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聲媽媽心好痛

丘斐遠

微風徐徐，翩躚的雨絲揉撫著濕漉漉的棉柳，青草圍裹的鵝卵石路，故人稀疏，幾捧黃白菊星星點點在碑群里，給靜謐的墓園著色了些許暖調(diào)。

這是一座新建不到半年的墓碑，一位下士手端大檐帽，站于碑前已兩個多小時，身前置放著一捧新鮮的黃白菊。他低頭不語，胸前掛著一排勛章，眼眶卻早已濕潤，臉頰還掛著兩道淚痕。

“媽媽……”

他終于忍不住地叫了聲“媽媽”，而后閉目仰天舒嘆，兩泉熱淚直淌顎下，嘴角微微顫抖。

許久，他輕聲泣訴：“超兒心好痛啊……”

“仿佛就在昨天，媽媽怎么就……”

那天，媽媽跟爸起了個大早，專程趕早班車來連隊探超兒。超兒剛留隊轉(zhuǎn)改士官，卻已是連隊的“紅班長”，當兵第二年入了黨，當班長至今。一天里，聽連隊干部頻頻介紹超兒的出息事兒，看著超兒帶兵的風風火火勁兒，參觀完營隊風光，媽媽怎么也舍不得走，還特意跟穿著軍裝的超兒在連隊樓前合了影。鏡頭里，媽媽的微笑是如此燦爛。

可是，這溫情的一幕卻成了他最珍藏的記憶。

2012年3月21日，媽媽去體檢，看到化驗報告單“左乳腺癌”四個字，就像晴天霹靂讓人緩不過神。媽媽才46歲，曾是鎮(zhèn)里的人大代表，從印刷廠退休后又經(jīng)營了一家服裝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命運怎么就如此不公平！醫(yī)生建議立即住院準備手術(shù)，因為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已無法用藥物控制。住院后，媽媽卻樂觀地對超兒說：“媽媽沒事，放心，只是查出有個硬塊而已，開完刀就沒事，你在部隊好好干?！边€執(zhí)意要求爸必須答應，讓兒子在部隊好好干，一定不能影響他！

“從拿到化驗單的那一刻起，媽媽就決定對超兒開始隱瞞……媽媽怎么能瞞著我呢？”“從小，超兒都最聽媽媽的，所以媽媽才瞞我！”墓碑前，就他一人，想起媽媽，他的心都要碎了。

超兒從小就是媽媽眼里的驕傲。從小學到中學，超兒一直是班里的體育委員。每次校運動會，100米、1500米等田徑項目都是拿牌項目。小學六年級，超兒代表學校參加市青少年學生體育運動會，一舉投出55米，獲得壘球項目第一名，被市體校相中。然而，因為骨齡比實際年齡大兩歲，與市體校失之交臂。初中畢業(yè)后，只考入一所?？茖W校，學習電腦軟件專業(yè)。

18歲那年，超兒只要完成學校安排的實習，就能順利拿到畢業(yè)證書。當時，恰逢年底征兵，超兒響應國家號召參加體檢。一體檢，各項指標都合格。媽媽替超兒當機立斷：“合格了，就立馬當兵！”其實，超兒聽著媽媽講的紅船故事長大，打小就向往軍營。而且，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村里的民兵，拍過一張穿舊式軍裝的照片，被超兒珍藏著?！白鰝€像媽媽那樣‘帥氣的軍人”，一直是超兒的愿望。所以，超兒毅然參軍。臨行前，媽媽把超兒送到人武部，對超兒說：“好男兒當兵去！在部隊好好干，做個出色的紅船傳人！”超兒信心滿滿：“媽媽，放心！我會讓你們驕傲的！”

“我知道，媽媽一直為超兒驕傲，相信超兒在部隊能干得好……”他靜靜地站在墓碑前，眼淚被微風揉撫著往下落。

每當收到連隊報回家的喜訊，每次聽到兒子電話里成熟的語態(tài)，每每想起人武部敲鑼打鼓給家里送喜報的情景……媽媽都認為：超兒在部隊得到了鍛煉，部隊確實培養(yǎng)人。所以，當超兒義務兵服役期滿，媽媽又說服家人支持超兒留隊轉(zhuǎn)改士官。

其實，當時超兒覺得家里只有他一個，真的放心不下爸媽，也牽掛已年近七旬的奶奶，一心想退伍回家照顧他們的。

“家里只有你一個，打仗也得上戰(zhàn)場！”可是，媽媽態(tài)度堅決，“只要部隊需要，就留下來好好干！”

母命難違，他孝順地遵從媽媽意愿。

媽媽住院，超兒打電話詢問。為了不露“破綻”，媽媽都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后樂觀地說：“媽媽沒事，放心。在部隊好好干！”爸一直陪在媽媽身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跟媽媽一樣樸實勤勞又少言寡語的爸又能怎樣？

