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把義女給睡了,卻向“我”托孤;一個神秘的綠皮本為何要交給“我”,這是信任還是對“我”的進一步構(gòu)陷?為何一個鰥居男人“我”的精子可以植入救過的女子的子宮?幾個月后,義女卻飛往美國,義子跳下水塔。一切都令人瞠目結(jié)舌……
1
我今年53歲,應(yīng)該是正值壯年。可我不光心態(tài)老了,一場車禍引發(fā)驚厥癥,整個人白發(fā)蒼蒼,一走遠路心就發(fā)慌,后脊梁直冒冷汗。
那是1995年的春天,我們5935廠轉(zhuǎn)產(chǎn),和長春一汽簽了協(xié)議,試生產(chǎn)面包車。第一批下線的面包車據(jù)說發(fā)動機是美國原裝進口,廠里不少職工湊錢買了車,算是福利。我剛結(jié)婚,沒什么積蓄,五一節(jié)我和老婆蹭同事的車去九華山玩,車在隧道的黑暗里行駛時,和后面的半掛卡車發(fā)生追尾,面包車被重重撞擊后騰空飛出幾十米四腳朝天。同事夫婦駕車,坐前排,同事近視,他老婆一邊指點。那時沒有系安全帶的意識,我和我老婆坐在后排,我懷里是同事5歲的女兒,那一瞬間,我只記得我老婆的雙臂本能地抱住我的后背,像一塊海綿墊,減緩了巨大慣性帶來的沖擊力。
剩下來的只有我和同事的女兒。我在醫(yī)院住了整整一個多月,除了左胳膊脫臼外,一切正常,可我見人渾身抽搐,目光不敢正視所有人,包括把我招進廠里當鉚工的管廠長。上世紀90年代沒有心理門診,醫(yī)生診斷我是車禍造成神經(jīng)和內(nèi)分泌系統(tǒng)紊亂,給我開了許多藥。管廠長以不出院不予報銷醫(yī)藥費為由,強行把我趕出醫(yī)院。
這以后的幾十年,我一直靠藥物和意志力支撐脆弱的神經(jīng),心里有陰影,不敢結(jié)婚,工作之余,拼命地往人堆里扎。我玩起了攝影,走遠路,接近大自然,漸漸攝影玩出名,還獲了獎,自信心慢慢恢復(fù)不少??赡菆鲕嚨溝衿つw上的一塊傷疤再也抹不去了。我曾向管廠長多次懇求希望調(diào)到廠工會,換個部門緩解精神壓力,我有攝影專長,可以給廠文化建設(shè)出點力。管廠長語重心長地訓(xùn)我,你心里有魔,多干活出點汗,就想開了,一沒事你的毛病就會加重。所以我一直留在車間干工段長。
去年建軍節(jié)前夕,空地勤師的一架SU30在跑道上轟隆隆準備起飛時,我忽然尖著嗓子喊不能起飛。因為我的確聽出飛機聲音在我耳內(nèi)刺激鼓膜產(chǎn)生了強烈的音爆效果,這是不正常的。結(jié)果呼啦啦跑來了一幫專家,搗鼓了半天,找不到任何毛病,但一致認為拉回車間檢測。
管廠長把我拉到一邊,咬牙切齒地問我,南京軍區(qū)來了首長觀摩,這是政治事件懂不懂?不要庸人自擾,你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擤了擤鼻子,慢條斯理地說,右機翼液壓冷氣系統(tǒng)外側(cè)的鉚釘松了三到四個,要敲幾下。管廠長發(fā)飆了,從車間主任馬可手里奪過一把鋁錘,塞給我,連推帶搡把我推到飛機軟梯上,我兩腿發(fā)軟,騰云駕霧。下面黑壓壓人群,都是赫赫有名的機械師,這個總工,那個團長,平時見了個個氣宇軒昂。5935廠隸屬空地勤師裝備部,準軍事化管理,弄不好要受處分。我心臟怦怦似要從嗓子里跳出來,呼吸困難,趕緊掏出藥瓶,倒了兩粒藥塞進嘴里。好在頭腦還算清醒,干了二十多年的沖壓鉚工,我記不清敲了幾下,臉像一張白紙,暈暈乎乎被人架著攙扶到擔(dān)架上,送到廠醫(yī)院,躺了兩天也就沒事了。
飛機安全上了天,后來俄羅斯那邊相關(guān)鑒定報告出來,我的判斷是對的,為廠里節(jié)省200多萬檢修費。關(guān)鍵是管廠長免于追責(zé),所以他要給我請功,我苦笑搖頭。他沉思片刻,說,那好,你不是攝影家嗎,我讓廣播站新分來的女大學(xué)生晉靜采訪你,中傳媒畢業(yè)的,讓你當一回名人怎么樣?我拱手,說,管老,您也快退了,下來之前把我弄到工會,我吃了幾十年的藥,副作用破壞了我的肝腎功能,干不動了。他問,那個還能勃起嗎?我搖頭。他又問,還恐懼嗎?我點頭,隨身帶著藥呢。
他表情有點心酸,說,我考慮一下吧,放心,會給你交代的。
不久,我的職務(wù)工資上調(diào)兩級,但工會沒進,在車間說好聽點兒高級技工,進了工會算管理層,享受副團級待遇,退休后工資和醫(yī)療保險等比照公務(wù)員正處調(diào)級別對待。所以我有些沮喪。
某個周末,那個廣播站的女大學(xué)生來采訪我。她抱著胳膊,來回在我凌亂的房間悠閑地踱步。
她有些好奇地問,這就是你的攝影間?我平靜地捋了一下額前的亂發(fā),是啊,包括所有的器材,都是最高級的。我晃了一下手里的相機。
我這才看清楚她的臉,畫了淡妝,很精致。她盯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幅攝影作品,有些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作品也是最棒的?我盯著她的臉,你說呢?我得過攝影二等獎,喏,就是那張《江南的雨絲》。我端詳了一下她的輪廓,纖細苗條,似乎不動聲色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那張照片。窗外的光暈溫潤如水般地流動,在她的臉瞼上涂抹上一層粉色,顯得氣質(zhì)雍容。我說,別動,你的面部線條很柔和。我端起相機,咔嚓咔嚓,雙影重疊式自動快門連拍。她側(cè)過臉,露出一縷職業(yè)性的微笑,瀑布般的黑發(fā)似乎凌空揚起。
她問,你是不是對每個女人都這么恭維?
那要看氣質(zhì),你的外形條件不錯,可以給我當模特兒。我放下相機,點燃一根香煙。
我可是要采訪你,為你的攝影作品做一期節(jié)目。她微蹙眉頭望著我。
什么采訪能比這個重要?輪到我居高臨下俯視她,你這件連衣裙顏色灰暗,下次多帶幾套色彩反差大一些的套裝。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轉(zhuǎn)身又拉開客廳的門,她跟上我,我回頭定睛問,怎么,還有事嗎?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隨你便,咱們藝術(shù)專訪欄目不缺名人。她遞給我一張名片,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沒去。一個星期后,她打我手機,冷冷地說,管廠長讓你必須做這個節(jié)目。然后掛了電話。我思前想后,不能駁管廠長的面子。
那天是國慶節(jié),全廠放假。我特意帶了一本厚厚的影集。直播前,晉靜翻著相冊,有些驚嘆地說,真棒哎,怪不得你是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
應(yīng)該說自信。我平靜地搓搓手。
導(dǎo)播小姑娘在玻璃隔斷外豎起大拇指,直播開始。我倆挨得很近,我?guī)缀跄苈犚娝旖前l(fā)出咝咝的吸氣聲,射燈下,她的臉龐潤澤、細膩、光滑,睫毛下的眼神純凈而固執(zhí)。我的手掌心濕漉漉的,我悄悄摸出一粒藥片,趁著不注意塞進嘴里。我有個毛病,對于從未經(jīng)歷過的場景和事件,為了穩(wěn)定情緒,必須服藥。
她的身體漫不經(jīng)心地散發(fā)著莫名的香氣,透出悒悒的氣質(zhì),仿佛她的嗓音:聽眾朋友,請閉上眼睛,蒙蒙春雨,如輕紗,如薄霧,乘著夜色,飄飄而下,輕悄悄鋪滿夢想,君子蘭在窗前靜靜地開。這幅作品讓我想起朱生豪寫給他妻子的情書:要是我們兩人在雨聲里做夢,那意境是如何的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真對不起,面對這樣的畫面,我感覺自己語言是多么蒼白,表達能力是多么欠缺。好了,許政老師,還是請你介紹一下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好嗎?她沖我粲然一笑。
我有些感動,可能是因為她煽情的語言,抑或是她真誠的面容。沉吟片刻,我低緩地說,呃,談不上作品,這是我去年春天在皖南歙縣一個農(nóng)家小院抓拍的鏡頭,我只想補充一下,不知你注意到?jīng)]有?那盆君子蘭后面,露出半個被雨打濕的小狗的腦袋,尤其那雙眼睛,憂郁而傷感,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思索什么,我真的想弄明白。
那為什么取名叫《江南的雨絲》?
我也不知道,當我從顯影池里撈出底片,那雙眼睛在我心里猛然一抽,它似乎在告訴我,生之為人是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要珍惜這唯一一次的生命體驗。
她用職業(yè)的眼光盯住我,能談一下你的業(yè)余生活和興趣嗎?
攝影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說,我喜歡文學(xué)和寫作,是為了讓我的作品更有底蘊和深度。當然,談到興趣,我剛剛有了個新發(fā)現(xiàn)。
什么呢?她有點饒有興趣。
比如感情,男女之間的感情,更具體一點,我和你之間的感情,我認為和攝影同等重要。我為這個突發(fā)的惡作劇感到快意。和我的模特兒扎堆拍片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開類似的玩笑。身體不能行動,只能過嘴癮。如果沒有這個毛病,我覺得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而且是個痞子。
關(guān)于感情嘛,我們以前做過類似的節(jié)目。人的感情有多種多樣,比如,我打斷她,我指的是愛情,而且我只關(guān)心你的答案。我開始調(diào)侃她。她的眼神顯得不耐煩,抬頭終于看到導(dǎo)播小姑娘。我們空地勤師有自己的有線電視和無線廣播電臺,覆蓋面廣,我不能確認我們的對話是不是直播了。從節(jié)目下來后,我看到晉靜一直冷臉對我和那個導(dǎo)播小姑娘。
出廣播站大門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站在石臺階上等她,她上前一步,挽著他的胳膊,面部表情松弛下來,說,我男朋友,內(nèi)科醫(yī)生。男孩子皺著眉頭,上下打量我一眼,生硬地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連自重都不懂。望著他倆的背影,我沒有氣惱,甚至掠過一絲欣喜。因為我對醫(yī)生一直懷有親人般的感覺。我服用的是處方藥,有嚴格的配額限制,它可以治成癮,我不敢確認自己對藥物有多么嚴重的依賴性,至少通過朋友死皮賴臉弄到不少這種藥。咽下那粒藥的時候,我似乎意識到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行走多時,忽然看到身邊又冒出個出口。
2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兩個月后的某個傍晚,我在臥室里裱褙好那天在家給晉靜抓拍的那幅黑白巨幅肖像照,細細端詳,太美了,畫面如一根根針刺激著我的交感神經(jīng),我忽然呼吸粗重,全身一個激靈,下體濕漉漉的。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暗暗摸了下脈搏,脈象微弱,我以前有過類似經(jīng)歷,服用一片氯硝西泮就沒事了??晌耶斣碌南揞~已經(jīng)用完,就是去市醫(yī)院看急診,電腦里一調(diào)閱病例,也不會給我開藥,只能服用安定或中成藥,但幾乎沒有速效作用。
我下意識摸了一下褲袋,只掏出空藥瓶和晉靜給我的名片,晃了晃藥瓶,沒有熟悉的沙沙聲,我唰地后背冒出冷汗,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如果不及時止住狂跳的心率,就會窒息暈厥,甚至有更大的意外。我清楚這是成癮的癥狀,有瀕臨死亡的感覺。我全身發(fā)緊發(fā)冷,牙齒咯咯作響,跌跌撞撞闖進廚房,拿起切菜刀,狠狠在手掌心里劃了兩下,用另只手顫抖著對著名片上的號碼給晉靜打電話,意外的是她聽到我喘息恐懼的求救聲音后,毫不猶豫地說,我馬上來。在她開車去八六醫(yī)院(空地勤師附屬醫(yī)院,不是我就診的市醫(yī)院)的路上,我臥在后排椅子上,渾身痙攣抽搐??梢庾R尚存,我氣息奄奄地央求她能否打電話給她男朋友,弄一兩片氯硝西泮或者安普挫侖鎮(zhèn)痛,立刻就好。不愧學(xué)播音專業(yè),她在手機里很精準地重復(fù)了這兩種化學(xué)藥名,而且以命令的口氣喊,張巖你自己過來!
