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我 等著我

董曉燕，廣西北海市文聯(lián)主席，廣西作協(xié)理事，中國散文家學(xué)會會員。主要作品《大海不告訴你》，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

2013年9月7日，我在電視上看到國家主席習(xí)近平在哈薩克斯坦納扎爾巴耶夫大學(xué)發(fā)表演講時，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中哈母子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分離終得團圓的故事，十分感人。

兩個月后的一天，市委一位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研究如何把黎遠康尋親的故事搬上“廣西春晚”——2014年廣西文藝界大型元宵聯(lián)歡晚會舞臺，我這才知道尋親的主人公黎遠康，目前就工作在我所在的城市——廣西北海。

一

黎遠康，1948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出生于甘肅省。父親黎懷鈺是四川人，1914年生于成都雙流。黎懷鈺13歲到一家兵工廠當(dāng)學(xué)徒，長大后在成都飛機場做工。后來，又到新疆、甘肅等地謀生。

黎遠康回憶自己的父親，個子比較高，有1.76米以上，五官端莊，腰板兒直，有氣質(zhì)，有一種軍人果斷、剛毅的風(fēng)采。

他父親因一次生病住進了新疆一所醫(yī)院，在醫(yī)院認識了蘇聯(lián)姑娘瓦蓮金娜。

瓦蓮金娜的父母曾在中國新疆工作，1929年在新疆生下她，后來她在新疆的一所醫(yī)院當(dāng)護士，雖然是外國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瓦蓮金娜在醫(yī)院工作，負責(zé)護理他，護理中兩人彼此產(chǎn)生了感情。用瓦蓮金娜的話說：“他把我的心偷走了，把我?guī)У搅硗庖粋€城市，但不是用麻袋裝起來帶走的?！崩钁砚暫屯呱徑鹉认鄲酆蠛芸旖Y(jié)了婚。

20世紀(jì)50年代初期中蘇友好，1950年2月14日，中蘇兩國在莫斯科簽訂了《友好同盟互助條約》。雙方要以友好合作精神，發(fā)展和鞏固兩國間的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彼此給予一切可能的經(jīng)濟援助，進行必要的經(jīng)濟合作。兩國在50年代初進行了密切的經(jīng)濟、技術(shù)、文化交流。

黎懷鈺與瓦蓮金娜的結(jié)合，正順應(yīng)中蘇友好形勢，成為當(dāng)時的一段佳話。

婚后，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1947年，瓦蓮金娜在甘肅生下女兒阿拉，中文名叫黎遠禮。1948年，生下兒子鮑里亞，中文名叫黎遠康。

新中國成立后，黎懷鈺和妻子響應(yīng)國家號召，帶著一雙兒女來到東北。黎懷鈺去了沈陽礦山機械廠，瓦蓮金娜則去了長春，在一家中等技術(shù)專業(yè)學(xué)校當(dāng)教師。

在黎遠康的記憶里，父親工作非常忙，只有過年才能見到他，平時只有母親、姐姐和他在一起生活。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從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開始，國際關(guān)系急劇震蕩，中國和蘇聯(lián)間的民間溝通受到嚴重阻礙，黎遠康母親瓦蓮金娜的親人都在蘇聯(lián)，她思念親人，常常夜不能寐。

1955年2月1日，蘇聯(lián)向中國外交部通報了蘇聯(lián)撤僑方案，居住在中國多年的11萬余名蘇僑撤回蘇聯(lián)。

瓦蓮金娜一邊是親人，一邊是丈夫，又面臨中蘇這樣的局勢，她希望丈夫黎懷鈺和她一起回蘇聯(lián)。而黎懷鈺的親人又都在成都，母親年邁，家里沒有經(jīng)濟來源，每個月要給母親寄錢，黎懷鈺難以脫身，感到遺憾、沒辦法，不能跟瓦蓮金娜一同去蘇聯(lián)。

瓦蓮金娜決心回國，黎懷鈺和妻子只好磋商，磋商的結(jié)果是：叫孩子們自己選擇跟誰。這對于父母是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當(dāng)問到黎遠康時，他說要跟著父親，他的姐姐卻說要跟著母親，孩子的歸屬問題就這樣決定了。作為父母，心卻在流血，一雙兒女，誰都舍不得。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逼著他們必須作出選擇。

