑陌苍敗@血水，

還特別灑在扛著笨重物品上車的、不受

歡迎的民工身上，他放棄了車尾的座位，

搖搖晃晃，像在法院門口，在眾人

環(huán)視中，他謙卑，勞頓，低頭猛吸——

愛，在他單手扶著的、丑陋過時的工具上發(fā)光！

……可是我的司機呀，你為何還在方向盤上

可憐地劃著，透過迷惑地揚起兩眉的雨刷，

警惕地望著，找著，可是雷聲的方向

并不在街面……他停下來，嘆口氣……一盞紅燈

將生活之血和道路注入他緊張的胸口。

晚來兒

任什么都過了頭，任什么都不夠：

酒鬼，賭徒，敗家子，情種……

我在區(qū)區(qū)人世，贏得這么多頭銜。

物質(zhì)的憤怒砸在我身上，慘哪！

任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要試：

父母，兄長，老師……我是村支書的老幺。

母愛裹住我。我蹬腿。

父愛嚇唬我，我抓住一點氣焰。

小手揮舞嫩枝，在匆匆滑過的春天。

夏天太快。光著膀子戀愛！

名落孫山。男孩女孩穿的確良的

就剩我們倆。同姓結(jié)婚？

村里一棵老槐動了一下。

吵吵鬧鬧，直到把外甥抱回娘家，

與老丈人干杯，我們心心相印……

怎么混日子？八十年代末

有一班小浪漫，在鎮(zhèn)文化館出租之前。

我們抱成一團，拒絕實際，拒絕……

古風(fēng)的晚來兒，讀《三俠五義》，

用義氣換了生計。

我以驚世駭俗樹立威望于迷茫。

打?qū)W生。自殺殉情的消息也傳來了。

有人做生意，有人憑關(guān)系進了礦區(qū)。

父親臨終前給我最后的寵愛——

一套小居室。作為我的小家庭安居之所。

但是我一時沖動賣了，為一筆投資，

妹妹、妹夫忽悠了我。

做小販，飲酒，用柴米油鹽狂賭……

我立身清廉，但是嫉妒上司的貪婪。

我拾了公家的牙慧……講關(guān)系，

關(guān)系明明害我。一輛小車

將我撞倒了……拖出二十米，全身骨折……

證據(jù)確鑿但我輸了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