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二十三首）

瓦當(dāng)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出生于山東利津?，F(xiàn)執(zhí)教于山東某高校。著有長篇小說《漫漫無聲》《到世界上去》《在人世的悲傷》《焦慮》《河與流》，中短篇小說集《去小姨家》《多情犯》《北京果脯》，傳記《慈悲旅人：李叔同傳》等作品多部，自編自導(dǎo)電影短片《海灘》等。獲泰山文藝獎、齊魯文學(xué)獎。

渴望

我渴望擁有對落日的焦灼

由于熱愛所享受到的絕望和死亡

那樣會使我更傾向于一個詩人

像火車撞向遠方的地平線

太陽從大地深處進射出光明

樹木抖落身上的白雪

迎接春天到來

一個少年奔跑著劃出一條火線

瘞鶴銘

噓。偷聽的茶炊

人間倒向羽毛的去影

在江聲里闊步前行

在洶涌的寂靜

我磨洗漢字有如靜物

像一段懸崖凋謝了海洋

從古至今

從古至今

無人像我

懷著一顆從古至今

憂郁的心

像土星拉長命運

水星泛濫多情

從古至今

海在我身后若即若離地跟著

像歷史的拖延癥

立春

三十而立

不到年三十

春就立了

因為今年沒有年三十

像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春還很弱

只是佩戴著她母親的名字

像穿著少婦裝的少女

像我的心

還停留在舊社會的冰天雪地

卻硬擠出一條幸福的河流

因為畢竟是立春了

立春就要有個立春的樣子

寫碑的人

寫碑的人掮起黑夜的閘門

寫碑的人造一座墳?zāi)菇o自己

寫碑的人用偏旁砍斫出一片歷史的新綠

這在漢字山上植樹造林的人

轉(zhuǎn)身將大海鑿出一個窟窿

又將月亮挖出一條河流

不必奔月，且泛舟而上

有如順電影漂流

天亮?xí)r你將與一座通天古碑迎頭相撞

那撞沉大海的日出

只是冰山一隅

雪國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

前面就是雪國了

穿過福山黃金頂隧道

前面就是芝罘

雪下在人生的邊境

如中年的愛情

他們打馬歸來

雪國仍處于雪季

能吹開一樹桃花的夢

也能催眠整個春天

這是多么遼闊的相愛

像大海微微的徘徊

寄這場雪

寄這場雪給你

而不寄天氣預(yù)報給你

這是我的心情

想必你能讀懂

雪融化時我當(dāng)你已閱讀

你回我一封雨吧

或者萬里無云

春天的河流過冬天的河床

春天的河流過冬天的河床

河岸上還站著去年的姑娘

廣大的風(fēng)，低頭努力不發(fā)出聲的樹枝

和一顆壓抑著荒涼的心

這些終將崛起

像河流立起

手挽赤腳穿高跟鞋的春天女郎

在地圖上翻山越嶺

立冬

冬天是收藏的季節(jié)，

我寫下這一句

空氣就變得燦爛

燦爛得如同你的臉

如果。你真的存在

并笑得這么燦爛

我會把你藏在最深處

像一只公鼴鼠藏起

一只母鼴鼠

或者，一只母鼴鼠藏起

一只公鼴鼠

只要是在一起

雖然，這很幼稚

在這個世界上

冬天深了

我改動了別人的詩

獻給不存在的你

在古代

在古代，我們學(xué)習(xí)土遁

奇門遁甲、通靈術(shù)和變形計

下雪天，我們喜歡從一本書滑行進另一本書中

郊游時，隨便發(fā)現(xiàn)一塊新大陸

作為送給初戀女生的生日禮物

那時候，盡管你我已經(jīng)精通暗戀

可我們的愛情還遠遠落后于人民群眾的需求

漫天數(shù)不清的星星等待我們命名

像長襪子皮皮臉上的雀斑

還有，隨心所欲的手工課

鉆木取火，黏土卡通

歷史是我們的樂高玩具

那時候，歷史和我們一樣年輕

世界還沒被人用舊

養(yǎng)蜂人帶著個魔術(shù)劇團

每一個蜂箱又分成一個劇團

每一個蜂巢是一個更小的劇團

每一只蜜蜂自己是一個小小的劇團

養(yǎng)蜂人是一個孤獨的國王

他想娶一只蜜蜂為妻

蜂群是他釋放出的一個孤獨的夢

他是蜂群釋放出的另一個夢

舍棄

終有一天

我將遭舍棄

不是我自己

是所有的人被所有的我舍棄

是那些我被一個我舍棄

我辭別你們上了岸