母親卻做了一個決定：要偷偷把黎遠康帶走！在走的日期上，她說了謊，告訴他父親某天下午走。當(dāng)時黎懷鈺在工廠非常忙，20世紀(jì)50年代初社會主義建設(shè)初期，百廢待興，工人們夜以繼日地工作。當(dāng)黎遠康的父親下午請假匆忙趕回家，想跟妻子、女兒道別時，回到家一看，已是人去樓空，頓時焦急萬分，立馬就跟工廠聯(lián)系，工廠又與政府聯(lián)系……

那是1955年8月初的一天，瓦蓮金娜帶著年幼的兒女登上了開往滿洲里的火車。

黎遠康跟母親走的時候，并不知道去哪里，他就纏著媽媽問：“爸爸怎么還不來？你等爸爸來了我們再走啊！”

他母親卻謊說：“一會兒你爸爸就趕過來了，我們先走。”

他們乘坐的是老式的普通列車，上車以后，黎遠康一直為爸爸沒能和家人一起走的事情和媽媽糾纏不休。他母親給他一塊手表讓他玩，以示安慰。黎遠康被這塊手表吸引住了，他把手表后蓋打開，看見里面亮晶晶的齒輪，覺得新奇，他就停止了吵鬧。玩膩了，他又開始吵鬧。母親指著窗外，秋高氣爽，經(jīng)過呼倫貝爾滿目斑斕秋葉，煞是好看，還有馬、牛、鹿等動物，又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母親帶著他和姐姐到了中蘇邊境城市滿洲里，馬上就要辦手續(xù)出國了，然而，他們一家卻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隨后，他的父親趕到了。

一家人在滿洲里滯留了一星期，黎懷鈺跟瓦蓮金娜再一次痛苦地商量孩子們的去留問題。那時候，黎遠康每天跟姐姐到他們租住房屋的院子里玩，透過玻璃窗，他看到父母在激烈爭吵，心里感到惴惴不安。

最后，父親帶著黎遠康送母親和姐姐登上開往異國的火車。上車前，母親和姐姐淚流滿面。黎遠康當(dāng)時還小，并不知道這一分別將意味著什么，他還勸母親和姐姐：“媽媽你不要哭，姐姐你也不要哭，過一個禮拜我們就來接你們?！?/p>

年幼的黎遠康并不知道當(dāng)時父母的無奈，更不知道母親和姐姐這一走就是55年，要想再見面是多么的難！

離開中國前，母親帶著姐姐和他在長春一家照相館留下一張合影，這一張照片是母親和姐姐留給他的唯一紀(jì)念品。

分別后，他把對母親的思念埋在心中。每當(dāng)看到別的孩子摔倒，母親將孩子扶起，抱在懷里，黎遠康就想，那個孩子要是自己該多好??！他渴望母愛的呵護，感覺母愛是人間最大的幸福?？墒?，這個在其他孩子眼中再平常不過的畫面，卻成了黎遠康永遠難以企及的奢望。

作為混血兒，黎遠康成了同學(xué)嘲笑的對象。每次受到傷害回到家里，他都會拿出那張媽媽與他和姐姐的合影，一邊哭，一邊跟照片上的媽媽說話，心情才能漸漸平復(fù)下來。

二

母親和姐姐離開中國后，黎遠康就和父親住在沈陽礦山機器廠的單身宿舍。單身宿舍的生活，對于一個不滿7歲的孩子來說，過于單調(diào)和枯燥。父親上班時，他不愿獨守空房，鬧著要和父親一起去工廠。由于情況特殊，工廠的門衛(wèi)就默認和接納了這個有著褐色眼睛、棕黃色頭發(fā)的特殊“小工人”。久而久之，“黎遠康”這個名字逐漸被人們淡忘，取而代之的“蘇聯(lián)孩兒”卻不脛而走。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黎遠康的父親還堅持在職工夜校學(xué)習(xí)。年幼的黎遠康就像橡皮糖一樣粘在父親身上，常常是父親在上課，他已趴在桌上睡著了。偶爾感到無聊，他就自己提前回宿舍?；厮奚岬穆飞贤窘?jīng)一處亂墳崗，每當(dāng)經(jīng)過這里，小小的他都會緊張地左顧右盼，嘴里吹著口哨給自己壯膽。