超兒有點放心不下，請了探親假。聽說超兒要回來，媽媽再三請求院方、身邊所有親人一起隱瞞病情，一個目的——不影響超兒安心服役。這是超兒轉(zhuǎn)改士官后的第一個假期，是陪著媽媽在醫(yī)院度過的。在這些天里，超兒一直被勇敢、堅強的媽媽“瞞著”，每天只顧陪護媽媽、安慰媽媽，來不及往壞處去多想。甚至假期一結(jié)束，就聽媽媽話按時歸隊。

媽媽癌細胞向肺轉(zhuǎn)移，腫瘤增大到5公分，整個肺萎縮得像個紙團那么大，惡心、嘔吐、掉頭發(fā)，不能入睡，6次化療，不管經(jīng)歷多少折磨，媽媽都跟超兒報喜不報憂，堅決要求身邊親人甚至聯(lián)系連隊指導員要對正在帶新兵的超兒隱瞞病情。

“媽媽，您所做的一切，現(xiàn)在超兒都知道了……超兒真的不愿再想起這些，因為只要一想起，超兒心好痛好痛……”他獨自站在這片寂靜的墓田，視線已模糊，可是媽媽的臉龐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得可以看清她眼角邊的每一條皺紋。

那時，表姐把媽媽跟超兒的故事寫成博客，在網(wǎng)站發(fā)表，網(wǎng)民的點擊率過萬。電視臺慕名來采訪，打算給媽媽做專訪。媽媽本想通過電視臺拍幾個畫面，讓超兒看到后安心。上鏡當天，媽媽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當場拒絕采訪，理由是自己的狀態(tài)不適合出鏡，會影響超兒在部隊訓練。

媽媽還私下讓表姐聯(lián)系上連隊的劉指導員。指導員聽說了媽媽的心愿，勉強答應“最美兵媽媽”的“最美約定”。為緩解媽媽對超兒的思念，指導員以“連隊打算進行訓練典型宣傳”為幌子給超兒拍攝DV視頻。超兒信以為真地給媽媽告知“喜訊”，令媽媽好些天都精神得很，誰都以為媽媽的病情要好轉(zhuǎn)了。

可是，好景不長。媽媽的病情一再惡化，當超兒出現(xiàn)在病床前，已不能說話的媽媽眼睛瞪得像對銅鈴，像是在質(zhì)問：“誰讓你回來的？”

“媽媽……超兒真不忍心回想起您當時的眼神……真的讓人不敢不想不忍對視……心真的好痛好痛！”他抽泣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一顆一顆濺在石階上，擲地有聲。

劉指導員以連隊黨支部的名義跟媽媽電話匯報超兒在部隊的表現(xiàn)，整個病房里的人都跟著媽媽一起淌淚。媽媽努力地睜開眼睛聽著電話，超兒知道媽媽心里所想的一切。媽媽感動，連隊能幫超兒安排假期，讓媽媽臨走前能見到超兒；媽媽高興，超兒在部隊干得好，聽到了超兒在部隊的好成績；媽媽希望，超兒在部隊好好干，當個好兵做個好班長。

“媽媽……超兒不哭，超兒是個兵……媽媽不喜歡看到超兒這個樣子……跟您曬曬成績單吧！”他雙手捧著臉，一會兒，又整了整胸前的獎章，兩個優(yōu)秀士兵、一個“神槍手”、一個優(yōu)秀班長和一個三等功。

這個優(yōu)秀士兵是在新兵連得的。超兒把練壘球的“三步交叉法”用在手榴彈訓練，效果很明顯，新兵考核，超兒投彈73米，刷新了全團紀錄。超兒還把體校時教練教的百米訓練秘訣用于400米障礙，1分35秒，營里沒人快得過。厲害吧？

這個優(yōu)秀士兵是前年得的。超兒參加警備區(qū)教學法比武，拿了第二名。超兒自創(chuàng)的迫擊炮射擊實施教學示范課目，是團里的“金牌示范課”。牛吧？

這個優(yōu)秀班長是去年帶新兵得的。媽媽不是一直瞞著病情嗎？超兒專注帶新兵，組建了跆拳道、搏擊等興趣小組，還整出個“快樂訓練10法”“帶兵20招”，新兵營考核，帶的班得了第二名，超兒也被評為“十佳新兵班長”。新兵下連那會兒，個個拎著背囊要跟超兒走。超兒沒辜負您吧？

這塊三等功是團里剛給超兒表彰的。前段時間，團里專門邀請了爸、表姐到部隊，跟超兒一起給全團官兵作了一場事跡報告會。聽完報告會，很多人都哭了，大家都夸媽媽“偉大的媽媽”“最美兵媽媽”！許多新戰(zhàn)士也點贊超兒“硬班長”，都說要跟超兒學、當尖子呢！

“媽媽……不早了，陪你快一下午了，得歸隊了，有好多話沒說完，明年再來看您，再給您交新的成績單。給您敬個軍禮吧！”

“稍息！立正！”

“某警備區(qū)機炮連中士班長石永超，向‘最美兵媽媽朱培英——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