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力的啟蒙

蔣錦璐，20世紀70年代中期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F(xiàn)供職于《廣西日報》綜合副刊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0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短篇小說集《雙人床》《美麗嘉年華》。共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百萬字。獲得第六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第九屆廣西青年文學(xué)“獨秀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廣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獎，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年度選本。

編者按

今年的“廣西本土作家專號”，我們以“跨界散文”這一特別策劃為開篇，邀請了六位在小說、詩歌、兒童文學(xué)等方面頗有實績的作家，跨界寫散文。他們是目前廣西文壇的實力派，均出生于1960年代或1970年代，人生閱歷已經(jīng)得起回望；而今日，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也已近40年。不管是聚焦內(nèi)心還是放眼歷史和社會，遵從內(nèi)心的深度寫作都頗為難能可貴，這是這組散文驚人一致的地方。

題記：本文收錄少時記憶，不加渲染，不做引申，不做評論。文章完全真實，絕無虛構(gòu)。若有雷同，只因附著于故事的事理世相，是人性共通。世界時時刻刻被一遍一遍刷新，令人眼花繚亂，事理世相卻如海底礁石存在。人生開蒙的過程充滿趣味，也充斥疼痛。一方面，千差萬別、魔怪蹁躚的個體故事，終將被全知的世界、浩蕩的真理收服；另一方面，如能“看到”驚濤駭浪，還能“看見”海底礁石，便是認同并實踐了蘇格拉底所言——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故事一

關(guān)鍵詞：占有 享用 腐化

那是1980年代初。當時家里有一對紅白格相間的人造革沙發(fā)，金屬扶手，夏天坐久了會漚出一腿窩的汗。我不愛坐沙發(fā)，因為我得費勁地爬上去，短短的兩條小腿剛剛懸出沙發(fā)邊，不著天地，墊在大人腰處的拱起頂在我的小脊背上，按現(xiàn)在的話說，不符合人體力學(xué)嘛。

有一天從幼兒園回來，媽媽忽然像劉謙那樣神秘兮兮對我笑，隨即掀起一處紗巾。

啊，電視機！電視機噢！呵呵呵呵，我頓時笑得鼻子扁扁、嘴巴開開。還沒等電視機從箱子里搬出來，門外已經(jīng)有好些聞訊而來的鄰居探頭探腦地張望了?？纯次业陌职謰寢尠桑麄兊淖彀瓦值酶娱_開，眼睛笑得瞇瞇，不停接受祝賀和恭喜的場面，就好像當上了廠長和書記。好多大人擠進我家小屋，共同營造出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每個人又都顯得既新鮮好奇卻又經(jīng)驗豐富，七嘴八舌地建議如何接電源、如何調(diào)圖像、如何拉天線。但是，縱有十個口若懸河的將軍，卻只有一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窗?，我的爸爸，正以一副嚴肅活潑、團結(jié)緊張的神情，牢牢把握住那臺金星牌十二寸黑白電視機的調(diào)控權(quán)，就像一個戰(zhàn)士，牢牢握住他的鋼槍。

大人的故事姑且不說那么多。自從我家有了電視機，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高了，比天天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們高出好大一截。難道幾天之內(nèi)我就躥個子了嗎？我低頭看看長頸鹿印花的小喇叭褲，依然長長地蓋在穿著偏帶紅皮鞋的肥腳丫上。我蹬蹬兩條小腿，三下兩下爬上沙發(fā)。屁股底下有幾個小拳頭在打我，還發(fā)出輕微的吱吱嘎嘎的響聲。后背有什么東西硌著我，疙疙瘩瘩的。我要告訴媽媽，沙發(fā)里的彈簧壞掉了，萬一要是扎破了我的褲子，那可不是我上樹或是下河刮壞的，媽媽你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要打我。

到了晚上七八點鐘，幼兒園的小朋友們連成一隊螞蟻，從我家院門貼著墻根溜進來。他們屁股下面墊著硬板小木椅，背著手排排坐，突然之間從一堆嘰喳麻雀變成了安靜的小耗子，組織紀律性比有老師嚴加看管的時候還要好。小朋友們以遠遠超過他們年齡的耐心和專注，認真盯著電視屏幕。