有天半夜醒來，黎遠康看到爸爸在納鞋底，爸爸想親手給兒子做一雙新鞋?？粗职值皖^納鞋底的身影，黎遠康心想：如果媽媽在，該多好啊！

1956年，父親又重新組建了家庭。這一年秋天，由前蘇聯(lián)援建的洛陽礦山機器廠破土動工。黎懷鈺響應(yīng)國家號召，從沈陽調(diào)到洛陽工作，新家就一起來到了洛陽，“蘇聯(lián)孩兒”的名字也被帶到這里。當(dāng)兩鬢雙白的他尋親的視頻在央視播出后，街坊鄰里看見他，總會脫口而出：“瞧，他就是電視里尋親的蘇聯(lián)孩兒！”

黎遠康學(xué)習(xí)很努力，讀小學(xué)和中學(xué)都跳級，1963年高中畢業(yè)時才15歲。1968年洛陽礦山機器廠招工，他20歲進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1972年結(jié)婚了，有一對可愛的兒女，過著穩(wěn)定而幸福的生活。20世紀(jì)80年代，他通過機械部的統(tǒng)考，被錄取到江蘇工學(xué)院（現(xiàn)江蘇大學(xué)）學(xué)習(xí)并取得了大專文憑。在上中學(xué)時他對無線電非常感興趣，誰家收音機、電視壞了找他就會修好。后來擔(dān)任洛陽礦山機器廠電控分廠銷售部的負責(zé)人。他總是想，媽媽要是看到兒子生活得很好，看見自己的孫子，不知該多開心呢。

自幼與母親分離，媽媽的樣子對黎遠康來說，或遠或近，成了夢中的回憶。尤為痛苦的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不敢說母親是蘇聯(lián)人，那份對母親的思念，竟無法向任何人表白。黎遠康想念母親，做夢都在找母親。

記憶中，母親有著美麗的鬈發(fā)，有著溫柔的大眼睛和溫暖的懷抱。每天早上醒來，屋里總是彌漫著面包、牛奶和烤腸的誘人香味兒。

他家的餐桌前，一直給媽媽留著一把椅子，每隔不久，他就把刀叉擦拭一遍，他想說不定哪一天，媽媽和姐姐還要回來住。她們在那邊用慣了刀叉，中國筷子會用不慣的。逢年過節(jié)，全家在一塊兒吃飯照相時，他多么希望忽然有一天，母親會突然降臨，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啊。

1982年，黎遠康的父親得了淋巴瘤?？粗诓〈采仙眢w一天不如一天的父親，黎遠康突然意識到，如果找不到媽媽和姐姐，那將是他爸爸一生的遺憾。

1983年，父親病情加重。臨終前，黎遠康告訴父親如果有機會他想去找媽媽。當(dāng)時，父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是眼里噙滿淚水，一直在點頭。那一刻，黎遠康就發(fā)誓，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媽媽。

“父親在母親離開之后，組建了新的家庭，他不愿回憶這段經(jīng)歷。”黎遠康說，父親從不愿開口向他講述他母親的事情。這是人間悲劇，但母愛無邊，不管任何艱難險阻，也擋不住黎遠康追尋母愛的恒心。黎遠康去過政府的僑辦，去過沈陽市公安局、北京紅十字會，給前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寫過尋親信，但由于當(dāng)時條件所限，卻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

1988年，中蘇關(guān)系解凍，從那時開始，只要有人去蘇聯(lián)，黎遠康都要想法拜托他給當(dāng)?shù)丶t十字會帶封信，信里面夾著的是母親留給他的那張發(fā)黃的合影。

底片真的太舊了，黎遠康讓妻子去洗相片，照相館的師傅說底片都發(fā)黃了，可能洗不出來。他只好說不要緊，你只管洗吧！這張老舊的底片洗了七八次。每次都洗七八張，黎遠康認認真真地寫好信，連同照片托人帶過去，可是，每次都沒有一點音信。

年僅六七歲的黎遠康珍藏著這張照片，直到照片上的混血小男孩已經(jīng)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也沒找到日思夜想的媽媽。黎遠康的兒子黎明說，他常?？吹礁赣H躺在床上，拿著那張老照片發(fā)呆，抹眼淚。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到俄羅斯工作、學(xué)習(xí)、經(jīng)商、定居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每當(dāng)有朋友去俄羅斯，黎遠康就請他們幫助尋親。