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迷糊中口里被灌了一粒藥,氧氣罩摁在鼻梁上時,張巖給我包扎了傷口,又打了一針破傷風(fēng),摘下口罩,一改上次冷冰的面孔,面色俊朗,溫和地問,老叔,您沒事了,順便問一下,您沒有癲癇的毛病吧?我搖頭,嘶啞地說,麻煩你小伙子,再給我弄幾片那種藥,我以前手破了也吃這類藥。為了證明自己正常,我摘下氧氣罩。
他眼神閃過一絲猶豫,回身拽住晉靜的胳膊,疑惑地問,這不是鎮(zhèn)痛藥,是精神類藥片,還有依賴性,處方要副院長簽字,你看呢?
晉靜凜冽的目光,你想想辦法,要不干嗎找你?你就說他有癲癇的毛病。
他悻悻地點點頭。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咱們是部隊醫(yī)院,有紀律。顯然看女朋友的面子,不敢違抗,他有些怯她,語氣聽得出。一個笨拙的苦肉計,雖然被戳穿,可回家的路上,手里掂著那瓶藥,我開始蒼白無力地絮叨,多虧你們倆,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晉靜手握方向盤,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前方,面無表情地說,不存在的,許老師,我這是還債呢。以后有事,您盡管吩咐。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問,為什么呢?
她沒有回答,車開到我院子門口,我緩緩跳下車,誠懇地說,謝謝你晉靜,等天氣暖和了,如果有興趣,我?guī)愫湍愕哪信笥讶レh踏青。她禮貌地點頭,微笑著說,再見許老師。那個神情很像照片。我腦袋靈光一現(xiàn),說,跟我來,送你一樣?xùn)|西??跉獠蝗葜靡?。不發(fā)病的時候,高鼻梁,頭發(fā)鬈曲,一米八的個頭,我這副樣子還是蠻能吸引異性的。
她猶豫了一下,下車跟著我進了房間。什么東西這么神秘?她莫名其妙地問。
我說,暫時保密。領(lǐng)著她走上了二樓的臥室。在照片墻的正中央,掛著那幅黑白肖像,里面的人物笑容可掬,目光飄搖。我說,你的目光溫暖、迷人,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晉靜驚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足足幾十秒鐘,又落在我的臉上,說,這不好吧,我覺得有點別扭。她好像對自己的美麗毫不在意。
對不起,我不想惹你不高興,況且你剛才幾乎救了我的命,請你不要考慮照片里的人物是誰,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你覺得不美嗎?
很美,但是請你馬上摘下來。我注意到她柔軟的目光盯住我,有點慍怒。我從容地說,從現(xiàn)在起,這張照片的肖像權(quán)屬于你,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第二個地方。她語調(diào)由僵硬變得柔和起來:這還差不多。我?guī)椭鴮⒉A嗫蛉M后備廂,她啟動汽車,搖下車窗,沉靜地對我說,其實我和你都差不多,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她的眼神里竟然含著一絲哀怨,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點燃一支煙,像要潛入水中深深吸了一口。車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心隨之暗淡下來。尤其她提到還債二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竭盡全力把我送到醫(yī)院,這本身就出乎意料,和還債扯得上嗎?在那種意識無法自控的恐慌狀態(tài)下,我唐突地提出近似不可理喻的請求,她居然沒有任何猶豫和矜持,那么呵護我,像個親人。設(shè)想她如果拒絕了我,我不敢想象這個毛病和心梗差不多。再說,我弄攝影幾年前就有了網(wǎng)站,是腳上綁大鑼,走到哪兒響到哪兒,管廠長為什么還要宣傳我?還偏偏把她引薦給我,有必要嗎?
要不是管廠長喊我上他家為廠里拍宣傳片一事,我也許會將心里的疑惑慢慢淡忘了。工作之余,我出資和幾個朋友弄了個楚江網(wǎng)站,里面辟了不少文化娛樂欄目,攝影為主打板塊,長年招募清純靚麗的大學(xué)生免費拍片。照片上傳到網(wǎng)站,明碼標價,供企事業(yè)單位商家酒樓做廣告使用。另外網(wǎng)站為本市和三縣的酒廠和輕紡用品代理商做廣告。不包括我的攝影團隊,光這兩項收入我就在市郊買了一套房。最主要的是,我掌握了不少人脈關(guān)系。管廠長看中的不光我會攝影,還有廣泛的社會資源。
管廠長副師級待遇,三層小樓,大院門口有值班警衛(wèi)。老伴多年前患癌癥過世,兒女都已成家在外地和國外。我去的時候,他早已在開滿藤蘿花的院子里,擺了一張八仙桌,一桌子菜,粉紅嬌嫩,滿眼清爽,還擺了一瓶茅臺酒。不過吃飯前在會客廳他讓人放了一段10分鐘的廠宣傳片給我看。從專業(yè)角度講,畫面、剪接、配樂以及解說等部分沒有太大的硬傷,可從他鎖著眉頭的表情看顯然不滿意。他遞給我一支煙,單刀直入地問,怎么樣?你感覺?
這類片子以前我們給口岸的海關(guān)、商檢作過策劃,甚至跑過外景地,所以我心里有點數(shù),如果片子本身沒大問題,那就要找片子背后的毛病。我掏出小藥瓶,小心翼翼倒出一粒咽到嗓子里,管廠長不耐煩,媽的,你就這么大出息?
我慢吞吞地說,領(lǐng)導(dǎo),我看了半天,你也不過出現(xiàn)了一次,只有三四秒,還扎在工人堆里。他重重摁滅煙頭,臉上有了暖色,繼續(xù)。我說,咱們五千多人的軍工集團,班子集體成員我沒看到,領(lǐng)導(dǎo)核心我沒看到,你提出的“提神、提氣、提質(zhì)、提效”的氣勢也沒看到,印象深刻的只有駕駛班、跑道和大水塔的全景。
管廠長聲音上了八個臺階:一個草臺班子,老子為此花了11萬。他站起身,來回踱步,說,長沙、贛州幾個大修廠都跑到空裝部競標SU27的維修項目了,修一架飛機就是6000萬,這個項目不拿下來,幾千號人吃飯怎么辦?北京我有戰(zhàn)友,我要帶這部叫得響的片子去,反映我們老軍工企業(yè)的“四特”精神(特別能戰(zhàn)斗、吃苦、奉獻、忍耐),這是魂?,F(xiàn)在光送禮不行了老弟,要按法律程序辦事,憑實力說話。
我說,放心領(lǐng)導(dǎo),你戎馬生涯大半輩子,重拍的片子就是留給你的一本珍貴的相冊,你要的都會有。我適時地恭維了一句。
管廠長拉著我的手坐到八仙桌邊,幾杯酒下肚,他臉上泛著紅光,意味深長地問,晉靜小姑娘接觸了一下怎么樣?她告訴我你發(fā)病了是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我預(yù)料,我澀澀地問,人不錯,很知性。怎么,她都告訴你了?
管廠長嘿嘿兩聲,給我搛了一塊鴨肉,說,說起來,你還是她救命恩人呢。借著酒勁,管廠長又把多年前那起車禍的老賬抖了一下灰塵,重新翻開,告訴我晉靜就是那個活下來的女孩。真像應(yīng)了矯情的電視劇的情節(jié),我莫名其妙,心驚肉跳,藥物抑制住的神經(jīng)又被拉扯得亢奮起來。
她父親不是叫王昌來嗎?我有些結(jié)巴地問。
我祖籍山西汾陽,孩子送到孤兒院時,我給改成晉靜,一來讓她忘掉過去,安靜平安的生活。另外呢,我和孤兒院打了招呼,孩子是我的,暫時由你們托管。我老伴住院,家里亂糟糟的。上初中的時候老伴走了,家里清凈了,小姑娘搬到我家,孩子聰明懂事,按理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該留在北京或者出國,畢業(yè)時我征求她意見,她口氣堅決地要求回來,要報答我,服侍我。我這個孤老頭身邊子女一個都不在,也有道理??晌耶吘箖簩O滿堂,有個什么事的,一呼百應(yīng),即使退下來,享受待遇也比你好。管廠長又嗞溜了一口酒,眼神溫和得像個嬰兒。所以呢,他手指輕敲桌面,我考慮半天,這孩子苦命,現(xiàn)在枝繁葉茂長大成人了,又談了朋友,我要把這個接力棒交給你。你老家在東北,你這個破蘆席的身板正需要人照顧。怎么樣,比弄個副處調(diào)要好吧,老弟?
管廠長慈祥和藹地望著我,我不得不又掏出藥瓶。他哈哈一樂,指著我連咳幾聲,你看你看,身邊沒個人怎么能行?我算積德了。我晃了晃腦袋,雖然藥力強有力地抵御著我波濤洶涌的情緒,可這份摻雜著惶恐的不安,依然讓我的手不停地顫抖,等于我下半輩子虧欠管廠長的,自己變成木偶,線的一端牽在管廠長手里,可有這么個機會也是千載難逢。
我思緒紊亂,問,領(lǐng)導(dǎo),您不能包辦代替,你征求過她意見嗎?即便她善良知性,還有她男朋友呢,愿意服侍我這個糟老頭子嗎?
好了,你同意了。管廠長點點頭,嘬了口酒,慢悠悠說,不要把她想象那么美好,上大二的時候,她因為太活潑,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要不是我找老戰(zhàn)友,唉。他面露晦暗之色,和你一樣,那場車禍也給她留下陰影,所以我讓她找了個學(xué)醫(yī)的男朋友。我問怎么活潑。他欲言又止。好啦,他揮揮手,這部片子你做總策劃,她做你的助手,多接觸,加深感情,我指的是長輩的關(guān)愛,你們搞藝術(shù)的,喜歡多情。管廠長笑了一下,有種坦陳的自信。
這天上掉下來的是餡餅還是炸彈,我一時無法判別,我也無意和他們攪和在一起,不過,為了副處調(diào)和處方藥,多處個朋友沒壞處。我攝影團隊里有個兄弟叫韓軍,在市公安局政治部搞宣傳,我找到他,將宣傳片的策劃事宜告訴他,文字部分他不用操心,由我們廠的晉靜負責(zé)。韓軍撓了一下禿頂腦袋,笑了一下,呦嗬,大名鼎鼎,前天還在我酒吧和一個富二代玩呢,男的吸了粉。他指的富二代是空地勤師干部子弟。這幾年機場周邊地區(qū)開了不少酒吧和快捷酒店,主要服務(wù)俄羅斯的機械師、飛行員和技術(shù)專家。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們只是工作關(guān)系,你不會看錯人了吧?韓軍詭異地笑笑,你脆弱的神經(jīng)要是繃得?。ㄋ麄兌贾牢矣羞@個毛?。砩暇蛠?。
3
來之前我吃了藥。我找了個背靠舞池和人群的長條高桌一躍而上,重金屬音樂震動著心臟,絢麗的燈光魅惑著眼球。我還是有點不適應(yīng)。不過在舞池里,我發(fā)現(xiàn)瘋狂扭動腰肢與臀部的人當中,有一張熟悉的臉,手里夾支煙,嘻嘻哈哈和人打招呼;她穿著吊衣裙,小背心,超短褲,性感、張揚,和那個在直播間莊重優(yōu)雅的女主播判若兩人。一曲結(jié)束,我沖她揮了揮手,她先驚訝地咦了一聲,跳到我身邊坐下,我看清楚她化了濃妝,臉上還有金粉。
我微笑著指了指吧臺上的韓軍說,諾,我攝影圈里的朋友,韓軍,在市局,他有保護傘,放心地嗨皮。她機敏地回我,我不吸粉。我微笑著望著她,老廠長都告訴你了吧?我試探地問。
她無所謂地點點頭,老叔,我真沒想到你我這么有緣分。她摁滅煙頭,要了一杯檸檬汁。
我盯著她問,你怎么看呢?她吸了一口檸檬汁,天真自若地說,我和張巖以后照顧你啊。好像我問的這句話是多余。不過,她有些不解地問,我模糊地記得那天坐在車里,阿姨是不是穿多了衣服,還是很胖,為什么我最后躲在你懷里?