我在幼兒園里的時候，站在自己的小床上，大聲宣布，誰要是不聽話，就不準去我家看電視。胖胖高高的小男孩班長，在一旁幫我維護秩序，并進一步重申了紀律。私底下，他悄悄送了我兩片紅色玻璃紙，讓我一定要把他安排在第一排。后來他近視得很厲害，一年級就戴上了眼鏡。唉，善行結(jié)惡果。

盡管沙發(fā)坐起來很不舒服，可有了電視后，我開始樂意往沙發(fā)上爬。尤其是當小朋友們已經(jīng)安穩(wěn)坐好，我從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款款移步到我的蓮花寶座前……哎喲，一個小孩子朦朧的優(yōu)越感、朦朧的虛榮心，就這樣被培養(yǎng)起來了。

在蒙昧初開的年歲里，我獲知的第一個具有小資產(chǎn)階級調(diào)調(diào)的詞匯，也是從沙發(fā)上得到的。和硬板小木椅相比，我在沙發(fā)上隨心所欲地東倒西歪——可以東倒西歪就是舒坦。媽媽看見我那副稀里歪斜的樣子，扭頭對我的小姨說，你看看，把她享受的。

在1980年代初，這是一個陌生的、有點可疑的詞，一個慵懶的、妖嬈的、洇著香粉頭油的甜膩氣息的詞，一個和吃苦耐勞截然相對、和好吃懶做分不清區(qū)別的詞，一個分明對人的精神和肌體產(chǎn)生不良影響的詞，一個激發(fā)人們想象卻又不敢張揚的詞。媽媽嘻嘻笑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卻讓我對“享受”一下子有了好感。

可是我又不太清楚“享受”到底是一副什么樣的情景。于是，我讓小朋友們坐到沙發(fā)上去。他們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住了。能看到電視，而且還是坐在沙發(fā)上？這無異于今天聽到有人對我們說，送你一套房，還是北京三環(huán)以內(nèi)的。

我受小朋友們愛戴與推崇的孩子王的地位，就這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奠定了。

1981年11月16日，在日本舉行的第三屆世界杯排球賽中，經(jīng)過兩小時零五分鐘的五局鏖戰(zhàn)，中國女排最終以3∶2戰(zhàn)勝日本隊，奪取了中國三大球的第一個世界冠軍。歡喜伴著淚水而來，當中國女排的大姐姐們在領(lǐng)獎臺上哭成一團的時候，收看了直播的我也稀里嘩啦地流下了眼淚。在觀賽的過程中，我使勁兒蹬著小腿，屁股和爛彈簧不停地打架。就聽見“咔嘣”一聲，一根彎曲的鐵絲沖破包裹它的棕和麻，沙發(fā)頓時塌下去一個大坑。

我的熱淚，一半是愛國主義，一半是怕死主義。在屁股承接了媽媽的巴掌后，小朋友們再來，我就和他們平起平坐，混作一團，分享硬板小木椅了。

故事二

關(guān)鍵詞：諂媚 勾結(jié) 陷構(gòu)

小學(xué)五年級的同桌一度是個黑黑瘦瘦的男孩子。滿嘴蟲蛀黑牙，眼角掛著永遠抹不干凈的眵目糊。

整個班里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以少見的勇氣，集所有缺點于一身，頑劣乖戾。班主任和他說話，永遠是一副厭煩的態(tài)度，大概就像喝下一碗有老鼠屎的湯那么難受。

總之他做什么事我們都不意外，不吝以最壞的標準估量他。然而，有一天他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下巴頦久久合不攏近乎成脫臼狀態(tài)。

作文課上，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布置題目，“給媽媽寫封信”。大家沉思片刻，紛紛低頭動筆。教室里安靜下來，鋼筆畫過紙“沙沙沙”的，久不久“嘩啦”一聲，有人寫滿了一頁翻到了下一頁。

同桌無所事事，抽動著鼻子，嗅煙一樣嗅鋼筆，然后像木匠那樣把筆架在耳朵上。隔著課桌中間那道粉筆畫出的“三八線”，他在自己的領(lǐng)地把作文本卷成一個筒。正著卷，反著卷；從上往下卷，從左往右卷。怎么看，都是一根搟面杖的感覺。

他今天是逃不過一頓打了。早飯他一定是吃多了包谷面糊糊，腦子被糊住了，到了教室竟然抓住窗簾蕩秋千。損壞公物，不由分說——必須請家長、賠錢。兩記清脆的耳光，再加上讓他騰空飛起的兩腳，是他那個開卡車的大哥每次來領(lǐng)人的標準配置。回家后必有“加餐”，第二天上學(xué)時要么腦門鼓包，要么屁股沾不得凳子。