2007年春節(jié)，黎遠康照例每年都去看望教他高中的物理老師張炎欣，他的老師對他說：“遠康啊，你這個尋親的事可以讓我兒子幫幫你，我兒子在華為公司工作，現(xiàn)在就在莫斯科分部。俄羅斯有一檔節(jié)目叫《等著我》，已開播了10年，是俄羅斯國家電視一臺播出，在俄羅斯和獨聯(lián)體國家非常受歡迎，它無償?shù)貛湍阏夷愕挠H人、筆友、同學(xué)，把你的資料整理一下，然后叫我兒子帶到莫斯科，到俄羅斯國家電視一臺網(wǎng)站上，給你做一個尋親的網(wǎng)頁，這樣找起來可能會好一些?！崩蠋煹囊幌?，讓陷入屢屢失望的黎遠康，終于看到一縷曙光。

三

2009年9月，中央電視臺俄語頻道開播，從那時開始，陸續(xù)有人和黎遠康聯(lián)系。

就在黎遠康尋找母親的同時，其實那邊的母親也在尋找兒子。瓦蓮金娜和女兒把資料也寄到了俄羅斯國家電視臺的《等著我》欄目組。

欄目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黎遠康的資料與該欄目組保存的一份來自哈薩克斯坦的尋親資料十分吻合。他們一家人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兩方欄目組的工作人員，他們相商：一定要將黎遠康尋親的故事搬上電視屏幕，讓更多的人了解那段不尋常的往昔歲月。

為穩(wěn)妥起見，工作人員并沒有將相關(guān)信息透露給黎遠康和他的母親及姐姐。

2009年的某一天，黎遠康接到了中央電視臺俄語頻道給他打來的電話，詢問他有關(guān)尋親的一些事情。他有一種預(yù)感，55年的尋親終于有了頭緒。

同年12月14日，中央電視臺派來3個人到洛陽拍攝外景，并讓他在12月25日到北京，后來又改成讓黎遠康的兒子到北京，黎遠康赴莫斯科。但是，到底怎么回事，一點都沒透露。

他在央視的幫助下辦了簽證，獨自一人，第一次乘飛機赴莫斯科。俄羅斯俄中友好協(xié)會理事李宗倫先生到機場迎接。通過關(guān)口，門口兩個人舉著牌子，上面寫著：黎遠康。

12月26日，李宗倫先生一大早就來到了黎遠康住的賓館，約好帶他看一下莫斯科。

他發(fā)現(xiàn)，莫斯科有幾樣漂亮的東西，地鐵最漂亮。李先生帶他坐地鐵。莫斯科地鐵站點都是哥特式風(fēng)格，地鐵各站的墻壁畫有不同的壁畫，非常豪華，給人一種藝術(shù)上的享受。他們到了莫斯科紅場，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莫斯科紅場，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黎遠康這代人受俄蘇文化影響很大，是讀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長大的，當(dāng)他到了紅場的時候，這一幕瞬時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

他參觀了莫斯科的二戰(zhàn)紀(jì)念館。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蘇聯(lián)死了3500萬人，這些捐軀的戰(zhàn)士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為了世界和平，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二戰(zhàn)博物館，以各種形式展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蘇聯(lián)戰(zhàn)勝德國法西斯的一個個戰(zhàn)績，他為蘇聯(lián)人民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英勇反擊德國法西斯最后取得勝利而感到深深的震撼！

二戰(zhàn)博物館，作為民族文化傳承基地，黎遠康參觀時，有一個學(xué)校的小學(xué)生在參觀，解說員正在進行傳統(tǒng)文化教育。展覽館里有一個人扮演成前蘇聯(lián)的老兵，戴著船形帽，學(xué)生都戴著紅領(lǐng)巾，老師與學(xué)生時有互動。還有俄羅斯的青年結(jié)婚時，他們會去兩個地方，一個是二戰(zhàn)博物館，一個是紅場上的烈士墓，懷念和感激那些為國捐軀的先烈，倍加珍惜今天美好的生活。

在機場的時候，黎遠康就問過李宗倫先生：“您在這是華人領(lǐng)袖，我有一個老師在這兒，不知您是否認識。他叫韓存禮，男，已定居莫斯科27年，是我高中的俄語老師?！?/p>