我掏出藥瓶,又咽了一粒藥片,她的眼神似乎流露出愧疚和不安。周圍嘈雜,我大聲說,你當時坐副駕駛你媽的懷里,你阿姨懷了四個月的身孕,暈車,又吐,在嚼話梅和蜜餞,你看到她手里有棒棒糖,吵著要吃,先在她懷里站著,后來汽車爬坡,站不穩(wěn),你就只好窩在我的懷里。
晉靜低下頭,片刻,默默將手里的那杯檸檬汁灑在地上。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微蹙眉頭,拿起吧臺上的煙盒,一個戴黑框眼鏡的魁梧男孩微笑地遞給她一根煙,她夾煙抬頭,滿臉驚喜,順子,你怎么在這兒?不是去日本了嗎?叫順子的小伙子,張開粗壯的胳膊很紳士地摟了一下晉靜小巧的肩膀,在她耳邊大聲說,剛回來,在中日友好醫(yī)院實習(xí),今天回來有點事。
晉靜轉(zhuǎn)臉向我介紹,張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又對男孩說,我舅。男孩友好地沖我點頭,遞給我一根煙。我有點別扭。韓軍曾告訴我這里稱呼舅和表叔的都是男友。舞池里有人下餃子似的跳草裙舞,連唱帶跳,一個染著白長發(fā)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吹薩克斯。男孩沖晉靜使了個眼色,她平靜地點頭,拽著他胳膊,對我喊了幾聲,我聽不清,好像說是馬上回來。我只好點頭,望著兩人朝回廊內(nèi)側(cè)的洗手間方向走,我心里很亂,想回家。韓軍過來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有好戲,走。我摸不著頭腦,跟著他,沿著幽靜的回廊轉(zhuǎn)彎,在一個叼煙斗標志的門口,韓軍小聲解釋說,員工廁所,不對外。他轉(zhuǎn)身溜了。我側(cè)耳細聽,粗重的喘息夾雜著響雷般的撞擊聲,晉靜含混不清地呻吟,今天我算跑了一次馬拉松。男孩呼嘯地喊,我他媽對不起你了兄弟!我捂著怦怦亂跳的胸口,又吞了一粒藥。
十分多鐘后,晉靜裊裊婷婷回到我身邊,臉上金粉沒有了,補了淡妝,顯得矜持。我遞給她一根煙,替她點上,故意問,你朋友呢?她吸了一口煙,哦,走了,我和張巖的媒人呢。她嫵媚一笑。
你愛張巖嗎?我沒話找話。
她略有意外,低緩地說,我心里只有我爸媽,6歲是記事的年紀。
你義父說帶你看過心理門診。我一個急轉(zhuǎn)彎。
她微微抬起下巴,有些茫然,怎么講呢?我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不像老叔你還有個攝影愛好。
所以你就拼命尋找熱鬧。我沒有用“刺激”二字,怕引起她警覺敏感。
她搖頭,我對一切毫無感覺,咦,老叔,你不會和我換了個位置當主持了吧?她口吻帶著調(diào)侃。
我自我解嘲地笑笑,問,那你如果遇到心儀的人呢?
小地方難覓知音,就是遇見了,也許以后我會讓他后悔。她朝我嫣然一笑。
晉靜不愧是名校畢業(yè),文案做得特漂亮,10分鐘的宣傳片,不僅解說詞寫得精練,重點突出,連分鏡頭的推、拉、搖、移,鏡頭組合的切換、疊化,都精雕細刻,文本做得美輪美奐,給我減少了不少工作量。我們合作得比較愉快,彼此拉進了距離。管廠長的話沒錯,不是我想象的,我發(fā)現(xiàn)她馬虎、隨性、大大咧咧。在我家蹭飯,餓了抓起桌上啃過的冷饅頭就往嘴里塞。她穿著很短的小熱褲,兩條雪白美腿就翹在桌上,完全地露著,甚至坐在椅子里連臀部都露出半個來。我邊做飯,邊拿眼睛瞄一眼,的確誘人,可我是見慣風(fēng)浪的人,過去經(jīng)常和驢友在野外采風(fēng)宿營,見怪不怪。她在我浴室沖涼,除了女人用的沐浴露,我的浴巾浴袍她隨便拿,用完了一扔。張巖像個大哥哥總是皺眉,不聲不響給她收拾殘局。他值夜班,晉靜就睡我的床,我歪在書房沙發(fā)里,可心里舒坦,藥也減量了,感覺像真有了個家。
前期文檔做完,晉靜就陪管廠長跑北京的空裝部跑項目做專題采訪去了。我和韓軍負責(zé)外景,按管廠長的命令,必須在二十天之內(nèi)完成。所以連續(xù)加了十幾個夜班,又出差,毛片出來了,我也累倒了,處方藥的限額也用完了。我試探著給張巖打了電話,他值夜班,似乎明白我的意圖,語氣溫和,讓我過來。
我心里很溫暖。見面的時候,醫(yī)生還是理性,有股職業(yè)的冷漠。他說,老叔,那天您看急診,根本沒用那種藥,靠自己扛過來的,以后自信心增強了,完全可以戒斷。他的嗓音、手勢融合在一起,有種難言的力量。我很喜歡。
我岔開話題,問,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他淡淡地說,下半年吧。老叔,晉靜告訴我了,其實您大可不必這樣,我和晉靜買房首付的資金夠了,沒必要這樣。
我打哈哈,我那套房精裝修,放了幾年了,裝修氣味早散了,閑著也是閑著,以后你們有了孩子,還要請阿姨,夠住了。
張巖沒有表達出感激之情,反而皺眉說,老叔,既然是一家人,我就直說了,我覺得您這么給予付出,不僅不能給你找到歸屬感,反而因為有了我們,造成心理依賴,會給你成為癮君子提供便利,那種藥是國家二類精神藥品,嚴格意義上就是毒品。我和晉靜剛認識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安全感,后來在我的配合下,沒吃任何藥就走出陰影了。
我在心里竊笑,走出陰影還和張順子干那種事?盡管言辭有些尖刻,我沒有表露出不快,因為我手里緊緊攥著他剛給我開的藥瓶。我饒有興趣地問,能介紹一下寶貴經(jīng)驗嗎?尤其這對年輕人,從不認識到相識,以及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我覺得和他倆的關(guān)系正發(fā)生一些微妙的改變。他聽出我話里的意思,撓撓頭,有些羞澀地說,說起來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廠里的水塔上。我剛分到醫(yī)院的化驗科,領(lǐng)導(dǎo)讓我和另外一個同事帶著便攜式水質(zhì)分析儀,爬到水塔上做一個懸浮物和污染指數(shù)的分析測試。據(jù)說一架農(nóng)用飛機做滑翔動作時在水塔附近誤撒了不少農(nóng)藥。
我忽然有了一個預(yù)感,問,那小伙子是不是叫張順子?
他有些驚訝地回答,對呀,你怎么會知道?
還是敏感,坎坷生活的積累和車禍造成的創(chuàng)痛,久而久之,別人說的話、一個眼神和動作我都會過濾一遍,分析有沒有危險因素。加上這把年紀,這點判斷能力還是有的。我問,管老告訴我你們的介紹人不就是他嗎?
他點頭,有些感慨,那天陽光很耀眼,刺得人眼睛睜不開。我本來就有點恐高癥,站在有10層樓高的水塔頂上,我不敢抬頭,幾乎挪不動腳步,所有的檢測過程都是張順子做的。后來順子驚叫,喊我過來幫忙,我才看清楚眼前的晉靜,她坐在鋼筋護欄的外側(cè),離我不遠,雙腳耷拉著,晃來晃去,如果身體再往前縱出幾厘米,人就融化在藍天白云里了。
她放肆地笑,很瘋的樣子,有點可怕。她的爽朗、明媚和周身散發(fā)出的強有力的能量席卷了我,我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順子附在我耳邊說,我高中同學(xué),父母出了車禍死了,受過刺激,怪可憐的,不過,人家是中傳媒的高材生,配你還是一朵美麗的鮮花。我反駁,你不就罵我是牛糞嗎?那她還是和你好吧。順子說,我要出國,還要留在北京,你戀家不正好嗎?然后我看到晉靜和他對罵了幾句,她忽然瞥見我,有點不好意思,順子脫口介紹了一下我。我倆寒暄了幾句,感覺不錯。她一低頭,像是為了我,屁股順從地往護欄內(nèi)側(cè)挪了挪,指著左前方天際邊隱約的山巒,喃喃自語,我爸媽就在那里,我想飛過去。
順子嘻嘻笑,那你就飛吧,我不給你們當燈泡了。弄得我們像戀人似的,晉靜臉頰泛紅,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她對我不反感,可我很尷尬。張巖壞笑地看我一眼,拎著儀器順著水塔螺絲形鐵梯架下去了。我雙手緊握護欄,樣子肯定很緊張,張巖這家伙是不是有意設(shè)計安排好的?還沒來得及細揣摩,晉靜拍拍身邊的臺面,說,坐下吧,護欄年久失修,不安全。她一口京腔,聲音甜美,我心里暖暖的,剛才的拘謹不安瞬間煙消云散。我倆坐在一起,信鴿在我們腳下飛來飛去,晚霞把飛機跑道和周邊的麥田染成金黃色。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張巖沖我笑笑,面孔單純羞怯,顯然他不想繼續(xù)下面的話題了。
我很得體地微笑了一下,說,真美,要是拍下來就好了??墒悄氵€沒有告訴我你是怎么幫助她的。張巖和我對視了一下,問,您真想知道?我說,當然啊。他有些神色黯然,說,好吧,為了你能盡快戒毒。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笨拙地點燃,吸了一口,樣子有點滑稽,說,其實我們之間這點破事說起來不光彩,那時候她經(jīng)常找我?guī)退磱D科病,一個未婚的小女孩在自己單位的婦產(chǎn)科看這類毛病,影響總不好,所以我聯(lián)系了我的一些同學(xué)和朋友,他們在市里醫(yī)院,既方便又隱蔽。本來我不愿意,一個小姑娘能這么干,就不是什么好人??煽紤]到管廠長是我的恩人,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
什么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我故意問得輕慢。
他低下頭,面無表情地說,這還用問嗎?后來我們熟悉了,我就給她講女性的生理結(jié)構(gòu),講宮頸糜爛,講輸卵管不通,會不孕,會得那種治不好的病。她靜靜地聽我敘述,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我感覺她像大人在傾聽一個小孩子天真地講述一個爛漫的童話故事。處了一段時間,然后有一天在我宿舍里,她撲進我的懷里,抽噎地告訴我她有性癮方面的障礙,周期性地發(fā)作,沒有任何快感,渾身像爬滿了虱子,奇癢難忍,厭惡、傷心、沮喪、恐懼的情緒隨著血液在體內(nèi)奔跑、燃燒,簡直像個瘋子。說完,她真的揪住了自己的頭發(fā)。我一把抱住她。
什么原因呢?我繼續(xù)問得漫不經(jīng)心,晉靜所描述的癥狀,我都能夠感同身受,我們的癥狀過程如出一轍,只是發(fā)作的結(jié)果不同,那一刻我好像也經(jīng)受一次心靈的折磨和煎熬。我手心濕漉漉的,那瓶藥始終在我手里攥著,不然我必定氣喘如牛,像個瀕死的鬼。
張巖說,她只告訴她是個孤兒,從小到大缺失愛,我安撫了她,事后我倆精疲力竭,依偎在一起,我說并不是永遠愛你的人都會離開你。你要相信,即使你父母遠在天堂也會眷顧你。她含著淚問,我對你重要嗎?我說當然,我父母離異,奶奶也死了,是管廠長資助我的,和你一樣。她問,那你愿意向我求婚嗎?我愣怔了一下,緩緩說,太突然了吧,你不是不想結(jié)婚嗎?她說,我心里空蕩蕩的,我需要一個關(guān)系明確的男人來保護我,我的病或許就好了。我已經(jīng)厭倦了漫無邊際的交往,每個男人似乎都有權(quán)利追求我,誘惑我,我只想屬于你一個人。我需要安全感。