但是，那天我們在放學(xué)時沒有見到他大哥。大家都賴在教室里不走等著看“武打片”，他卻在班主任的目送中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作文課的最后十分鐘，他突然安靜下來，抓起筆在本子上猛寫。這寶貴的十分鐘，改變了他當天的命運，并持續(xù)發(fā)酵，在一段時間內(nèi)讓一些人和一些事情走了樣。

接下去的那節(jié)課還是作文課。班主任點到誰，誰就走上講臺大聲念自己的作文。他破天荒地舉手，舉得筆直，整個人幾乎都站起來了。班主任的眼神一次次嫌棄地撇下他，不做停頓。差不多到了那節(jié)課的末尾，他仍然不放棄地一次次舉手，臉憋得通紅，眼睛憋出了血絲，整個人像“咝咝”冒煙的炸彈。

班主任終于發(fā)了慈悲，點了他的名。他立刻彈了起來，攥緊皺巴巴的作文本，聲音帶出哭腔：“給媽媽寫封信——劉老師：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媽媽——”

全體同學(xué)掀起一陣騷動。站在講臺邊的班主任也被這個突襲搞得身體輕微地往后面一仰，并且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她就是劉老師，劉老師就是她。

同桌磕磕巴巴地念作文。他說他的媽媽癱瘓了，沒有人管他。他說自己是個差生，有很多毛病，讓劉老師媽媽（請注意，“劉老師媽媽”已然成為固定搭配）傷心失望了。請劉老師媽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好好表現(xiàn)，不讓劉老師媽媽和同學(xué)們失望。

他念完作文走下講臺，低頭坐下。一瞬間，我看見他的嘴角咧開，露出一個讓人吃不準含義的笑。那個笑容一點兒都不好看，帶著魔鬼一樣的邪獰。隨后，他迅速抬頭，臉上的神色收拾得干干凈凈，認真地朝著他的劉老師媽媽看去。他的表情沉痛而又堅定，跟前一瞬那副魔性的嘴臉判若兩人。

接下來的幾天，他的表現(xiàn)似乎真的好了一些。但那不是真的好！是班主任稍稍寬容了他。他依然調(diào)皮搗蛋討人嫌，班主任卻不像以往那樣點著他的名字訓(xùn)斥、罰站。甚至有一天，班主任還給他一個收作業(yè)本的小差事。看吧，他一副“雞毛上天”的神氣樣，走起道兒原來像猴子一蹦三躥，現(xiàn)在像螃蟹橫行霸道。

一個男生私下說，劉老師被收買了。他還煞有其事地說，看著吧，咱們班會亂，肯定會亂。

我心里一沉。我是他的同桌，平時沒少得罪他。單單是因為“三八線”，他就挨我用圓規(guī)扎了好幾次。那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難道我要去討好他嗎？我拿不定主意：是給他帶個蘋果還是送他一塊橡皮？還沒等想清楚，班上亂了。

下午自習(xí)課，班主任推門進來巡察，忽然發(fā)現(xiàn)墻壁上多了幾滴墨水。從位置和弧度來看，靠墻那個小組的前三排共六人都有作案嫌疑。我和同桌同為疑犯。

經(jīng)過排查，最早脫離嫌疑的竟是同桌。他的墨水是純藍色的，而那道墨水印是藍黑色的。

他很快幸災(zāi)樂禍起來，眼珠一轉(zhuǎn)，陡然伸手指著我說：“她甩的。那道墨水就是她甩的！”

我詫異地著著他，來不及反應(yīng)。

班主任看看他，再看看我。

他眼里閃著細碎的光，黃黃的舌頭舔著尖尖小小的黑牙。他再一次指證我：“她拿著鋼筆伸懶腰。手向往一撩，墨水就那樣甩出去了。”他做出伸懶腰的動作，夸張地將手向后面甩過去。是的，如果按照他形容的那樣，墨水一定是我甩出去的。

我大聲說我沒有伸懶腰。突然從倒數(shù)第二排冒出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她伸了！我寫完數(shù)學(xué)題抬頭，看見她伸懶腰了！”

