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慧
大青臉
阿慧
三月前我回了一趟鄉(xiāng)下老家,那時麥穗已經(jīng)半黃,風(fēng)里有股少女的甜香。我忍不住蹚進齊腰的麥田,仰著迷醉的臉,帶著童年的表情,伸展雙手,撫摸如針的麥芒,享受手心癢癢的刺痛。接我回家的堂弟媳婦,一邊無奈地尾隨,一邊嘲笑我的傻氣。就這樣,走著走著,竟與一座舊墳相遇。
一個孤獨的黃土堆,無力地趴趴著,上面爬滿澀拉秧、節(jié)節(jié)草。沒有墓碑,只有十幾棵蘆葦在墳邊抖擻地站立,像一群瘦弱的士兵。翠綠挺拔的葦稈,碧綠狹長的葦葉,在夏風(fēng)中輕輕搖擺,搖出一片細碎的沙沙聲,爭相向我訴說著什么。我靠近蘆葦時,風(fēng)突然間止了,蘆葦癡呆地靜立,像綴滿欲言又止的心事。
弟媳說:大青臉。
時間在我的記憶里急速倒退,帶我回到四十年前的文革時期。那時我還小,記不得在城里教書的爸媽的名字,但村里的一個人卻讓我刻骨銘心,那就是大青臉。每當(dāng)我在半夜哭叫著要媽媽時,奶奶都會指指黑洞洞的窗外說:“你聽,大青臉來啦!”我一下子住了聲,半截嗚咽堵在喉嚨里,咕咕地響。我的小腦袋使勁往奶奶懷里拱,拱著拱著就拱進了夢鄉(xiāng)。
上學(xué)后才知道,村里大多數(shù)夜里哭鬧的孩子,都被“大青臉”這個名字嚇到過。
大青臉的臉永遠是烏青的,烏青中夾雜許多黑色的小麻坑,像沒洗凈的破抹布。右臉頰上,有一道一指長的舊傷疤,紅蚰蜒似的鉆進鬢角。他不笑的時候,臉成了一塊青鐵板,偶爾一笑,臉皮上那條“紅蚰蜒”就亂鼓涌。村里幾個膽小的婦女也怕他,更別說像我這樣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印象中大青臉很少說話,村里的紅白喜事他從不參加。但我卻經(jīng)常在家門口看見他,因為他家和我家一樣,孤零零的住在村外,只是他的小泥屋離蘆葦洼更近,三面水塘包圍著他的家。我站在自家的院子,一眼能瞅見他泥屋的后墻,還有大青臉骨瘦如柴的身影。
記憶中,那時他已經(jīng)很見老了,蓬亂的白發(fā)像深秋的蘆花。沒有老婆、孩子,但他家里仍很熱鬧,我在院里寫作業(yè),常聽見他那邊雞打鳴,鴨亂叫,狗狂咬。生產(chǎn)隊在葦塘邊養(yǎng)了幾百只雞鴨,飼養(yǎng)員就是大青臉。聽說,一個害喜的新媳婦,去葦塘邊偷鴨蛋解饞,剛實實地摸到手,見蘆葦叢中呼啦露出一張大青臉,嚇得新媳婦大叫一聲可命地跑。鴨蛋沒吃成,還差點嚇小產(chǎn)。從此,大青臉的雞鴨和蛋,從未丟失過。春節(jié),生產(chǎn)隊分肉蛋時,村人都忘了記仇,都念那張大青臉的好。
奶奶卻說,他的臉原本可不是這樣的。奶奶初嫁到村里時很年輕,大青臉也才十多歲。他擠在人群里看新娘子,一張小臉白生生,陽光下一層淡黃的絨毛,像綠藤上一只剛發(fā)育的小葫蘆。沒幾年,村里走了七八個后生,說是當(dāng)兵打仗了,大青臉就是其中一個。
4.人才不夠。各試點省份稅務(wù)系統(tǒng)公職律師人員普遍不多,且分布不均,一些地市稅務(wù)系統(tǒng)仍舊沒有合格的公職律師人選。此外,部分具備法律專業(yè)背景的干部缺乏法律服務(wù)工作經(jīng)驗,法律服務(wù)的技能和水平還有待提高。
幾年后,只活著回來兩個傷兵,一個斷了腿,一個傷了臉。村人似乎忘記了傷臉人的大名,都叫他大青臉。
大青臉有個怪脾氣,就是一直不肯娶媳婦。熱心人給他牽扯了不少女人,他一個也不見。聽說,那年初春,他在蘆葦塘救過一個投水自盡的小寡婦,寡婦濕淋淋地跪著求大青臉娶她。他始終烏青著一張臉,硬是把這水汪汪的女人,領(lǐng)給了村東頭那個斷腿的傷兵。他們一連串生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而大青臉仍是光棍一條。
麥季過后,生產(chǎn)隊在村里放電影,先放《地道戰(zhàn)》,又放《地雷戰(zhàn)》。鬼子進村有來無回,八路軍、游擊隊英勇殺敵,一槍撂倒一個,兩槍放倒一雙,一顆地雷咣地炸死一片,直興奮得我們高呼萬歲,聲嘶力竭。
