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79.哈拉毛墩

哈拉毛墩農(nóng)一團。棉田里，王然、曲一凡、喬天山、方慧、吳景柱和幾個棉農(nóng)，在觀察棉苗的長勢。

喬天山：吳團長，你還真是個有心機的老軍墾?。∵@么多年，堅持新疆長絨棉品種的改良，矢志不移，不容易。

吳景柱：這也是繼承了老師長的遺志啊。

喬天山一時無語。

吳景柱：天山那，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大丈夫能屈能伸吧。我相信，總會有那么一天，喬師長還有張副政委，他們都得重見天日。

喬天山：但愿如此吧！

王然：是?。榱碎L絨棉，從將軍到我這個干具體事兒的小卒，都在盡心竭力地苦干那。從王震部長交給我的那一公斤墨西哥長絨棉的種子開始，我就下決心，讓它在咱們新疆開花結(jié)果。成為咱們中國的一個新棉種，而且是當(dāng)家棉種。

方慧：王震將軍，張副政委，喬師長，以及眾多的植棉專家，包括棉農(nóng)，都在用心血和汗水澆灌她。我們八農(nóng)也沒有撤銷這個科研項目。這不是，喬天山畢業(yè)留校，我們共同負(fù)責(zé)這個項目。

喬天山：還有，當(dāng)年那些蘇聯(lián)專家，他們留下的那些筆記，對我們也有很多幫助的。

王然：是??！我還是這么說，蘇聯(lián)專家們在新疆棉種的改良和引進方面，作用是不可否認(rèn)的。

一直不說話的曲一凡小聲道：小心了！這要放在一九五七年，就是右派言論。

吳景柱：我管什么右派左派？我就是個實用派。

一臺拖拉機掛著十二行噴藥車開過來，幾個人趕快朝兩邊躲閃。拖拉機停了。田壯壯和張一五從車上跳下來。

田壯壯一面摘下手套，當(dāng)扇子用，一面叫著：吳大團長，這怎么送飯的人還不來??？打算餓死我們呢？

張一五：是啊！送水的呢？這么熱的天，渴死人那？

吳景柱：嘿嘿！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公主。就是倆活神仙那！我說，這一頭晌，你們干多少活??？剛跑了兩個來回兒，就餓了？就渴了？當(dāng)年，你吳叔叔我，掄著八斤重的坎土墁刨地的時候，腰沿子上掛著個鹽口袋，渴了，我就吃幾顆咸鹽粒子。有你們這么嬌貴嗎？

田壯壯：吳叔叔，您呀，就心滿意足吧。想我田壯壯，要不是為情所累，怎么也不會到這哈拉毛墩修理地球吧！

張一五：你住嘴。田壯壯，你少說那個沒有咸淡的話。誰讓你來的？是你哭著喊著要來保護我的，后悔啦？你立馬就走啊！

她對眾人，道：天山哥，方慧姐姐，王教援，曲叔叔，你們別聽田壯壯瞎說。他到處跟人家說，我是他媳婦。凡是有男青年跟我說話，他就打人家。昨天，一個上海的男知青，就問了我一句話，你爸爸是張中宇嗎？他上去就給了人家一個通天炮，打掉了人家一顆門牙，賠了人家一個月工資，三十二塊六毛。這都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兒呀？

喬天山：田壯壯，你小子還真行！敢恨敢愛。比你那個到處假裝正經(jīng)，辦虛事，整損事兒的爹，強多啦。

田壯壯：我知道，天山哥，你恨我爸。我現(xiàn)在也不小了，我爸爸辦的那些事我管不了。但是，你也看見了，我田壯壯和他不一樣。我為啥不留在石河子？就是要自己干自己的，不愿意沾他的光。將來有一天，你喬天山要和我爸爸算賬，我絕不怪你。沒有我田壯壯一毛錢的事兒。張家的人，也可以恨我爸爸。但是，我和一五是吃一個娘的奶長大的，我就是要她當(dāng)我的媳婦兒。我鄭重聲明啊，絕不摻和到老一輩的恩恩怨怨中去。

他對張一五，道：上車干活。

兩個人上了車，拖拉機開走了。

吳景柱嘆了口氣，道：咱們兵團這些年啊，真是既戰(zhàn)天斗地，又結(jié)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弄成了一團亂麻呀！

就在這時，一輛吉普車停在地頭不遠(yuǎn)的路邊。從車?yán)锵聛砣齻€人直撲到方慧的身邊，架起她就走。

眾人大驚。喬天上撲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叫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那個人甩開他，掏出手槍，道：我們是專政小組的人，不關(guān)你的事兒，少問。