我小心翼翼試探,她現(xiàn)在走出陰影了嗎?他給我一個不勝重負的微笑,你說呢?老叔,她不停地采訪、出差,東跑西顛的。我喜歡安靜,按部就班。我們性格有差異。不過她那方面好多了,她的身體讓我迷戀,可她的心則讓我迷惑。
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煙,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說,那次直播后,回家的路上她說你很有文采,不可多得,她決定接受你的邀請,做你的攝影模特兒。我心里明鏡似的,她在試探我的反應(yīng),我諷刺說,你也太掉價了吧,你最有特長的地方是嗓音。她質(zhì)問我,你意思是我長得不好看?我說滿大街長得和你一樣的多了去了。我意識到冒犯她了,她氣惱地說,那你干嗎找我?我賠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漂亮,善良,心地質(zhì)樸。她瞪了我一眼,少來!難道我就沒有其他可愛的地方嗎?首先我是個女人懂嗎?我說你吃醋了?她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荒唐,我會吃你的醋?你吃我的醋還差不多。我壯著膽子說我不會吃任何人的醋。她放肆地盯著我說別太自信。我和老叔準備下個月去歙縣拍油菜花。她臉上浮出得意。我雖然火冒冒的,可灑脫地說,我不吃任何人的醋,你放心,和我在一起,我會讓你生氣,也會讓你高興。我拍了一下她腦袋,她一把推開我,哼的一聲冷笑,你還嫩點兒。然后獨自走了。
我彈了一下煙灰,看他有些悵然若失,開玩笑地說,小伙子,你不會吃我的醋吧?看樣子你比我還沒出息。你郁悶難過是因為你還不夠豁達和堅強。張巖愣了一下,反問我,那您比我有出息,為什么還吃藥呢?我一時語噎,心里不悅,敏感的人最不能受譏諷??梢晦D(zhuǎn)念,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無須計較。我顴骨發(fā)熱,嘿嘿兩聲,說,我指的是男女愛情方面,小伙子,你要是嫉妒郁悶,說明你還不夠淡定從容。
張巖反問,老叔,您后來談過戀愛嗎?您懂愛情嗎?那語氣比剛才還要鄙視和不屑。我似笑非笑搖搖頭,心里像吞了個火球,燒得難受。他扔掉煙頭,站起身,劍鋒一樣的目光掃了我一眼,說,我在北京進修過心理學(xué),人的行為動機只有兩種,要么出于愛,要么出于恐懼。您這么討好接近我和晉靜,完全是因為恐懼,您的意志和人格因為一場車禍就被摧毀,我只是深深愛著晉靜,才向你妥協(xié)。她單純善良,在我的幫助下已經(jīng)走出了陰影,請你以后少和她接觸,我會考慮下一步找市里最好的心理醫(yī)生幫您戒毒。
我氣有點接不上來,趕緊點點頭,掏出他給我開的藥瓶,又干吞了兩粒。蒼涼和羞辱無情地漫過身心,淹沒了一切。
4
管廠長帶著晉靜回來已是兩個月以后。他喊我上他家,我將后期剪接好的宣傳片給他,他說,不用看了,我?guī)е€要去趟北京。我有些蹊蹺,問,早知道我快遞寄給你不就完了嗎?他拍拍我的肩膀,凝視我,笑容有點莫測高深,老弟,等我這次從北京回來,就把你弄到工會來。
我一陣狂喜,掏出藥瓶,他輕輕按住我的手:別忙吃藥,還有件事,晉靜身體不舒服,現(xiàn)在樓上躺著,我這一走還有段時間,你要想辦法幫我照顧好她。
我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隨口說行啊。轉(zhuǎn)念不對,張巖不是……
就是不能讓他知道,對外還要讓他以為我們還在北京。他目光如炬。我還是吃了一片藥,他的話讓我感覺像前面有片雷區(qū),我沒接他的話,只好點點頭。然后他從書柜里側(cè)翻出一本綠色塑料封皮的賬本遞給我,感嘆地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干的好事也好,壞事也罷都在里面了。替我保管好,別說我子女和親戚朋友,我祖宗八代都不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在外面有圈子人脈,萬一哪天我蒙了冤,只有靠你了。晉靜你照顧好,她是清白的,所以我不愿意她牽扯進來。他尾音拖得很長,似乎再次強調(diào)我對于他的重要性。
我打了個寒噤,急赤白臉地央求,老哥,我都這樣了,還有幾年活頭?你就饒了我吧,我不要副處調(diào)了,我也不需要什么王晉、李晉來照顧我了,我需要安靜自由。我扔掉綠皮書,扭頭就走。
還沒出客廳的門,兩個陌生人擋住我,看樣子是從北京跟著來的。管廠長撿起賬本,擺擺手,都是自家人,老弟你坐下。他將賬本又遞給我,我沒敢拒絕。他親切地沖我笑笑,說,這是最壞的結(jié)果,不至于的,這次去了空裝部,SU27和SU30四個大廠競標,就我們廠脫穎而出。宣傳片再送到北京,一定錦上添花。老弟,先提前謝你,我說話還算數(shù),即使下來,我還會進人大,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的人。
他熱切的目光有股徹骨的寒冷,問,藥吃了嗎?
我強撐著點頭。他說,以后不要和車間主任馬可來往,去年省紀委調(diào)查廠里倒賣鋁材和銅合金一案,還有殲6、殲7飛機的邊角料和磨具,據(jù)說他拿了快150萬,你們工段長也分了10多萬塊錢。因為你也參與了,所以我擋住了,以后別再犯低級錯誤。你網(wǎng)站以后缺資金找我。我苦著臉,問,那你行行好,我退還錢行不行?他搖搖頭,沒有這種游戲規(guī)則,再說我不是針對你。
我牙齒在嘴里打架。他站起身,穿上風(fēng)衣,微笑地說,上樓去關(guān)心一下你的義女,她懷孕三個月,剛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我得先走了,記住賬本保管好,你我不吭氣,誰也不知道。他伸出手和我緊緊一握,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再一次洞悉一切地凝視我,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我腦子一片混亂。
我找韓軍將晉靜偷偷弄到市郊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她恢復(fù)得很好,不久出院了。晉靜告訴我她是和管廠長在一起懷的孕,她向我講了許多事,為了感激我,她硬是從我手里要走了那個賬本。她言之鑿鑿,算我替你保管,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沒有推讓,既然她能和張順子、管雷干那種事,也就不是等閑之輩。
再次見到晉靜是來年春暖花開的五一小長假。她和張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為了慶賀,我們約好了去歙縣拍油菜花。因為帶了藥,主要是晉靜在場,自駕游顯得輕松愉快。車是我開的,一路上,晉靜嘰嘰喳喳,她說她是89年出生的,白羊座。我開始胡謅說我也是白羊座,晉靜彎起眼睛凝視我,問,是嗎老叔?那你不像沖動冒險的人,你的血型肯定不是A型。我樂呵呵說,偏偏就是。喲,和我和張巖一樣。她有些驚訝,手里搛起一粒橄欖塞到我嘴里。我心頭一抽,涌過百感交集的味道。透過后視鏡,我看到張巖眼睛的余光突兀,錐子般刺眼。我說,張巖,前面是西遞宏村,就是電影《臥虎藏龍》的拍攝地,你們倆下來,我來給你們拍幾張,你們婚紗照以后會用得上。他鼻腔里哼了兩聲,問,是嗎?
在徽式小院和竹林邊,晉靜穿著短裙,兩條雪白修長的嫩腿的確很刺激我的神經(jīng)。我的攝影角度、采光把握得準確到位,晉靜一開始面對鏡頭還比較不自然,但后來看到樣片后,驚訝地望著我,心理就完全放開了,表情也非常自然。然后挽著張巖的胳膊半嗔半笑罵他是個榆木疙瘩,不會擺表情。張巖只好干澀地笑笑,說,老叔,我來給你們拍幾張。顯然是掩飾尷尬。因為在路邊拍了不少油菜花,到了黃山老街已近傍晚,事先沒有預(yù)訂,只找到一家快捷酒店,而且只有一間客房。我有些疲憊,吃了一粒藥,說自己就在大堂沙發(fā)上對付一晚算了。晉靜語氣堅決,堅持大家一定要住在一起,給我留張床,他倆擠一下。我偷眼瞄了一下張巖,他目光遲疑了一下,說,行啊,老叔總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我沒吭氣,笑笑。
因為是情侶房,衛(wèi)生間對著臥室的外墻是一大塊玻璃,沒有任何簾子之類的遮擋,只是在玻璃上貼了一層半透明的膜。我點燃一支煙,識趣地拉開門,晉靜說,老叔,別出去喂蚊子了,又不是外人,你背著我和張巖說說話嘛。我看著張巖異樣的目光,忽然想起上次在醫(yī)院他對我的那副嘴臉,我忽然裝出爽快的樣子說,行,我也累了,這樣,兄弟,給你展示一下你和太太的光彩照。說罷,我擺弄起相機給他看照片。淋浴聲響起,張巖捧著相機不時回頭,看著水花從晉靜胸前的雪山,流到腹部的幽谷,又流向修長雪白的大腿。我有些好笑,指著幾張快速連拍的畫面說,美不美?晉靜坐在路邊石頭上,表情和動作極為自然,蹺起二郎腿,眼睛里露出勾人的神色。短裙下面的一部分臀部就完全展露出來,有幾張完全走光,放大圖片,連裙子里的蕾絲內(nèi)褲都清晰可見。張巖咬著牙根低聲問,你故意的?我掏出小藥瓶,倒出一粒咽到嘴里,挑釁地說,美要共享。以后你老叔的藥,還得你來開,不然你太太饒不了你。我夸張地回了一下腦袋,瞥了一眼浴室水濺后模糊的玻璃。張巖猛地揪住我的T恤衫衣領(lǐng),然后又松開手。
晉靜從浴室出來,表情嫵媚,發(fā)絲濕漉漉的,白色T 恤衫里因為沒有戴胸罩,乳房自然高聳著。她跳上我的床,推了張巖一把,說,該你了。張巖竭力壓抑著粗重的呼吸,站起身,晉靜像什么也沒察覺,先翻看相機,羞澀地笑,嬌嗔地讓我刪掉,我故意大聲說,不行,這是藝術(shù)。她不再堅持。
山區(qū)的夜里氣溫低,我洗完澡,立刻鉆進被窩,兩張床間隔不到60厘米,借著月光,我瞥見晉靜在被窩里脫下了她的小褲衩,下面只穿著一條嵌著金邊的絲綢小內(nèi)褲,閃著幽光,大腿被張巖雙腿緊緊夾住。晉靜低聲埋怨,你瘋了?老叔還在呢。張巖蠻力地將她壓在身下說,你是我老婆,怕什么?他和太監(jiān)也差不多了。倆人撕扯了幾下,晉靜咯咯笑了幾聲,不動了,任憑擺布。接著是倆人粗重的喘息和小床不屈不撓的撞擊聲,和上次在酒吧聽到的聲音差不多。喘息和動作平息下來,張巖壓低嗓音,局促而心虛地問,手紙呢?晉靜狠狠踹了他一腳,翻過身。我從枕下摸出一包手紙扔給他。他尷尬地瞟了我一眼。我悄悄咽了一粒藥,慢慢覺得虛空的身體像只迷失的野獸被獵人擊倒,意識仿佛飄浮在云絮之間。
第二天上午,我們開車去了我拍獲獎作品的農(nóng)家小屋。主人很熱情,領(lǐng)著我們來到他家后院一片開闊的山坡草地,滿目翠綠,山澗煙雨般迷蒙的云霧沖我們洶涌撲來。晉靜不理不睬張巖,老是圍著我轉(zhuǎn),不免心生感慨,小丫頭外表雖然爽利、單純,骨子里卻細膩、敏感。作為長輩,我還是和藹地半開玩笑地對張巖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給你太太拍幾張車模照,版權(quán)屬于你兄弟。晉靜撇撇嘴,竟有些不耐煩,老叔快來吧。張巖陰著臉,頭枕著胳膊,躺倒在草坡上,瞇縫著眼想心事。