我上岸了

這是孤島一座

濟南

上半夜在南京

下半夜在濟南

上半夜艷陽高照

下半夜下起了小雨

上半夜我從一篇小說中出走

下半夜嘔吐了一地詩歌

上半夜我擁抱過一個陌生人

下半夜陌生人持刀闖進我夢中

總是這樣

上半夜繁華

下半夜凄涼

只能是這樣

上半夜洶涌

下半夜安靜

悉尼

我在閱讀一本《澳大利亞簡介》

你向我說起悉尼的天氣

早春二月，南京下起了大雪

悉尼的大街上

女人們只穿著背心來來去去

正如愛情無非是一場語言游戲

悉尼也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地址

我在南京騎著袋鼠上班

你在布朗特海灘涂抹著防曬油

幻象中的美容師

作為談資的仰泳愛好者

鯨魚們紛紛死在餐桌上

防兔籬笆成功阻擋了婚外戀

這就是千里走單騎

火車嗚嗚嗚地開向悉尼

你的胸繼續(xù)一平到底

像沙漠邊緣的飛機場

所有的情人都在此分手

藏

藏起來吧，

親愛的玩具

藏起來吧。

鞭子和宮刑相依為命的日子

你在水中一意孤行

喊著小小的芬芳的名字

如倒吐的朵朵蓮花

你在沙漠里發(fā)瘋

和心上人道路以目

你反復(fù)夢見羞辱

化為金雨同羞辱交歡

而在另一個夢里

又被羞辱遺棄

演奏

下午的演奏涉及光芒的涌入

大提琴驚起S省北部的一群鷺鷥

沿著鏡心向冬飛去。

那是比平原更低的傾訴

如果愛，就用上升的雨用力地堅持。

像鱖魚南行在崎嶇的山路

像巖石囚禁一盞燈那樣再次發(fā)明詞語

像人生，一開始就拒絕存在下去。

老友記

下午路過海

游客正多

海忙著和他們說話

見我來了

只彼此望望

波濤閃爍的目光

海接著忙

我也不必打招呼

轉(zhuǎn)身即走

謠曲

為尋訪一段失落的愛情

我來到闊別多年的城市

向那些漸次衰老的少女

奉上琥珀和月桂

愿她們心滿意足

愿我看清那些灼人的秘密

愿我把死馬醫(yī)成活馬

而對命運保持沉默

我是如此知趣

雖然不合時宜

像一只牡蠣

懷抱愛情卻不能開口說出

直至在漫漫海角無聲地死去

我愛的只是一個拾垃圾的少女

明天，她會在哪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我？

但愿她能為我哭上一場

哪怕過后就永遠地遺忘

木樨園

如果我是一個天使

就會降臨在夜晚的木樨園

我會攔住所有從這里發(fā)出的汽車

尋訪一個少女遠去的蹤跡

如果我是一列悲憤的地鐵

就會在這里涌出地面

我會招呼那些匆匆趕路的人們

停下來一會兒，看看我，

看看一個平凡的人和他平凡的愛情

如果，雨，

在九月的北京停留

就請它淹沒這座小小的車站

也抹去記憶中的憂傷

如果月亮能夠緩行

盡量別讓往事發(fā)出聲音

讓我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

靜靜地等待奇跡發(fā)生

登山寶訓(xùn)

年輕人，你們還小

你們不知道

一定要對自己所愛的人好

也一定要對愛你的人好

唯獨對自己

可以不那么好

因為你給出的越多

你得的就越多

你留給自己的越少

你失去的就越少

耳順之年

要是我六十歲了

還有很多朋友

我該多么孤獨

要是我六十歲了

還朝三暮四

我該多么快活

要是我六十歲了

還愛著一個人

我該多么出類拔萃

杏仁茶

曾與朋友夜游牛街

吃了爆肚

沒喝杏仁茶

在超市看到杏仁茶

便買了

朋友久無聯(lián)系

杏仁茶遲遲未喝

牛街的禱告聲

早就歇了

途中

半途而廢的事情太多

說好的永遠

只走了一半

該不該抱歉？

像從劇場到天文館的山上

剛走到可以看見海的地方

“沒有認清痛苦

愛也沒有學(xué)成……”

我什么都做不好

什么都做不到

卻什么都想要

直到什么都不想要

人生，充滿生而為人的煩惱

死也有死的煩惱

所以，最好是信上帝

一勞永逸

或者相信輪回

一切皆有原因

這樣才可能稍事安靜

像被閃電瞬間擊中

不得不放棄下一段銀河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