她義正詞嚴，胸前飄著鮮紅的紅領(lǐng)巾，二道杠的袖標讓她具有了路線正確的意味。兩天前學(xué)校合唱隊排練，新來乍到的音樂老師讓我取代了她的低聲部領(lǐng)唱。她很不高興，狠狠地剜了我好多個白眼。當然，等到音樂老師知道她是副校長的女兒，立刻讓她恢復(fù)原位。這且是后話。

有了旁證，同桌立刻補刀：“劉老師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得相信×××?！?/p>

我爭執(zhí)、反擊。然而，一張嘴怎么說得過兩張嘴？忽然又一個聲音冒出來，我的好朋友為我申辯。她說那幾滴墨水印不像是新鮮的。但是她的聲音很快被二道杠和同桌同仇敵愾的合唱壓倒，她的質(zhì)疑無人采納更無人勘驗。

同學(xué)們都在默默觀看。我求援的目光并未引來共鳴。辯論中，我被越描越黑。我開始恍惚，記憶被偷換。我理屈詞窮，節(jié)節(jié)敗退。雞毛鴨血，遍地狼藉。最后，班主任當頭棒喝：“你到底伸懶腰沒有？”

我全無招架之力，眼神慌亂：“可能伸了吧?！?/p>

班主任沒能控制住輕蔑譏諷的神情?？吹贸?，她早對我的頑抗不厭煩了。我支支吾吾的樣子，更讓她心生煩躁。

她大聲質(zhì)問我的好朋友：“她承認了！你還幫她說話嗎？”班主任決定板上釘釘，把案子辦成鐵案。她命令我抬起頭來看著她：“說——墻上的墨水，是你甩上去的！”

我忽然哪吒上身，犟勁沖頂：“就算我伸了腰，也不是我甩的。”

三秒鐘異樣的安靜后，班主任發(fā)出暴吼：“你就死不認賬吧！小小一件事有什么不敢承認的？非要撒謊、抵賴，還要狡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嗎？不承認你就給我請家長！現(xiàn)在就給我出去！”

她怒火燃燒，從課桌斗拽出我的書包，將桌子上的書本一股腦兒劃拉進去，再一把把我從座位上拖出來，拎到教室最前面，推上講臺轉(zhuǎn)身面對全班同學(xué)。她喝令我立正，然后把書包猛地掛在我脖子上。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我覺得自己是臭大糞。

“誰敢跟她學(xué)？！誰要是撒謊抵賴胡攪蠻纏，她就是你們的榜樣！”

連推帶搡，我被班主任趕出教室。我不敢掙扎，涕淚滂沱。被推出去的最后一秒鐘，我用盡力氣扭回頭。我看見二道杠和我的同桌，他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勝利的喜悅。我甚至還看見，他們狠狠出了一口氣，不分先后，好像共用了一個鼻孔。

故事三

關(guān)鍵詞：民意 平權(quán) 倒戈

高一開學(xué)三個月后，我們對班長的不滿越來越強烈。

她個子高，超過一米七，短發(fā)齊耳，說話干脆利落有底氣，行動迅速敏捷不拖拉。在剛剛?cè)雽W(xué)的新生中很打眼。經(jīng)過一周時間的觀察，她被指定當班長。大家對此鼓掌通過。

一個人的優(yōu)點有時候會成為缺點，也就是說，缺點常常埋伏在優(yōu)點中。這并不矛盾，反而符合辯證法。

是的，班長的優(yōu)點越來越多地讓我們感覺到不舒服。她良好的表達能力，在她眉飛色舞的時候能讓周圍人喜歡，但當她眉頭緊鎖時，就顯得咄咄逼人，并且具備不出三句話就嗆死你的本事。她做事雷厲風行，校運會上包攬四百米跑、八百米跑第一，大掃除時率先擦窗抹地，但當你不聽她的指揮與她意見相左，她一陣風出去再一陣風進來，班主任就虎著臉來了。

現(xiàn)在看來，她在與人溝通、對話上問題不小。一是不愿，二是不會。不愿，是態(tài)度問題；不會，是技術(shù)問題。不愿和不會加在一起，使她既專制又霸道。尤其她還是班長，有班主任撐腰。這可怎么得了？

可是，憑什么？同學(xué)們憑什么吃你這一套？

坦率地說，真正不吃她這一套的，也就那么七八個人。具體分析如下：學(xué)習(xí)好的、在老師跟前得寵的、本校教師子女，人家不睬她；吊兒郎當?shù)幕旎炷猩?，她惹不起。這說明，她其實是很懂得識人度勢的。