我看了一眼張巖,要求晉靜脫去鞋子,兩腳掛在方向盤上,嫵媚地看著鏡頭,兩條白腿和粉紅的腳趾顯得十分迷人,臉側(cè)過來,胸口襯衫居然解開了兩個扣子,含蓄地露出高聳的山峰,她笑得天真,眼睛彎成潭活水。一張還是她半躺在寶馬車的引擎蓋上,這是從她身體上方俯拍的特寫,要拍出這樣的照片我的雙腿幾乎跨在她的身上。奇怪的是,晉靜迷人的身姿像引力巨大的磁石吸引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出她呼出的氣息,以及她身體的彈性和曲線。我居然產(chǎn)生陶醉和依戀感,沒有任何緊張不安和焦慮,這大半輩子幾乎沒和任何女人像這樣身心一致地相對。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車禍以前自己的青春和快樂時光,真正地身臨其境。我真渴望這份彌足珍貴的感覺延續(xù)得更久一些。
回程的路上,晉靜換了個人似的,在后排緊緊和張巖膩在一起,一張一張翻看相機里的照片,不時尖叫兩聲,不時又甜蜜地噼里啪啦吻著他的面頰。張巖始終沒多話,臉色凝重,等她愉悅地翻完照片,低沉地問,感覺怎么樣?晉靜認真地點點頭。就在我自鳴得意地認為報復(fù)了他昨夜對我的不恭敬之時,張巖說,我也覺得不錯。說完拎起相機,撳動后窗的玻璃,粗壯的胳膊一揮,相機在空中畫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重重地砸在鐵護欄上,咔嚓一聲,連著稀里嘩啦的破碎聲。
我緊踩剎車,瞬間回到現(xiàn)實,掏出藥瓶,又吃了一粒藥。我顫顫巍巍地下車,捧起路邊那臺似一攤稀泥的相機,嘴唇哆嗦,說不出話。晉靜瘋子一樣捶打著張巖,口不擇言地怒斥他,恨不能要撕碎他。他面色鐵青,冷若冰霜,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測試老叔說的德國相機究竟質(zhì)量如何。
對不起就完啦?里面還有攝影展的照片!我怒吼,他似乎享受我的暴跳如雷。
這種檔次的相機我應(yīng)該能賠得起,哼,攝影家的玩意兒也就這么回事,軟不拉嘰。他不光挑釁,字里行間還透著侮辱。
老叔,您別聽他滿嘴噴糞!以后我再向您解釋。晉靜怒目圓睜。
解釋什么?說他鉆石王老五,比我更有魅力?張巖哼哧冷笑兩聲。
應(yīng)該說我比你更懂得女人的情緒和心理。我終于氣喘勻稱了,眼神和晉靜的眼神對碰了一下。
晉靜的目光直逼張巖,我們是該好好談?wù)劻恕?/p>
我在車里等你們。我艱難地爬進車。
沒必要,張巖拿起車里的挎包,鄙夷地冷笑,我清楚你要說什么,可我不想聽!可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晉靜擋住他。你不就想說他怎么怎么有男人味嗎?我沒興趣!晉靜飽含熱淚,張巖你聽著!聽不聽是我的自由,我喜歡順其自然。他頭也不回地沿著國道護欄大步前行。晉靜鉆進副駕駛,面色還算冷靜。我望著張巖憤懣的背影說,你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就像這架破碎的相機。
進入初夏,空裝部正式下發(fā)SU30項目維修的可行性報告批復(fù),全廠上下人心沸騰,有活干就有效益。廠部辦公樓的電子大屏幕無聲地不間斷地播放我們拍的宣傳片,我的名字也不斷赫然出現(xiàn)在片尾的總監(jiān)制的欄目里。職工大會上,分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反復(fù)強調(diào),之所以拿下這個項目,除了全廠職工多年辛勤汗水的努力外,沒有這部濃縮精華的宣傳片,就不可能迅速筑巢引鳳,轉(zhuǎn)型升級。人們向我投來不一樣的目光,我腰板挺直,心里驕傲地燦爛著,這是鋪墊,要不了多久,管廠長從北京回來,我進工會的事就算拿下了。
然而像演舞臺劇一樣,風(fēng)和日麗的布景剛撤下,電閃雷鳴的轟隆聲滾滾而來。先是傳出管廠長在北京另有任命,暫時回不來。接著動刀動槍,車間主任馬可被檢察院帶走,然后我被檢察院幾個穿便衣的工作人員傳喚,在廠部招待所整整關(guān)了近一個月。交代問題的核心有兩個,拿沒拿倒賣磨具和鋁材的錢,身邊有沒有一本綠色封皮的賬本。我近似癲狂,他們定時給我服藥,我也不拒絕,時而像動物般大吼,時而咧開大嘴傻笑。但我堅信我的思維沒有混亂,我的意志沒有被擊垮,我強烈地意識到,不能牽連晉靜,否則雪球越滾越大,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況且證據(jù)他們沒找到,是死是活自己賭一把,外面的管雷(管廠長)不會坐以待斃的。拖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因為有了車禍曾經(jīng)留下的創(chuàng)傷和空地勤師醫(yī)院開出的診斷報告,我的調(diào)查取證變得緩慢平和下來,夜間沒有聚光燈射在臉上。最后某一天,當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進房間,也不知他嘟囔了什么,我像個淘氣的孩子捂住腦袋,驚天動地大哭起來。然后在一番迷亂撕扯和惶恐哀號中,幾個人連拖帶拽將我弄回家。
5
站在凌亂不堪的客廳中央,許久,我才清晰地聽到背后有窸窣的聲音,我看到晉靜和張順子圍住我,晉靜眼里噙著淚珠,默默地給我收拾屋子。張順子扶我到沙發(fā)上平躺下,給我測了體溫、血壓和脈搏,然后半跪在我面前,緊緊握住我的手,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晉靜給我遞來一杯橙汁,輕聲說,老叔,是管叔讓順子來的,沒事了,以后也沒事了。我惶恐地問她,這一切是不是在做夢?晉靜搖頭,張巖找了省內(nèi)最好的心理醫(yī)生,你在里面吃的藥都是專家開的。另外他找人給你出具了最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的診斷證明遞交到調(diào)查組。我百感交集,無言以對。
張順子掏出手機,放了一段錄好的視頻給我看,里面的管廠長穿著花褲衩,光著上身,站在沙灘邊,微笑地沖我豎起大拇指,好樣的老弟,我沒看錯人,你就是華子良,那本書你繼續(xù)看,別弄丟了就行。另外我可能有段時間回不來,有事找我侄子張順子。放心,我沒事,你也沒事。張順子關(guān)掉視頻,朝我詭異地笑笑,抓住我瘦骨嶙峋的手,晃了晃,匆匆走了。
晉靜關(guān)緊門,又拉上窗簾,坐到我身邊,眼淚陡然間順著鼻梁流了下來,嘴里發(fā)出細碎的嗚咽聲,說,都是禽獸。我艱難地蠕動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既然走到這一步,大家都彼此吧。晉靜穩(wěn)定了下情緒,用手紙擦了下淚珠,說,家鬼害家人,那個本子給張巖發(fā)現(xiàn)了,他舉報了馬可,自然牽扯到你,還算心善,本子沒交上去,我已經(jīng)燒掉了。
我驚呼,那不成啊,你義父要找我們啊,當初給本子的目的不就是把這顆炸彈放進我這個保險箱?萬一進去他想減罪都沒材料了。晉靜冷笑,哼,你為他們想得挺周到,可他們管你嗎?別忘了你出來是你自己沒吐半個字,沒有證據(jù)。還有張巖替你找的精神病醫(yī)院開的鑒定書。
他為什么這么干?我澀澀地問。
嫉妒。
我嘶啞地苦笑,開什么玩笑,我是個失敗者,彎腰駝背,連頭發(fā)都像一把枯萎的野草,他犯得上嗎?
是犯不上,晉靜冷冷地說,他是我親表哥,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是姓管的老王八蛋一手撮合的。我們從戀愛到結(jié)婚都是他侄子張順子精心設(shè)計策劃好的,包括他告訴你我們在水塔初次見面的那一幕。當然,我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一股寒氣從我胸中慢慢升起,我且驚且懼,為什么這么干?我又問。
為了報答養(yǎng)育之恩,晉靜不經(jīng)意地捋了一下額前的細發(fā),當然,姓管的也付出了代價,我爸媽車禍死了不久,我舅舅得了肺癌,他原來在造漆廠,后來也死了,舅媽丟下我表哥,和另外一個男人跑到南方去了。姓管的本來讓工會把我送給我外婆領(lǐng)養(yǎng),可他第一次走進我外婆住的工棚,陰濕、潮氣,到處散發(fā)著臭味,我外婆坐在破沙發(fā)里抽煙,臉色焦黃,眼袋凸出,渾濁的眼球閃著憤怒的火苗,不停地罵我表哥是討債鬼,為什么不死,表哥縮在小床邊,眼睛里干巴巴的,沒有一滴眼淚,只有恐懼。那一刻姓管的動了惻隱之心,發(fā)動全廠職工開展職工獻愛心活動,他自己一對一資助了我表哥,一直到他上大學(xué),這期間,包括我外婆的基本生活費以及去世的喪葬費都是他自掏腰包的。
他怎么不知道?
我7歲進了皖北的孤兒院,離家?guī)装倮铮?5歲才回到老家,18歲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把第一次給了那個老王八蛋。他拿出我表哥和我外婆的照片,告訴我他們也是他資助的,如果我還想繼續(xù)過上美好的生活,就必須和表哥結(jié)婚,畢業(yè)后必須回到老家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泛起一陣苦,苦得像吞了一口黃連。晉靜又抽噎起來,所以大學(xué)生活我過得一直很頹廢,不停地和各種男人周旋。
有沒有過想留在北京的念頭?或者說擺脫管雷呢?你見世面了,翅膀慢慢長硬了呀?我繼續(xù)問她。
很留戀北京,這個城市很寬廣深厚,剛進校園,隨便在哪個犄角旮旯,都可以聽到同學(xué)議論伍迪艾倫、西科塞斯,還有法國新浪潮電影。我還和賈樟柯聊過天,他也是從小縣城一步一步走向國際影壇,我很向往通過個人努力實現(xiàn)個人價值??晒芗业膭萘μ罅耍瑹o論在哪兒,好像都有窺探的眼睛注視我。張順子簡直就是他的一條狗,隔三岔五開著跑車來學(xué)校找我,別人還以為他是我男朋友呢,我的內(nèi)心也就這么堅強地坍塌了、扭曲了,我甚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種奢侈糜爛的生活。她用一種感嘆抑或憂郁的語氣幽幽地說,我成了另類,在學(xué)校,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女友,我們曾同居,我倆曾發(fā)起過女權(quán)倡導(dǎo)聯(lián)誼會,接受過電視臺的采訪,我倆穿著印有“我們是戀人”的T恤衫走在校園里。后來,女友被警方帶走,我因為老王八蛋的緣故被學(xué)校處分后,也就完事了。我回到寢室,逼自己冷靜下來,穿上柜子里她的毛衣,蹲下身,抱住自己,將衣服拉起來貼住自己的臉,她的氣息肆意撲面而來,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
后來呢?