李宗倫告訴他，韓是他的前任。

李宗倫晚上請他到自己所開的飯店，莫斯科列寧大街的禮花賓館，飯店名字叫“老北京”。在賓館的第14層，黎遠康如愿地見到了他的老師韓存禮。

韓老師沒想到黎遠康能來莫斯科，對他說：“遠康啊，你讓我?guī)湍阏夷闶⒌挠H人，我費了很大力氣，但是沒有結(jié)果。蘇聯(lián)當(dāng)時回去的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沒有到俄羅斯來，都是在前蘇聯(lián)的各加盟共和國，50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找起來特別困難。”

黎遠康充滿信心地對韓老師說，他的親人會找到的。他堅信，這次莫斯科之行，即便找不到自己的母親，也能找到自己的姐姐，不然媒體不會讓他到北京，后來又催促辦護照，然后到莫斯科來。

當(dāng)時，央視為黎遠康尋親的事，安排了三撥人，一撥在電視臺專門與黎遠康溝通，跟他要資料、照片等，問他尋親的細節(jié)；一撥到洛陽拍外景；還有一撥人是暗中策劃，提醒他：“按照中國人的習(xí)慣，要是找到親人的話，是不是應(yīng)該給他們帶點禮物？”他就心里暗暗相信肯定有結(jié)果，但什么樣的結(jié)果他不知道。于是，他買了銀川的三寶之一：灘羊皮（拿起來像紙一樣，很輕，白色，必須是剛生下來的羊，很適合老年人用），還帶了一套景德鎮(zhèn)的瓷器餐具。

12月27日上午，他接到一個電話，告訴他中午不要出去，有車來接他。在這期間，李宗倫先生給他配了一位翻譯，一個名叫“吉瑪”的俄羅斯小伙子。

中午，李宗倫先生和吉瑪一起，開車帶他來到俄羅斯國家電視臺。電視臺的要求很嚴，要把外衣脫掉，進行安檢，才能進去候場。

就在這一天下午，黎遠康和兒子黎明分別到俄羅斯國家電視一臺、中央電視臺，參加中俄兩個尋親節(jié)目的視頻連線直播。

與此同時，黎遠康的母親、姐姐也受邀來到俄羅斯國家電視臺《等著我》節(jié)目現(xiàn)場。

黎遠康被安排到一個演播室，座位前面安放著一臺電視屏幕，播放一些拍攝的場景，他不知這些視頻是哪里來的，為什么要放這些視頻。

黎遠康母親和姐姐，首先在演播室里與黎明通過視頻連線見了面。

看到孫子黎明，已80歲高齡的瓦蓮金娜問：“孩子，你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黎明告訴奶奶說：“我爸爸現(xiàn)在莫斯科?！?/p>

聽聞此言，瓦蓮金娜一下子愣住了，她根本沒有想到，分別55年的兒子竟是突然近在咫尺了！

與此同時，在電視臺工作人員的引導(dǎo)下，黎遠康滿腹狐疑地從后臺走進演播大廳。就在此刻，他看到了從他對面走來的兩位老人，其中一位年齡在80歲左右，她們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他。

這時，節(jié)目男主持人米哈伊爾用俄語對黎遠康說：“這就是您的媽媽，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又對瓦蓮金娜說，“這就是您的兒子?！崩柽h康聽說對面的老者是自己的母親，快走幾步來到尚在驚詫中的老人面前，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情不自禁地跪倒在老人面前，淚如泉水般涌出！

“媽媽，我是鮑里亞……”

闊別55年了，黎遠康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母親。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自己異國白發(fā)老母親面前長跪不起，令無數(shù)人淚如雨下。

黎遠康用中國最古老、最莊重的跪拜方式，來表達思念之情，來表述感謝親人之恩！

他在母親耳邊低聲說：“媽媽！我終于找到你了！”一時間，莫斯科和北京的演播室里掌聲雷動，臺上臺下一片嗚咽聲。

瓦蓮金娜將兒子扶起，緊緊抱住。

瓦蓮金娜對黎遠康一遍一遍地說：“孩子，我也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啊……”