吳景柱：我是農(nóng)一團團長。方慧是我請來的技術(shù)顧問，你不能這么無緣無故地就把人抓走哇？

那個人想了想，便在吳景柱的耳邊，低聲道：專政小組懷疑，方慧是蘇修特務(wù)。

吳景柱一愣神兒，脫口道：什么？蘇修特務(wù)？方慧是特務(wù)？這不是胡址嗎？

那個人已經(jīng)快步離去，吉普車疾馳而去。

紅星紡織廠，三八紅旗小組休息處。徐彩鳳、喬娜娜和幾個女工在吃午飯。按俗成規(guī)矩，稍好點的吃食，大家都要分著吃上兩口。姐妹們相互往對方飯盒里夾菜，挺熱鬧的。

徐彩鳳：別說啊，這一個多月下來，喬娜娜接線的手法，大有長進那?？梢皂斏先墦踯嚬ち?。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悟性就是高??！

一名女工：那可是唄！我是整整學(xué)了一年半，才敢上車頂班的。人家喬娜娜半個月就頂班了。你們說人家多聰明，我多笨呢！

一個維族姑娘：可不是嘛！喬娜娜，你真行啊。亞克西！

另一個姑娘：還有那個阿巴爾，太賣力氣了。把咱們的機器，保養(yǎng)的非常好。他說，他愛上了這些擋車機，就跟愛美麗的喬娜娜一樣。

大家歡笑。

幾個別的班組的人從他們小組邊走過，朝喬娜娜指指點點，議論著：那個就是喬娜娜？三年前，來咱兵團點火的那個紅衛(wèi)兵。喬師長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害人的女兒……

姐妹們不笑了，都看著喬娜娜。喬娜娜極度痛苦，眼淚流下來。人們悄然散去。擋車開動，機聲轟鳴。

徐彩鳳把她攬在懷里，道：娜娜，這個事兒，我知道，咱們石河子許多人都知道?？墒牵惺裁崔k法？你那時候還是太年輕了。事情出了，后悔也沒用。

她扳著她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睛，道：你還有媽媽。你該回去看看的。你不能一錯再錯。你不該住在單身宿舍里，你該回家?；丶野伞?/p>

八一渠，夕陽西下。喬娜娜坐在一張長凳上，看著金光粼粼的渠水。背后，響起一陣清脆的車鈴聲。喬娜娜下意識地回頭?？匆姲蜖柫⒑昧俗孕熊?，站到她面前。

喬娜娜：你來干什么？

阿巴爾：我送你回家。

喬娜娜；我沒有家。

阿巴爾：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列寧同志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是可以原諒的。我沒見過你的父親喬師長，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很愛你的。他在世界的那一邊，絕不希望你陷入無止境的自責(zé)和痛苦。況且，你父親的死，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從開始，我就不理解這一場運動，我是個逍遙派。所以，我比那些造反派，保皇派什么的，看得更明白。除了那些想利用這場運動達到某種個人目的的人，你們所有的人，都是盲從者?，F(xiàn)在，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卻又不能不高喊著最激進的革命口號。到頭來，其實誰都不知道革的什么命？

他輕輕扶著她的肩膀，道：回家去吧。你還有自己的母親，她需要你照顧安慰。如果連這樣一件事兒，你都不愿意去做，那么，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父親，他真的會怪你的。

喬娜娜慢慢地站起身來，道：可是，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三年了，我不敢給媽媽寫信，也不敢向任何人打聽有關(guān)家里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被關(guān)了牛棚？哥哥喬天山，他怎么樣了？

阿巴尓：這些，我都幫你詳細(xì)打聽過了。你們家，還住在原來的地方。你媽媽被打成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院長是不能當(dāng)了。但是，還留在兵團醫(yī)院，可以給人看病。這是因為，有一個姓沈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他特別關(guān)照你們家。你的哥哥還在八農(nóng)，負(fù)責(zé)長絨棉試驗小組的工作。一切都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壞。這世界盡管有許多不公平，但是，有句老話很有意思，天無絕人之路。人，總是有路可走的。

喬娜娜：我……真的可以回家嗎？

阿巴爾：當(dāng)然可以呀。我騎自行車，送到你家門口，然后我就離開。你看行嗎？

喬娜娜點頭。

阿巴爾特別高興，道：那就請高貴的公玍，跨上王子的駿馬。

兩人上了自行車，一路鈴聲而去。

80.石河子喬永江家

天已經(jīng)黑了，房間里沒有開燈。媽媽就迎門坐在黑暗中。喬娜娜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門口很亮，印著她那黑色的剪影。