晉靜綻開疲倦的笑說,沒有后來。她輕嘆口氣,該付出的,該報答的,我他媽的都盡力了,除了你。除了真正救我一命的人我沒有任何表示。她目光里似乎有內(nèi)容,窗外蟬聲聒噪,室內(nèi)空調(diào)嗡嗡作響,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鉆進來,灑在她黑密的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成了耀眼的金黃。她安靜地坐著,我倆誰也沒說話,我聞到了她身上有股特別的氣味,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好像早預(yù)料到會有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前世今生般的感覺。那一瞬間仿佛又回到車禍發(fā)生的現(xiàn)場,一個瑟瑟發(fā)抖尖聲啼哭的小女孩,蜷縮在我的懷里,在天旋地轉(zhuǎn)的翻滾中,在我混沌不堪的模糊意識里,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我無法分辨,可那雙小眼睛像在幽暗的夜空里閃閃發(fā)亮?,F(xiàn)在,這雙眼睛就在我的眼前。
晉靜離開前,意味深長地說,要不老叔,我還是將你拍的那幅畫放在你這里。我詭異地笑笑,還不是時候。后來,晉靜說服了張巖他倆一起搬到了我的別墅里。張巖開始不同意,主要是愧疚。晉靜說,那好,咱們離婚。張巖痛哭流涕,只好同意。
再次見到我時,他無地自容,就差沒抹眼淚了。懺悔也好,羞愧也好,我爽快地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過去的事一筆勾銷,老叔也到夕陽紅的年齡了,就希望你們和我住在一起,不過也不是白住,你得幫助我走出陰影,戒斷藥癮。張巖瞬間恢復(fù)了一個醫(yī)生特有的鎮(zhèn)定和矜持,給我倒了滿滿一大杯52度的北京二鍋頭,又給我夾了塊紅燒肉,端起酒杯,老叔,您的新生活就從現(xiàn)在開始,干了!二兩酒落肚,我立刻天旋地轉(zhuǎn),呼吸粗重,心跳得像打鼓似的咚咚直響。吃了口饅頭,他架起我,我陪您出門,咱們沿著水塔晃一圈,也可算散步。我齜牙咧嘴地說,不行不行,咱們循序漸進好不好?我還是有點恐懼。我的心臟開始失去穩(wěn)定節(jié)奏,撲通撲通亂跳。
張巖拉著我走到門口,繃著臉說,萬事開頭難,老叔,您不就擔(dān)心心臟心率加速會讓你猝死對不對?他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藏刀,如果真有意外,只要您還氣息尚存,這把刀我自己插進胸口,晉靜作證!晉靜半嗔半笑地罵張巖,嘁,別嚇唬老叔。
我磨磨蹭蹭,張巖拽著我,快速疾走,我們繞過電影院和軍部大樓,身邊不時走過三五成群的女兵,她們穿著翠綠色的背心跑步,英姿颯爽,張巖很陽光地和她們揮手。我很羨慕,可心跳得難受,我竭力掩飾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全身像高速運轉(zhuǎn)的馬達,又仿佛有螞蟻在體內(nèi)蠕動、嚙咬。爬上一個小土坡,來到水塔前,周圍全是高大茂密的松樹和梧桐,我撲倒在草叢里趴下,我真的茍延殘喘了。不料張巖像背個大米袋將我扛起來,氣喘吁吁地說,不到水塔非好漢,老叔,索性堅持一會兒,咱們在水塔上休息。我毛骨悚然,心驚肉跳,有氣無力地說,小伙子,我今天已經(jīng)感覺有成就感了,你就饒了我吧。張巖沒說話,黑臉蠻橫地拖起我,推到水塔邊的鐵梯邊,雙手頂住我的后腰。
我終于顫顫巍巍爬到10層樓高的水塔頂上。從未有過的全新體驗,我忽然抽噎起來。張巖扶我坐下,和藹地說,老叔,甩掉藥物的拐杖,這是第一步,你已經(jīng)贏了。我點頭,心里欣喜,微風(fēng)撫摸我的皮膚,我全身的汗毛開始跳舞,連軟塌塌的生殖器也開始蠢蠢欲動。我氣喘勻稱了,興致來了,借著酒勁,我忽然想起這里是他和晉靜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問他,你為什么那么愛晉靜?他回頭望我一眼,似乎百感交集,說,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我們可以說是連體人,所以我見不得別人對她的無理或是邪念,所以老叔原諒我以小人之心傷害了您的身心。我用挑剔的眼光掂量著他,問,我聽晉靜講你們戀愛也不過三年時間,為什么感情這么好?其實你舉報我,也是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嘛。他尷尬地笑笑,帶著一種出身卑微、時刻都謹小慎微的神情說,怎么說呢,我倆可以講都是孤兒。她呢,輪廓、臉型,長得挺像我小時候的表妹,我奶奶活著的時候給過我一張照片,說她給管廠長領(lǐng)養(yǎng)了,在一家孤兒院里。我奶奶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去世后,我問管廠長我是不是還有個表妹。他說在孤兒院又給別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具體什么情況也不清楚。那時他老伴剛?cè)ナ?,心里難過,人又孤單,所以從孤兒院又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姑娘。
你那時候和晉靜來往嗎?我進一步問。他搖搖頭,很少,我學(xué)醫(yī),碩本連讀,7年,只有放假回來幫她輔導(dǎo)一些數(shù)理化。
晉靜告訴過你她的身世嗎?
沒有,她很自卑,話不多,只說在孤兒院長大,父母都病死了。晉靜可能告訴過你,我是單親家庭,我爸病死后,我媽至今沒來找過我,聽鄰居講在深圳,嫁了個有錢人。等我們有了孩子,一定要給孩子找到唯一的奶奶。我眼眶有些濕潤,會的,小伙子。
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狡黠地沖我一笑,這是個苦難的話題,以后再聊。老叔,我的同學(xué)告訴我您不光有驚厥癥狀,您的神經(jīng)遞質(zhì)功能紊亂,還有廣場恐懼癥,所以您還得接受一次磨煉,天黑了,您下去留個心眼。我先走了。他一轉(zhuǎn)身,步履輕盈地下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喊,身體像抽了筋似的,心臟驟然又亂跳起來。黑暗漸漸吞噬了周圍的一切,我磕磕絆絆下了水塔,脫掉背心,光著腳,石子硌著腳心,一陣陣痛沿著雙腿游走到全身,直鉆到心里。周圍沒有一絲風(fēng),不時傳出水鴨子的怪叫,叫一聲,我顫抖一下。我打開手機上的電筒,不時朝路兩邊亂照,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陡然間,一條黑黝黝的長蛇從路邊草叢探直頭,足有一米多長,雜草被壓出細碎的聲音,綠豆大的眼睛默然地望著我,我的心臟幾乎從嘴里蹦出來。腦袋涌入無數(shù)個驚恐的念頭,張巖給我舉過例子,他們醫(yī)院有個先天性心臟病患者曾用過藥物不起效果,在心跳連續(xù)兩天每分鐘跳到260次以上的境況下,順利做完心臟瓣膜置換手術(shù)??恐@個不靠譜的心理暗示,靠著一顆狂跳的心臟和一張氣息尚存的嘴巴出氣,我一動不動,蛇似乎看出我搖搖欲墜的樣子,竟然拖著長長的身體朝水邊游去。
6
我夢游一般摸回家,然后嘭的一聲,身體像條軟體的腔腸動物,趴在床上,半天動不了。張巖給我測了一下脈搏,滿意地點頭,老叔,等脫敏治療的療程結(jié)束,您完全可以不吃藥了,再堅持鍛煉大半年,您完全和我一樣,是個正常人了。有氣無力地說,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感謝你。張巖哧哧笑了,老叔,這是哪兒的話呢。吃了點東西,我強撐著洗了把澡,我將頭埋進浴缸,我出了一身大汗,出其不意地覺得輕松,頭伸向鏡子,第一次覺得好像臉變了,變得自信、自由和自我起來。我一遍遍檢視自己的容顏,真會有奇跡?
就在欣喜不安之際,張巖匆匆過來和我打招呼,說有個急診,他要去一趟。我問晉靜呢?他囁嚅了一下,張順子打電話讓她過去一下,管廠長回來了,我要去,晉靜不讓我去。他低頭沒敢正視我,可能心里深深愧疚。我平靜地說,你走吧。我意識到可能還是為舉報和本子的事,這段日子省巡視組下到廠里,傳說他在接受調(diào)查。一陣冰涼刺透我。我打電話給晉靜,關(guān)機。給韓軍打電話,他支支吾吾說張順子在酒吧待了一會兒,去了百草堂土菜館,那個地方比較隱蔽,在臨江橋下。我只好趕到那里,在一間外似茅草屋的包廂里,我隱約聽見里面有女人啜泣的聲音,我推門進去,管廠長坐在正堂的紅木太師椅上,一個剃光頭的陌生人有一下沒一下抽晉靜的耳光。管廠長看到我,眼光和以前一樣還是那么篤定和謙和。啊,許老弟,我料到你會來。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站在門邊的張順子威嚴地怒視我,揮拳砸向我的鼻梁,我一下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心臟狂野地飛奔著,我本能地摸向褲袋,小藥瓶還在,我瞥了一眼晉靜,她抬起頭,眼神里似乎有某種期待和痛苦。我牙齒咬著嘴唇,堅強地克制住自己。就是馬上死了也一定要挺住,為了晉靜和張巖,更何況自己死不掉。有可能是傍晚的強化訓(xùn)練,我的驚厥和焦慮水平大為減緩。張順子蹲在我身邊,平靜地說,老叔,您讀過《博弈論》這本書嗎?里面有個囚徒困境的例子——兩個嫌疑犯被警察抓住,分別被關(guān)在不同的地方。警察告訴他們,如果倆人都抵賴,可判一年;都坦白,各判八年。如果其中一個坦白,另一個抵賴,坦白的放出去,抵賴的判十年。這個例子用在您和我姑父身上,您倆的過人之處都選擇了抵賴,所以證據(jù)不足,都放了出來。
管廠長厲聲喝道,兔崽子,你把我也當成罪犯啦,快扶你老叔坐起來!這是兩碼事嘛。
張順子不耐煩地拽起我的胳膊,我踉蹌了一下,坐到椅子里,低下頭。
管廠長起身走到我跟前,重新綻放出熟悉的微笑,老弟,你瘦了。我又感受到他的氣場,高大威猛,處變不驚。他禮貌而又冷靜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還是要感謝你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立場始終沒有變。不過你還是犯了個錯誤,不該把晉靜牽扯進來,她還是個孩子,我提醒過你。
我抬起頭,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沫,狠狠地問,你為什么不把本子交給那個打我的兔崽子?那豈不更安全?
他盯著我說,全廠上下誰不知道你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誰會在乎你呢?只有你我最了解,我的東西也就最安全了。
愚蠢,我冷笑一聲,放在自己身邊比什么都安全,這點破道理小學(xué)生都明白!媽的,怪老子當初不該喊那一嗓子,不該敲那幾錘子,你狗日的不會注意到我,老子日子過得再差,可心靈是自由的,現(xiàn)在被你下套套住了。
管廠長不僅沒有發(fā)怒,反而憨厚地笑笑,老弟,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改變的,偶然的機緣讓我倆可以親近也可以疏遠。比如,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到國外定居了,張順子不久也要離開國內(nèi),這小子嘛,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了,他一直在空裝部做軍火貿(mào)易,所以你我今后可能天涯一方。他從懷里又掏出一個綠皮本子遞給我,說,我有無數(shù)套復(fù)印件,再給你留一套,僅僅是預(yù)防萬一中的萬一。我早說過,現(xiàn)在依法治國,咱們國家和十幾個國家都簽了引渡條約,指不定什么時候在電視上你又看到我被押解回來,你要拿這個找律師,幫我減罪。不要再丟了,不然,即使張順子不在了,還有李順子、王順子會找你麻煩,那就不是現(xiàn)在的結(jié)果了。管廠長真誠地望著我,帶著商量的語氣,可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有。這些年我們廠始終成為軍工行業(yè)的領(lǐng)跑者,應(yīng)該和他堅定不移、寧折不彎的氣概有關(guān),站在他身邊,你會突然生出一種君臨天下的驕傲感。
所以我忽然提高聲調(diào),激動地說,好,響鼓不重敲,我答應(yīng)你。管老,可有一樣你們得答應(yīng)我,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和晉靜張巖的生活從此和你們無關(guān),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管廠長的眼神里既有不屑,又有肅殺,具體點,你想怎么樣?
不想怎么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我字斟句酌地回應(yīng),忽然生出不驚不懼的淡定,起身走到晉靜的身邊,摟住她渾圓的肩膀,輕聲說,我們走吧。晉靜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我注意到燈光下那張臉白得透出一層青色,半邊臉頰腫脹得像個小饅頭。她站起身,被那個光頭小子擋住了。我輕蔑地冷哼一聲,打女人也算本事?