黎遠康和母親、姐姐，互相用俄語、漢語叫著彼此的名字。

分別了55年后重新團聚的母子，有說不完的話。當(dāng)晚，黎遠康在母親的要求下，辭去俄方安排的旅館，跟媽媽、姐姐一同來到莫斯科市內(nèi)的親戚家。

在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老人經(jīng)常拉著黎遠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鮑里亞，我不是在做夢吧？”

黎遠康含著淚掐了掐母親的手腕，飽含熱淚地說：“媽媽，我們終于團聚了，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了！”

在他60多歲的時候，還在鍥而不舍地尋找失散多年的母親，就是想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在中國過著幸福的生活，這次相聚見證了兩國人民的親情與友誼。

母親拉著他的手，給他講一些往事。講到她當(dāng)時在中國西北的時候，一次在路上有一個人叫住她，可能是算命的，對她說，你有一個兒子，你將來有很長時間要和他分開，但你們還會團聚，果然讓他言中了，當(dāng)時她還半信半疑呢。

母親對黎遠康說：“去阿拉木圖我的家里看看吧。”

四

2010年元月4日，黎遠康在俄羅斯國家電視臺和哈薩克斯坦駐莫斯科領(lǐng)事館的幫助下，來到了媽媽與姐姐生活的地方——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市。

清晨，母親給他做好了早餐。時隔半個多世紀(jì)，坐在餐廳里吃著媽媽烤的面包、紅腸，還有媽媽自釀的蘋果酒，童年時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姐姐是在一個科研部門工作。當(dāng)年，母親帶姐姐從中國回來并沒有到阿拉木圖，而是去了西北比較寒冷的嘎拉干達市。她們是從中國回來的，受到很多限制，有人監(jiān)視，她們每個禮拜都要去相關(guān)部門報到。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去報告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一個月去一次，三個月去一次，一年去一次，再后來就沒有限制了。母親被安排在煤礦工作，帶著安全帽，檢測坑道里的空氣，看瓦斯是不是超標(biāo)。母親工作的環(huán)境比較差。他外公把姐姐接到了阿拉木圖，他姐姐在上高中（十二年級）前，就是跟著姥爺在阿拉木圖生活的。后來姐姐在蘇聯(lián)上了大學(xué)，她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成為一名博士，后來在阿拉木圖一個科研機構(gòu)工作。

這幾天，他覺得似幻似真，就跟變魔術(shù)似的，不可能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

他來到阿拉木圖，認識了一些親戚，還有他姐姐的朋友、同學(xué)，重溫了母子在一起那些曾經(jīng)缺失的美好時光。那段時間，他真的感覺每天都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時在回憶，有時又回到了現(xiàn)實，思緒一直在時空顛倒中跳躍，覺得每天都是晴朗的，一切都像在夢中。

“孩子，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即使見到兒子已經(jīng)幾天了，母親仍時不時地問他。

黎遠康總是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說：“媽媽，這不是做夢！我就在你身邊！”

在阿拉木圖的20多天里，黎遠康和母親、姐姐一直沉浸在團聚的幸福之中。媽媽和姐姐疼不夠黎遠康，帶著他逛商場、看市容、游景區(qū)、吃東西。

鄰居們聽說瓦蓮金娜帶著兒子回家來了，都登門送上祝福。走在大街上、商場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認出他們，紛紛祝福他們一家團聚。

有一天，在阿拉木圖一所醫(yī)院里，當(dāng)?shù)匾晃焕咸退呐畠赫J出了黎遠康一家，開車把他們送回家。在聊天中得知，老太太的姑娘在做生意，賣鞋，所有鞋都是從中國進的。他們把他和母親送到一個名叫“綠色巴扎”的綜合市場，就分手了。

他們走進市場，物資很豐富，好多蔬菜都來自中國，有包裝的娃娃菜，印有“中國云南”字樣的蔬菜。在母親家，他還看到產(chǎn)自廣東陽江的菜刀、山東的味精，總之，中國產(chǎn)品在阿拉木圖比比皆是。在亞聯(lián)商場，所有的物資幾乎都來自中國，黑龍江的壓縮木耳，中國的生抽、老抽等一應(yīng)俱全，還看到了河南鄭州出的破碎機。