母女倆，就這么默默的對望著，也不說話。最后，還是喬娜娜打破了沉默：媽，我回來了。

夏云華：我在這里等了你很久了。

喬娜娜：您知道我會回來？

夏云華：下午，有一個維族小伙子到了醫(yī)院。他告訴我，你今天晚上一定會回來，那是個很好的青年人。

喬娜娜突然跪倒在地，痛叫一聲：媽媽！是我害了爸爸，害了張叔叔，害了兵團許多人。我是有罪的人。有罪呀！

喬娜娜痛哭失聲。

夏云華的聲音很平緩：娜娜，你有錯。但是，主要的錯不在你。因為，你絕沒有能力掀起這樣一場用革命的名義，來摧毀一切善念和秩序的狂風(fēng)暴雨。你也是一片在狂風(fēng)中，被刮得起落無常的落葉，或者是墮落的枯枝而已。你、我，幾乎所有的人，都不能知道，這場風(fēng)暴會把我們刮向哪里。即便你不回到新疆，鬧那么一場事兒，張中宇和你爸爸，還有那些為新疆發(fā)展嘔心瀝血的好干部，也會被打倒?，F(xiàn)在，連王震部長都被剝奪了工作的權(quán)力，你爸爸這些人，算得了什么？可是，你爸爸他是個剛烈的人，他寧可去死，也不肯忍受屈辱。我非常敬重他。我一定要為他昭雪平反，還他一生的清白。

喬娜娜意識到什么。她撲到媽媽身上，道：媽，您要干什么？您可不能再干傻事兒了！您再出點什么差錯，女兒我真的就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

夏云華：媽媽這一輩子，已經(jīng)沒有再值得做的事情了。我去過自治區(qū)，找過王恩茂書記，他還在工作。我對他說，喬永江的冤案，必須得到平反。這不僅僅是為了他個人的功過，也涉及到新疆十萬起義官兵的榮譽和名分。

喬娜娜：王書記說什么？

夏云華：他問我，還相信共產(chǎn)黨嗎？我說，我相信1949年的共產(chǎn)黨；相信1966年以前的共產(chǎn)黨。王書記說，你還應(yīng)該相信未來的共產(chǎn)黨。十年為限吧。另外，對十萬起義官兵，中央從未否定過他們對新中國的貢獻。到現(xiàn)在為止，陶峙岳將軍還在新疆。說句無原則的話，也許有一天，我離開新疆了，陶峙岳將軍也不會離開新疆的。這就是中央對兵團的態(tài)度。

喬娜娜：那你又說什么了嗎？

夏云華：我說，我等不了十年。我現(xiàn)在就去北京，去找王震部長。如果還不能解決問題，我就去找周總理，找毛主席。

喬娜娜：媽，你要去北京？

夏云華點頭，道：你楚阿姨已經(jīng)去北京了。盡管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可是，我也必須去。你爸爸不平反，我就不回新彊。

喬娜娜：媽呀，咱們母女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面了。你這又要去北京。就這么丟下女兒走了。女兒的世界里，將從此暗無天日。

她抬起頭來，擦了眼淚，道：我也跟你去。咱們母女兩個，一起進北京，告御狀。

夏云華：不成。你和你哥哥一定要留在新疆，好好工作。好好活著。媽媽告狀，如果十年不成。下一個十年，就是你喬娜娜的事情啦。一定要為你爸爸，為張叔叔和那些被打成走資派的好干部平反。向天下人昭雪他們的冤屈！

夏云華的兩眼，放出堅定的光芒。

鐵列克提爭議地區(qū)。一支中國邊防巡邏隊在巡邏。吳勝虎也在隊伍中。一些記者跟在隊伍后面。巡邏隊在一個小山坡上停下來。排長楊占福問大家：同志們，累不累呀？

戰(zhàn)士們齊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累。

楊占福：咱們就地休息，午飯還是要吃的。準(zhǔn)備野炊。

戰(zhàn)士們立刻拿出軍用罐頭，壓縮餅干。燒水，煮肉湯。

記者們忙著拍電影，照相。

吳勝虎：休息的場面，也要拍成電影??？

記者：當(dāng)然，你們的戰(zhàn)斗和生活場面，都要如實地記錄下來。讓全國人民，都能看到你們的英雄形象。

吳甠虎趕快整理軍裝，道：給我好好拍一張照片，行嗎？

記者：當(dāng)然行了。

吳甠虎端起槍，昂首挺胸，擺好姿勢。記者照相。

吳勝虎：照片一定要給我多洗幾張??！別像前幾次似的，咔嚓咔嚓的老半天，一張照片也沒見著。也不知道你們那機器里面，有沒有膠卷？

記者：小同志放心，這次，照片一定會有的。

另一個記者對楊排長道：楊排長，來來來，咱們?nèi)w合影一張吧？你看看，這草場，昆侖山雪峰，祖國山河多么壯麗?。∈匦l(wèi)在這里的英雄戰(zhàn)士，準(zhǔn)能上《解放軍畫報》。