那小子操著濃重的東北話說,大爺我有個原則,從不打老人和小孩。我忽然像被激怒的獅子,幾乎是在瞬間毫無意識的境況下掄起了手掌,把這幾十年積攢下來的恐慌、悸動、敏感、脆弱和屈辱,完完全全地潑灑到那個家伙的臉上。一記耳光,又一記耳光。我在這種可怕的冷靜和憤怒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著那個驚恐萬狀、倉皇地躲避我的光頭腦袋,沒有遲疑和停歇,最后手臂只是在空中機械地來回劃拉著,什么東西模糊了雙眼。所有人先是目瞪口呆,晉靜拽著我的胳膊慌忙往門外竄。然后張順子猛地沖到我的跟前,被管廠長凜冽的目光制止住了,他似乎也很激動,在后面高聲大嗓地說,打得好!老弟,你終于找回了自己,我說話算數(shù),答應(yīng)你!
晉靜拉著我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兩只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贊許地說,老叔,你表現(xiàn)得不像你自己了!我像喝了酒露出醉態(tài),搖晃著身體,抖著聲音地說,保護和作出決定是一個男人的職責(zé)。晉靜咯咯笑著,像個孩子,挽著我的胳膊,高聳的胸脯黏著我的肩膀,好像掙扎著向我懷里貼近。我忽然覺得我倆此刻既像是父女,又像是情侶,這種感覺像街頭的熱浪,越來越黏稠。我說,是啊,某種程度上你今天也給了我一次鍛煉的機會,這幾十年我感覺大腦像被包裹了一層堅硬的盔甲,今晚突然我強行扒掉了幾片葉甲,從縫隙里我察覺到自己固有的光芒。我對自己更有信心了,張巖說要不了大半年,我會基本恢復(fù)正常的。晉靜調(diào)皮地問,老叔,你一套套的,內(nèi)心如此強大,為什么當初走不出自己的陰影呢?我說,別人的事頭頂過,自己的事穿心過,你不也一樣嗎?她低頭很重地嘆了一聲,也許這件事過去了,我就會走出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街燈閃爍,她抬起頭,面色朦朧卻又輪廓分明,想起什么,問我還記得她曾提起過的那個女友嗎?她在普林斯頓任教,她通過精子銀行,順利誕下一個混血寶寶,她活得真自我。我微笑地問,難道你現(xiàn)在不幸福?她說,沒有啊,可是張巖的脾氣你也知道,某些時候他比誰都固執(zhí)和脆弱。我說,打個比方,貓喜歡吃魚,可它不會游泳;魚喜歡吃蚯蚓,可它又不能上岸。盡管他對你一往情深,可你和他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記住,一份好的情感不是游戲,是珍惜。晉靜凝視我,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她說,老叔,心靈雞湯誰都明白,杜拉斯早就看透了愛情的本質(zhì)——所有的相愛,都是愛情逐漸消失的過程。我們這種特殊的關(guān)系,我擔(dān)心他無法面對這種困境。我斬釘截鐵地說,兩害取其輕。這層紙還是我來捅破吧。她松開我的胳膊,幽幽地說,他畢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愿他傷害得過深??赡阋呀?jīng)傷害過他,我不動聲色地盯著她,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頭。
后來大半年,我的生活真的因為張巖而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他幫助我制定了一套詳細戒斷藥癮的治療方案。每天陪我清晨慢跑,散步,閱讀,日常生活只要不當班,他總是買菜做飯,讓我多吃粗糧、水果和蔬菜,逐漸減少我的用藥量,甚至用外形類似的復(fù)合維生素 B和谷維素偷偷裝進我的小藥瓶。忍不住有瀕死感的時候,他不急不慌,悠閑地大段大段給我背誦《論持久戰(zhàn)》,帶著鄉(xiāng)音的滑稽腔調(diào),讓我欲哭無淚,便秘,口渴,忽冷忽熱,甚至手指顫抖,我像困獸般壓抑著哭腔求他給我一粒藥,他說,你死了我償命。
漸漸地我不再乞求,我伏在床上渾身哆嗦,發(fā)燒囈語,罵他心真狠。他開玩笑地說,我狠得真想讓你死,可你又死不掉。我氣息奄奄地問,為什么你要背毛主席的書?他斂住笑,我爸是湖南人,他得了肺癌的時候痛得喘不過氣,就讓我念老人家的書,說能保佑他。
后來呢?我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后來他讓我長大要學(xué)醫(yī),幫他治病。張巖嘆口氣,我有一張我爸的X光片,要按現(xiàn)在的病理分析,他最多只可活半年,但他活了快三年。我有氣無力地問,真有那么神奇?人是靠精神活下來的,其實我母親提出離婚對他打擊最大,像崩塌的山體壓垮了他。他堅持要我跟我媽走,我會有個好前程。我隨我爸,倔強,因為我懂事了,明白他比我媽還需要我。如果工廠不倒,他不生病,我媽不會離開他。我媽和我爸有張黑白合影照,像老電影里的王丹鳳和王心剛。我印象里我媽看人的時候喜歡瞇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齊刷刷蒙住眼睛,像一道美麗的柵欄,尤其她生氣的樣子,牙齒咬住下嘴唇,像極了晉靜。我的難受似乎被他化解了一些,饒有興趣地問,所以你那么愛晉靜。
他搓搓手,有點感慨地說,我記得我媽最后一次來接我走,拉著我進了她車,車里充滿了清新淡雅的茉莉花的味道,所以我厭惡你給晉靜在車里拍的那些照片,它喚起我過去的疼痛。我抱歉地說對不起。張巖似乎沒聽見,繼續(xù)說,上了大學(xué)管廠長除了供我生活和讀書,還給我講許多人生道理,要學(xué)會感恩報答,永遠不要嫌棄我的父親和我奶奶,他們是我生命的根。他鼓勵我參加大學(xué)生志愿者公益活動,到貧困山區(qū)給村民看病。那是我變化最大的幾年,我由一個堂·吉訶德式的騎士變成切·格瓦拉式的戰(zhàn)士,我不再沖動,學(xué)會了成熟,這一切要感激管廠長像父親般的關(guān)懷。還有晉靜,讓我變得沉靜,像個人有溫度有溫情地活著。盡管我們性格有差異,有時還爭吵,但我依然幸福。還有您,您從另一面讓我懂得怎么關(guān)心心智有障礙的人。管廠長曾問我為什么要回來,我說報答您的養(yǎng)育之恩就是我終身的理想。他羞澀地笑笑,說,有一點吧。老叔,我看過一部搞笑香港片,里面有句臺詞很深刻,說你沒有經(jīng)歷過痛苦,就不會懂得眾生的痛苦;你沒有經(jīng)歷過執(zhí)著,就不會放下執(zhí)著。有過牽掛,才了無牽掛。我希望咱倆共勉。他繼續(xù)絮絮叨叨,我眼皮睜不開,可能折騰了半天,我沉沉睡去。
7
漸漸地對我藥物由依賴變成絕望。盡管持續(xù)地伴有精神萎靡不振,但每一天張巖都在日歷上強有力地畫上一道叉,表明我又成功地戒斷了一天藥物。我的自信心開始有了??蓵x靜依然過得頹廢迷茫,只要張巖值夜班,她照例到韓軍的酒吧里混,依然還和張順子勾搭在一起。韓軍悄悄告訴我,張順子主要料理管廠長遺留下來的后事,據(jù)說也沒走。那時廠里的各種議論猜測如蒼蠅蚊子到處飛舞,可有一樣職工是敬佩的,他給廠里帶來了效益和生機,所以張順子走在廠里也是趾高氣揚,氣定神閑。大家見了他,也給足面子,關(guān)切地問老廠長還好吧。
可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那天我找機會偷偷去了酒吧。舞池里,三個女孩站在高臺上領(lǐng)舞,其中就有晉靜。下面人頭攢動。舞池兩側(cè)分布著各式吧座,鬼影幢幢。我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離我不到5米的地方,我注意到張順子和幾個男女朋友喝著啤酒,高聲談笑。我在暗處死死盯住他們。晉靜唱了一首老歌“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呀,西邊黃河流,愛江山更愛美人?!睆堩樧优氖趾炔省x靜走下舞臺,唇上桃色口紅,閃著迷人光澤,只是比幾個月前略胖了一些,步態(tài)緩慢。張順子摟著她坐到自己的身邊,他端起啤酒杯遞給她,她捂著嘴搖頭,抓起桌上的腰果送進嘴里,立刻彎腰欲嘔吐。我掏出手機給不遠處的韓軍打了個電話,他點點頭。張順子譏笑她,倆人拉拉扯扯了一會兒,先后站起身,再次朝員工廁所走去,被我攔住了。
張順子一臉醉態(tài),冷不丁看到我,立刻擺出驕奢跋扈的神態(tài),懶洋洋地問,老雜毛,今天藥吃了沒有?尾音拖得很長。晉靜驚駭?shù)貜埓笞?,拉住我的胳膊,動作過大,又干嘔了兩下。我摟住她的肩膀,冷靜地沖他一揮胳膊,咱倆出去把上次的賬結(jié)了,別把人家東西毀了。張順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得齜牙咧嘴,喲嗬,天下竟有這種好事,好好,我陪您,我先扶著您出門,怎么樣,心跳得快不快?他挽著我的胳膊,臉上竟然露出關(guān)切憐憫的神情,后面跟著幾個嬉皮男女,尖叫起哄,晉靜早被人淹埋了。
我一聲不吭,我倆出了旋轉(zhuǎn)門,迎面碰到矮胖子韓軍,后面還跟著一個恭敬的服務(wù)生,背著雙手。韓軍那張笑臉跟彌勒佛似的,湊近高大威猛的張順子,故作神秘地說,順子,跟你說個事。張順子彎腰半個身子疑惑地朝前探過來,韓軍閃電般的兩記勾拳,張順子殺豬似的號叫了兩聲,身體猝然呈半仰的姿勢,韓軍粗短的雙手順勢卡住他的脖子,像鉗蛇的七寸一樣,猛地夾住,拖到門邊,重重地甩到地上。周圍尖叫驚呼聲響成一片,立刻圍成一個圓。有人報警,遠處似乎看到110警車閃著燈嗖嗖往這邊駛過來。那個服務(wù)生像搖扇子似的,劃拉幾下,人群四散逃離。韓軍拱手沖趴在地上的張順子,呵呵地說,對不起,手重了,手重了,今晚全部由我買單。說完他向服務(wù)生使了個眼色,跨進酒吧的門。我蹲到張順子跟前,認真地說,我們只想過普通的老百姓生活,請你不要干涉我和孩子們,你姑父也答應(yīng)了,求你了,我給你下跪了。我真的跪在他面前。
張順子蜷縮在地上,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呈死灰色,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絲,吃力地說,老叔,我保證不給你添亂了。我順勢歪坐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著服務(wù)生和幾個警察在說笑地聊著什么,好像邀請他們進去喝一杯。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們不端我的小鍋子(背后使壞),那個本子放我那兒就算進了保險箱。張順子找我要根煙,我給他點上,他深吸了一口,說,再看吧,我姑父已經(jīng)不在國內(nèi)了,晉靜的婚姻也就名存實亡了。老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點點頭。他吐了一口嘴角的血水,說,晉靜要和我一起出國,這事兒您先別和張巖講,他也怪可憐的,我這么做也是為他好,怪我,我贖罪了。當年我也是被操控的。我心里五味雜陳,這一頓揍把他心里話說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回他,晉靜不知什么時候彎腰半跪在張順子面前,淚水噴薄而出,她捧著腦袋,哭得那么痛徹和放肆,似乎崩潰,壓在心里許久的東西好像在瞬間釋放了出來。她沒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個惡棍,求助的目光環(huán)顧四周,嗚咽地問,我叫出租送你去醫(yī)院好不好?張順子艱難地爬起來,慘笑一聲,沒事,寶貝。他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扶著她的肩膀緩緩站起來,倆人緊緊摟在一起,站在馬路牙子邊招手喊出租。