大青臉在遠處安靜地坐著,雙手抱著膝蓋,不聲不響,不喜不悲,熒屏的光亮,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在光潔的打麥場,我們簇擁著大青臉的遠房侄子講故事,才上初中的他模仿叔叔的語氣說:“打鬼子哪有那么容易啊,電影上演的都是扯淡。”
那晚,他跟我們講了一個真實的抗戰(zhàn)故事,他說,這真不是扯淡。
大青臉?biāo)麄円蝗耗贻p人,在縣城遇到招兵的部隊,沒想到他們穿的軍裝不同,參加的軍隊也不同,大青臉加入了國軍的隊伍。
他參加的最后一次戰(zhàn)斗是在河南許昌,負責(zé)堅守許昌城。誰也沒料到這一仗越打越激烈,攻城的日本鬼子越來越多,一批批像密密麻麻的蝗蟲,鋼盔閃著藍幽幽的寒光。大青臉是個機槍手,他朝鬼子沒命地掃射,噠噠噠,噠噠噠,彈殼蹦跳,機槍燙手,鬼子像倒地的麥捆子,空中血沫亂飛。
啪嘰一聲,一塊紅肉熱乎乎地貼上大青臉的手面,火紅的槍筒子呲啦冒了一股腥煙兒。大青臉顧不得甩掉那肉,他咬緊牙呼呼地掃射,鬼子仍然一股股壓過來,炮火中,一張張惡狼般猙獰的臉嚎叫著沖過來,槍炮猛烈,槍法也準,大青臉身邊的戰(zhàn)士,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熱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
那一天,大青臉打壞了三挺機槍。
傍晚,敵機燕子似的結(jié)隊飛來,屙下一串串的黑色炮彈,許昌城一片火海。敵人的坦克也隆隆開進城,民房倒塌,百姓哭聲一片。連長命令保護群眾出城,同鬼子展開肉搏戰(zhàn),雙方扭作一團,喊殺聲四起。大青臉親眼看見,連長揮舞大刀一刀砍飛一個鬼子的腦袋,一溜黑血像惡臭的墨水凌空噴濺。一個戰(zhàn)士的肚子被敵人的戰(zhàn)刀劃開,腸子咕嚕嚕堆到了大腿根,他坐在那兒,用盡力氣揮刀砍下鬼子的一條手臂,那惡魔多毛的手指還活著,把地皮抓出五道血印。
一顆炮彈呼嘯而來,火光映出連長破碎的軍衣,還有他精瘦的身影和翻飛的大刀。耳邊一聲炮彈的呼嘯,大青臉扔掉打壞的機槍,飛跑過去,撲倒在連長身上,一聲巨響過后,大青臉的世界一片寧靜……
大青臉醒來時,是在當(dāng)?shù)匾粋€百姓家里。他動動身體,四肢一個不少,卻襲來一陣死去活來的疼痛。他艱難地抬起頭,只見自己雙腿間血肉模糊。鏡子里映出一張青灰的臉,臉皮上一個個深淺小坑兒,讓他聯(lián)想起雨點砸過的沙灘。
我們聽完后,無人吭聲,小小的心靈被這個夜晚無聲地震動。沒想到,大青臉這個干瘦老頭,竟然是一位曾經(jīng)出生入死的抗戰(zhàn)老兵。
長大了才知道,大青臉參加的那次戰(zhàn)斗,是著名的許昌保衛(wèi)戰(zhàn)。三千國軍對決八萬鬼子,可以想象,那是怎樣悲壯的戰(zhàn)場。
站在這位老兵的墳前,麥地盡頭,夏日正午的陽光普照。弟媳說,大青臉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歸真的。入土前,年輕地阿訇給他用清水清洗埋體,洗著洗著落淚了,手抖得提不住湯瓶壺。這時村人才發(fā)現(xiàn),他沒了一對睪丸。大腿根也少了一塊肉,透過紅牙牙的一塊薄皮,隱約看見里邊的骨頭。
終于沒能克制住欲出的眼淚,在這一刻噴涌而出。
不會忘記,我離開村莊去縣城上初中時,最后一次看見大青臉的情景。他正站在一葉小船上,手里揮舞著長竹篙,嘴里發(fā)出高亢的嘎嘎聲。幾百只鴨子拍打水面,水花飛濺,鴨子們生動地飛起又落下,呱呱亂叫,回應(yīng)主人的召喚。陸地上,一群雞子在咯咯覓食,幾只綠尾巴公雞,伸長脖子啼叫,沒叫來可心的蘆花母雞,卻有一只狗急急慌慌走來,公雞耷拉翅膀跌跌撞撞地走開,蘆葦蕩掀起一陣熱烈的風(fēng)。
陽光下的大青臉站立船頭,一手掐著腰,一手扶竹篙,那威武的架勢,像一個陸、海、空三軍司令員。
寫完這篇文章時,電視里正播放“反法西斯抗戰(zhàn)七十周年閱兵式”彩排。莊嚴的天安門廣場,十一個徒步方隊鏗鏘走過,兩個抗戰(zhàn)老同志的乘車方隊凜凜開來。車上端坐國共兩黨抗戰(zhàn)老兵,他們佩戴獎?wù)?,揮動國旗,朝世界微笑。
我突然很想給他們立正敬禮,說聲:老兵,您好!說聲:大青臉,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