楊占福立刻讓大家集中起來，擺好姿勢，照相。就在快門按下的同時，槍聲響了。早已埋伏在爭議地帶草叢里的蘇軍士兵，突然發(fā)動襲擊。楊占福立刻組織戰(zhàn)士們反擊。最先被打倒的，就是那些攝影記者。

蘇方炮火轟擊，坦克開入爭議地區(qū)，四名攝影記者全部犧牲。楊占福指揮余下的戰(zhàn)士，仍在頑強戰(zhàn)斗。

吳勝虎身背步話機，緊跟在排長身邊。楊占福一面還擊，一面大叫：呼叫前指，蘇修軍隊悍然開槍，四輛坦克進入爭議地區(qū)。我巡邏隊傷亡很重。四名記者全部陣亡。請求馬上支援……

前線掩蔽部里。張文瀚手拿起耳麥：我命令，邊防一營，立刻出動一個連，不，兩個連，迅速增援鐵列克提哨所。什么？你們至少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指定位置。不成！你不是爬嗎？四十分鐘之內(nèi)，一定要增援到指定位置……沒有路？那就把汽車往草原上開。馬上執(zhí)行。

他叫參謀接通前敵指揮部。

張文瀚：總指揮，蘇軍悍然武裝入侵，動用了坦克，火炮，襲擊我鐵列克提哨所。前線情況緊急，傷亡很大。我已經(jīng)命令兩個連前往增援。同時，我請求，榴彈炮團馬上準(zhǔn)備。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向爭議地區(qū)進行地毯式轟擊。用炮彈，把蘇軍砸出爭議地區(qū)。我會根據(jù)情況發(fā)出炮擊的命令。

張文瀚放下耳麥，大喊一聲：同志們，跟我來！

他提起一支沖鋒槍，沖出掩蔽部。

一支摩托隊，在草原上狂馳。

鐵列克提爭議地區(qū)。戰(zhàn)斗異常激烈。楊排長已經(jīng)身負(fù)重傷，他撐起身子，把一顆反坦克手雷投出去。身子又中數(shù)彈，撲倒在地。整個陣地上，只剩下吳甠虎一個人了。他渾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了傷，還是戰(zhàn)友的血？他用沖鋒槍向蘇軍射擊。子彈打光，就用戰(zhàn)友丟下的機槍接著打。炮彈在周圍爆炸。最后，子彈全部打光了。他對著報話機，大叫：向我開炮！我們的同志全都犧牲了。我也不活了！為了祖國，你們開炮！

正在帶著隊伍向前沖的張文瀚，對著步話機，大叫：我是張文瀭，你是誰？說明情況。趕快說！

傳來吳甠虎的聲音：我是大虎子。我也受了傷，蘇修的人已經(jīng)包圍了我。我肯定也活不成了。別管我了，開炮！向我開炮！

張文瀚：你就地隱蔽。不要再動了！聽見沒有？

對方已經(jīng)沒有聲音。

張文瀚命令通訊兵接通前敵指揮部。

他堅定的聲音：我是張文瀚。開炮！狠狠地打！

我方榴彈炮開火，成群的炮彈，呼叫著劃過天空。爭議地區(qū)，一片火海。

張文瀚帶領(lǐng)增援部隊，沖上了那座小山坡?？吹降闹挥杏嗷饸垷煛ＬK軍已經(jīng)撤走。戰(zhàn)士們在草叢中找到了那架拍下戰(zhàn)士們最后影像的照相機和炸爛的攝影機……

《解放軍畫報》上，大幅的彩色照片，吳甠虎端著槍和戰(zhàn)友們最后的合影。

中央軍委嘉獎令……

四十二座墓碑前。其中一塊墓碑上，有吳甠虎的名子。

張文瀚，魏中華，吳景柱，默立在墓碑前。他們的身后，是一排排戰(zhàn)士。

戰(zhàn)士們宣誓：……向英雄學(xué)習(x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主權(quán)神圣，寸土必爭！誓死捍衛(wèi)祖國神圣領(lǐng)土，堅決消滅來犯之?dāng)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