我像根木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晉靜的舉動讓我的心一下子墜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她簡直像個外星人讓我無法揣摩??晌疫€是悻悻地喊了一聲,晉靜,你晚上不回去了嗎?這句話問得乏力無聊。她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聲音尖厲,操你媽的,別煩我!我?guī)缀跻罎?,伸手下意識掏了一下口袋里的小藥瓶,可我克制住了?;氐郊遥謾C嘟嘟兩下,是一條短信,我點開,是晉靜發(fā)來的:原諒我還得和他演戲。我心里一熱,眼前浮現(xiàn)出張巖那張白皙柔弱的臉。他從學(xué)校來到醫(yī)院,幾乎是沒有經(jīng)歷社會的磨礪,盡管他曾在我面前夸夸其談和描繪他的墓志銘,可他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多么的荒誕和殘酷。有些人天生的好命,盡管鼻塌眼歪,可處處順風(fēng)順水。上帝給了張巖一次誘惑,卻拿毀滅他的精神作為代價,這太不公平。
沒過半個月,韓軍打電話把我喊到市局他的辦公室,我跨進門,見他穿著一身制服,和平時松散邋遢的小老板的模樣一比較,看著滑稽。我笑著問,改邪歸正啦。他關(guān)上門,遞給我一根煙,認真地說,真讓你猜對了,我要離開這里了老哥,咱們可能會相忘于江湖了。我有點吃驚,點著煙,吸了一口,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不至于這么神秘兮兮的吧。他盯著我說,老狐貍管雷溜到境外去了,三天前,我們批捕了張順子。他猛吸一口煙,說,也怪我那天沖動,打了張順子,姓管的老小子一下摸清了我的底細。我一驚,疑惑地問,你不就一公安嗎?這誰都知道。韓軍笑笑,我的身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請你來,就是告訴你管和張涉嫌重大貪污和倒賣軍火罪,希望你自重。我僵硬著臉問,你不會對我也下手吧?他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還有那個叫晉靜的80后,我們還沒給她作最后定性,兩個多月前,也就是67天前,她在市二院作了體外受精,另外她拿到了去美國的簽證,她申請順延有效期至一年半。她還有個女友在密歇根州,最近聯(lián)系了三次。張巖是個好小伙子……別講了,我生硬地打斷他,哆嗦著掏出小藥瓶,倒出5粒藥丸,毫不猶豫一口咽到喉嚨里,這是快一年后我第一次開戒。韓軍遞給我一杯水,和藹地說,老哥,咱們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對吧,原諒我的職業(yè)特點,沒辦法,私下喊你來,至少你現(xiàn)在沒事,以后我不敢打包票。我說,謝謝,你等著。沒容他開口,我匆匆跑回家,將那個綠皮本揣進懷里,再次闖進韓軍的辦公室。韓軍翻了幾頁,沒表態(tài),瞟了我一眼,換了個話題說,老哥既然摻和進來,可這件事又繞不過去,算立功,減輕你一點壓力,幫我個忙,找個時間你帶著晉靜和張巖去白湖看守所探望一下張順子,記住一定要帶上張巖,其他我來安排,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回了他一句,是你在幫我忙。他笑笑,擂了我一拳,咱倆沒白在一起混過。最后溫馨提示,和誰都說你沒來過這里,不然我又要犯紀律了。
這以后,韓軍徹底在我生活里消失了。我立即辦了個提前退休手續(xù)??赡苁蔷G皮本子作用,5935廠進去了一大幫人,像一串串冰糖葫蘆。晉靜似乎有些不安,那時她已經(jīng)懷孕五個多月,基本不上班了,家里就我和她。有一次她挺個大肚子,有意無意地問我,你把本子交了是吧,老叔?我坦蕩地回答,是啊,有什么不妥?她皺著眉頭問,為什么?我說,為了伸張正義,間接地說,為了你我和張巖。她冷冷地說,搞不懂,老叔,你就不怕那個老王八蛋哪天派人算計你我。我本想將我和韓軍的關(guān)系抖摟出來,可一個念頭閃過,生下孩子才是我的主要目的,至于她的未來連韓軍都坦言無法掌控。我裝著若無其事地說,明天張巖值夜班,這樣,我們?nèi)ヌ酵幌聫堩樧?,?jù)說判了二十年,我和張巖說好了,畢竟是你倆的介紹人。她扭過臉,執(zhí)拗地說,就因為如此,我才不去呢。我?guī)е{(diào)侃的語氣說,你已經(jīng)是快做母親的人了,我已經(jīng)是快做父親的人了,就算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對張巖的傷害,你也該去,勿求理解,只要寬容。晉靜有些氣惱地問,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我怎么越來越聽不懂?我反駁,我他媽至今還搞不懂怎么被姓管的下套,和你們這幫孩子扯到一起呢。晉靜眼眶紅了,淚水閃閃爍爍。我連忙說,都怪老叔不好,孩子,別動了胎氣,戲還得演下去,不然這個家的房頂就要被張巖掀翻。話里既有寬慰,又有警告。晉靜嘆口氣,我爸我媽如果知道我在替他們還債受罪,肯定會很難過的。我說,孩子,別想那么多,盡己力,無愧于心。她搖頭,兩眼迷茫,說,我只是心太善了。其實婚姻無非為了三點——性,經(jīng)濟來源和感情維系。這三樣都有了,沒有婚姻也可以。我點頭,你以后可以去密歇根州找她。她冷冷地回望了我一眼,沒有吭聲。
第二天上午,我們?nèi)碎_車去了太湖看守所。在探視室,隔著厚厚的玻璃,里面的張順子除了剃光了頭,面孔依然帥氣硬朗。他先沖我們燦爛地笑笑,伸出手掌心撫摸玻璃。晉靜挺著肚子,立刻也伸出手掌心,兩只手疊合在一起。晉靜眼淚撲簌簌直往下落。張順子拿起桌上的對講話筒,示意張巖接聽。張巖面色凝重,拿起話筒,語氣沉重地說,兄弟保重。張順子點點頭,像早有準備,說,巖子,就兩句話,照顧好晉靜和你老叔,把孩子順順利利生下來。另外答應(yīng)我,孩子出生后,你一個人過來給我道個喜,我一定要送個禮物給孩子,記住沒有?那時我可能在白馬山監(jiān)獄了,有點遠,但一定要過來!他聲音很大,口氣不容置疑。張巖嘶啞著嗓子吼了一句,放心吧!張順子站起身,頭也不回跟著獄警走了。
分娩過程很順利,是個女孩,粉嘟嘟的臉蛋像個紅蘋果,眼角眉梢說不清像誰。但我心里像壓了塊巨石,刺痛得喘不過氣來。沒人的時候,我的眼角緩緩凝成一顆飽滿的淚珠,墜落,啪嗒一聲。張巖如瘋子般癲狂欣喜,因為他終于做父親了,他立刻要去白馬山監(jiān)獄道喜。晉靜臉上云淡風(fēng)輕,嗔怪地說,你不照料我月子,一點都不心疼我。他一個犯人,哪天去不成?已經(jīng)怪可憐的,還得讓他破費,我心里不好受。從現(xiàn)在起,除了上班,你哪兒也不能去,老叔你說對嗎?我點點頭,張巖處于亢奮中,也忙不迭地點頭。
孩子長得結(jié)實,三個月后的某一天,我開車,帶著晉靜和孩子去附近的保健醫(yī)院打防疫針,張巖一擺手,氣吞山河地說,這事還用你們操心?我支吾地說,春光明媚的,正好附近是赭山公園,給孩子曬曬屁股,光補鈣要促進吸收。你不是晚班么,抽個時間看一下張順子,來回不也要一天時間嗎?張巖一拍腦袋,說,您不提我都忘了。
我和晉靜先驅(qū)車去了酒吧,找到上次打架的那個服務(wù)生,他領(lǐng)著兩個月嫂抱著孩子上了一輛早已等候的商務(wù)別克。我第二次掏出小藥瓶,吞了兩粒藥,渾身哆嗦著握住服務(wù)生的手,有些哽咽地說,有機會替我向韓老弟問個好。他拍拍我肩膀,大爺,韓局就是沖你可憐厚道,才交代我拉你一把,放心。晉靜面無表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著漸漸遠去的別克車。我艱難地爬進車,趕緊發(fā)動汽車,飛也似的朝南京綠口機場駛?cè)?。晉靜在候機大廳辦完所有出境手續(xù)后,沒正眼看我,戴上墨鏡,頭也不回地拖著拉桿箱走了。
我賴了一個星期后,一個下午溜回到家。如我所料,家里一片狼藉,連嬰兒床也被砸成一攤泥。我反倒輕松不少,發(fā)泄報復(fù)才是正常人的舉動,就怕吞了砒霜一聲不吭。我簡單清掃了一下屋子,吃了點東西,又洗了個熱水澡,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胸中陡然生出莊嚴神圣之感,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一個姣好細嫩的臉蛋,嘴里咿咿呀呀,眼睛濕潤,瞳孔是褐色的,額前蜷曲的碎發(fā)和我一樣。她將陪我終生,從此時起,我沒有資格驚厥、慌亂、焦慮和煩躁,那是奢侈高貴的人才會得的病,我必須義不容辭地承擔(dān)、照顧和我血脈相連的生命,還有處理好眼前最棘手的事,就是下油鍋也不能躲。
潛意識里我知道他在哪兒。出了家門,我徑直爬到水塔的頂端。果然他坐在鋼筋護欄外側(cè),大聲背誦《論持久戰(zhàn)》,春風(fēng)和煦,田野寂靜,成群的鴿子在他腳下盤旋。一套米灰色運動套裝,干練抖擻,他回望我一眼,還是那么溫和地說,老叔,我就知道你會來。沒我想象的血紅眼珠,狼嚎般的吼聲,他沖我招招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口氣略帶調(diào)侃地說,糟糕,和您一樣,神經(jīng)出問題了。他們診斷我有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我僵硬地笑笑,說,對不起你了,兄弟,老叔我不該瞞著……他一擺手,打住,不用解釋。
他口氣有點嚴厲,我連忙說,行,咱們回家。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余。我伸出一只胳膊拉住他的手,他卻把我的胳膊緊緊抱住,還攥住我的手,一屁股被他拉坐在身邊,中間隔著鋼筋護欄。我感覺他的手心潮濕,剛想開口,他悵然若失地問,老叔,你評個理,張順子講我妹那個地方松松的,像老太太的嘴,沒牙齒。他姑父不喜歡,所以甩了她,你覺得可信嗎?我的恐懼重新襲來,不是因為自己。我懇求,咱們回家說好不好?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呆滯地沉浸在遐想中,他又問,您說精子有沒有氣味?我意識到躲不過去了,故作茫然地搖搖頭,你是醫(yī)生,老叔哪懂呢。
精子有生石灰或者魚腥的氣味,醫(yī)學(xué)上稱為精氨,它的成分是金屬鋅,懂不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有層淡淡的霧,霧后面閃爍著捉摸不透的光。你們倆是怎么在一起的?我嘆口氣,示意他松開手,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根,他搖頭。我點上,猛吸一口,低緩地說,上次我給她拍了許多車模的照片,相機砸了,里面U盤還在。我放大了所有照片,在醫(yī)院附近租了個小套間,把房間掛滿了照片,洗了個澡,我戴上生殖中心給我提供的消毒手套和取精盒。然后張巖哈哈笑了,笑聲噴射飛散,似有排泄的快感。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驚懼,為了取悅他,我故意說,得感謝你,幫我戒斷了快一年的藥物,醫(yī)生才讓我排小蝌蚪,個個健康。不過,老叔年紀大了,擼了兩下,龜頭都水腫了。后面一句是迎合他的口吻,滑稽。他笑得瓷實爽朗,我分明感受到他的愉悅,便說,回家吧。他回答得也干脆,行!我還沒來得及拽他,他指著左前方的家屬樓,說,不就在那兒么,抄近道。還沒容我反應(yīng)過來,屁股往前一挪,人就沒了。還好,整個人倒掛在一片稠密的松樹和梧桐樹林中,金黃色的夕陽籠罩著他,周身像鑲上閃閃發(fā)光的金邊。那雙眼睛望著寬廣的天際,恐怖、陰森,充滿血絲。
后來的日子,天氣好的傍晚,在小區(qū)里,我會推著輪椅,上面坐著脖子上圍著布兜的張巖,見人癡癡笑,嘴角掛著口水,我屁股后面跟著一個蹦跳的小女孩。
原載《文學(xué)港》2016年第9期
原刊責(zé)編 雷 默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李為民,男,籍貫安徽蕪湖,安徽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1985年在蕪湖海關(guān)供職至今。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半城山半城水》《指甲油》《紅細胞增生癥》《冤家》《我愛張桂芝》等,出版小說集《從明天起》《每個人都有秘密》,曾獲海關(guān)總署第一屆至第五屆“海關(guān)金鑰匙杯小說獎”,現(xiàn)任海關(guān)總署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分會常務(wù)理事,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