他從莫斯科到阿拉木圖一個月，很少吃到大米飯，對這里的面包、紅茶、奶酪、沙拉之類的飲食，有些不習(xí)慣。

在阿拉木圖，正好趕上姐姐生日，農(nóng)歷正月十四。生日那天，他祝姐姐生日快樂，給了姐姐100美元，讓她自己買生日禮物。

姐姐生日那天，來了十幾個親朋好友，拼了一個長長的桌子。黎遠康為大家做了幾個中國菜。姐姐拿出考究的餐具和酒杯，與大家共享55年來最快樂的一個生日。

黎遠康要回國了，母親和姐姐忙著為黎遠康挑選禮物。黎遠康說，他想要勺子和叉子，等母親和姐姐來洛陽時，她們就能用上習(xí)慣的餐具了。母親和姐姐滿足他一切要求，送給他136副各式各樣的勺子和刀叉，用箱子裝的。

2010年8月，瓦蓮金娜和黎遠禮轉(zhuǎn)道北京到洛陽探望黎遠康全家，中央電視臺俄語國際頻道的工作人員專門到機場迎接，向她們送上鮮花。黎遠康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把北京的一套住房騰出來供她們居住。黎遠康的妻子和女兒陪著她們在北京游玩了一個禮拜，游覽了故宮、長城、頤和園等名勝古跡，后來乘火車去洛陽。

黎遠康知道母親和姐姐愛吃面包，買了好多，還打趣兒地說：“媽媽，我家樓下有一座漂亮的面包房就是專門給你們蓋的！”

為了母親和姐姐的到來，他將床上用品全換成新的，茶幾上擺滿了山竹、蓮霧等各種水果，冰箱里放著媽媽最愛吃的面包、牛奶和紅茶等。

母親和姐姐在洛陽住了一段時間，臨走，黎遠康采購了好多中國特產(chǎn)，裝了十幾個旅行包，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母親帶去。但是，禮品再多，也無法表達兒子對母親的愛。

五

2014年11月18日，黎遠康帶著北海的珍珠項鏈前往哈薩克斯坦看望母親和姐姐，并于12月一起飛到中國北海，在這里度過一段溫馨而美好的濱海之旅。

在北海期間，一家人享受著難得的相聚時光。黎遠康帶著母親、姐姐乘坐漁船出海，一家三口在船上欣賞美麗的海上風(fēng)光，一起游覽銀灘秀色，吹海風(fēng)，踏海浪，笑聲不斷，享受著難得的溫馨時光。這是他們闊別55年后的第四次相聚。每一次團圓，都使黎遠康深感來之不易，彌足珍貴，十分珍惜。

北海秀麗的風(fēng)光、清新的空氣、純樸的民風(fēng)，讓黎遠康深深地愛上了這片土地。短短幾天，他帶她們踏遍了北海所有的旅游景點，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銀灘、金海灣紅樹林、僑港鎮(zhèn)、潿洲島、老街……北海的風(fēng)土人情令來自異域的老人贊不絕口。

黎遠康說，他們母子重逢后的三年里，母親三次來到中國：一次是2010年8月，媽媽和姐姐到洛陽探親，還游覽了北京和海南；一次是2010年11月，母親和姐姐應(yīng)中央電視臺邀請，在北京參加中俄跨國尋親大型公益節(jié)目《等著我》的拍攝；還有，就是這次直接飛來廣西北海。

母親回到哈薩克斯坦，黎遠康每天都要通過網(wǎng)絡(luò)視頻和母親通話聊天嘮家常。50多年不見，他和母親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F(xiàn)代化的通訊方式拉近了兩家人的距離，猶如燕子銜泥壘巢，一口一口填滿了離散50多年的溝壑，他們母子共享著豐碩的歡悅。

“天之大，唯有你的愛完美無瑕；天之涯，記得你用心傳話?！边@首《天之大》的歌詞，正是對黎遠康心中那份堅守55載尋母的真實寫照。

“有了你，我才有家?！?相隔55年，黎遠康終于與母親團聚。

“等著我，我會歸來，在歲月那邊。一切雖然很遙遠，又像在眼前……”為了母親，為了家，他堅守著那份信念。

黎遠康家庭的離散與團聚，是家事，也是國事，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從黎遠康一家的人生際遇，折射出宏大的時代背景。

母親寄語：愿世界和平，愿人與人世世代代友好下去。這也是每一位母親最大的心愿。

責(zé)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