還有一類是埋頭苦學(xué)、成績不上不下、上課從不發(fā)言、偶爾被提問也是詞不達意、行走無風落座無聲的，在她面前不言自明儼然是弱勢。

刨除這些人，剩下的就是她眼中的不合作分子——給她提意見，不聽話、不順從，不按她的意思辦，她叫往左偏要往右，她叫這樣偏要那樣。有一次她急了，憋出一句話：“你們想跟我對抗嗎？”

不是對抗，是悍衛(wèi)！世界上有為了悍衛(wèi)尊嚴不合作的，有為了悍衛(wèi)真理不合作的?，F(xiàn)在，還要再加一條，為了不合作而不合作！

“我們”，七八個不服管教的不合作分子，在類似于“大姐大”的女生帶領(lǐng)下，曠課一節(jié)，躲在校園樹林里寫下了一封信。信中陳述了班長不配做班長的原因，舉例了她的種種趾高氣揚、盛氣凌人（還有狐假虎威，好歹知道這一點萬萬不能列上去），強烈要求改選班長，由全班同學(xué)投票選舉。

這封信經(jīng)由“我們”中間寫字最好看的同學(xué)認真抄寫，“我們”輪流通讀了一遍，并先后落下了自己的姓名。確認無誤后，這封信在課間休息時被帶進了教室。

“我們”爭分奪秒，分頭行動，要求大家簽名。全班五十個人，一個人做好幾個人的工作?？墒切胖挥幸环猓瑳]有時間人人傳閱。沒有關(guān)系，就告訴大家，要重新選班長。有人問，老師知道嗎？回答，就是要讓老師知道。有人問，必須要簽嗎？回答，這是班集體的事，人人有責。有人說，讓我看完??！回答，快點吧，大家都簽了你就別磨蹭了。

湊齊所有人的簽字后，我們年級的六個班主任已經(jīng)集體去探望住院的校領(lǐng)導(dǎo)了。所以這封信是第二天早讀課上交給班主任的。她接過信，有些意外，踱步到教室后面拆開看。早讀結(jié)束后，她什么也沒說，神色正常地離開教室。

隔了一天，班長宣布下午召開班會。這兩天她有些蔫蔫的，生病了似的，極大地減少了發(fā)號施令的次數(shù)。“我們”想，班主任一定透露給她了。就算班主任沒有透露，那天發(fā)動全班簽名的事情，肯定也有人向她通風報信。

中午，“我們”再次湊在一起。充滿戰(zhàn)斗氣息的氣氛感染著每一個人。大家很興奮，嘰嘰喳喳地對下午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做出各種預(yù)判和預(yù)案。但是其中某個人的心情并不像他們那樣歡快，她笑得既不自然也不暢快。

這個人就是我。就因為被耽擱的這一晚，我給自己刨了一個坑。我提心吊膽，強撐著保持鎮(zhèn)定，卻又心懷僥幸，妄想逃此一劫。

事件的完整鏈條是這樣的：出于信任，大家讓我保管信件——回家后我多嘴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逼著我銷毀信件，我拿了兩張廢紙裝模作樣撕成碎片沖進廁所——我用涂改液抹掉了排在第三名的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不起眼的角落重簽了一次。

那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個冬天。那年冬天比往年來得早，來得狠，來得氣勢洶洶。母親調(diào)暗燈光，壓低嗓聲對我嚴詞警告。我害怕了。

班會前的十分鐘，班主任隱身門外，陸陸續(xù)續(xù)叫了幾個同學(xué)出去。從他們的竊竊私語中，我預(yù)感到是那個涂改的地方被發(fā)現(xiàn)了。最后出去的“我們”的一個成員，她回來后，重重地坐回座位，制造出忿忿不平的音效。我不敢看她。

我成了班會上那個最最灰頭土臉的人。我成了煽風點火打擊報復(fù)的小人。我成了愚蠢而懦弱的軟骨頭。我成了一個背信棄義寡廉鮮恥惡劣卑鄙蠅營狗茍的跳梁小丑……簡直沒有詞能形容我了，或者說，什么惡心的詞形容我都不為過。

我為“我們”所唾棄，為全班同學(xué)所不齒。一波一波的揭發(fā)眾口一詞，將我從從犯推上了主謀的位置。

那個高個子女生繼續(xù)當班長。什么都沒有改變。我則成為孤家寡人，同學(xué)們看我的眼神除了輕蔑，無他。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