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為人民寫作的報告文學家

楊立元

潛思微探

一個為人民寫作的報告文學家

楊立元

得知一合逝世的消息，我非常吃驚。因為他的身體一直非常健康，雖然已經(jīng)年逾七十，但精神頭一點不次于年輕人。尤其是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能力，非一般人所能比。他與我相交多年，感情深篤，性格相近。正如在他給我所寫的評論中《熱心為別人作論的作家——讀楊立元《灤河作家論》》中有感所說的那樣：“早就知道楊立元的大名，但真正見面是在2009年夏天。那時我到唐山采訪，他到飯店來看我。一般都是朋友才互相拜訪，我們不是。名人駕到，也會有不是朋友的人來看。我不是名人。所以我非常感動，引為知己，無話不談。都說大實話，沒有一點拿捏。我發(fā)現(xiàn)自己性格上有和他相同之處?！蔽覍λ男郧榉浅Ｙ澷p，一直引為知己，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在他升入天國之際，寫下此文，作為祭奠。

我認為，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家應該是眼力、膽力和筆力的“三結合”的人，一合就是具有這種能力的人。他的開山之作《黑臉》一出手便轟動全國，后以最高票數(shù)獲1996年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2005年，《黑臉》被《中國作家》雜志評為二十年來最具影響的作品，后來一合與王安憶、莫言、陳建功、趙瑜、何建明、李佩甫、蔣子龍等12位作家一起，獲得《中國作家》雜志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發(fā)表最具影響作品榮譽獎。一合真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墒鞘煜ひ缓系娜硕贾浪某晒κ嵌嗄陝?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累積，長期艱苦生活的歷練和強烈的人文情懷所致。若他沒有底層生活的磨礪，沒有見真知深的睿智，沒有與百姓患難與共的情懷，沒有為正義鼓與呼的膽量，是斷然寫不出這樣的百姓歡迎、同行欽佩的作品的。

一合原名趙義和，1943年生。他在成名以后，筆名一合，取自“天人合一”的意思。一合為人坦蕩、厚道、樸實、自來熟兒，沒有一點兒官員的架子，他見人總是笑瞇瞇的，見人“含有一種絮絮叨叨的外露的親熱勁兒，洋溢著平民意味的表現(xiàn)力”，[1]有很強的親和力。初識一合，就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我與一合是先見其文，后見其人的。那是在河北作協(xié)的一次代表大會上，與他見面攀談以后，濃濃的家鄉(xiāng)口音使我們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一合的家鄉(xiāng)在玉田縣的潮洛窩鄉(xiāng)大趙官莊村。那里屬于下洼地，過去十年九澇、水大魚多，與我故鄉(xiāng)的地界連在一起，所以他的口音與我的口音很接近，不是唐山正宗的“呔兒音”，而是接近寧河的“蘆臺腔”。我的故鄉(xiāng)在豐南，因為一合大學畢業(yè)后便長期在豐南工作，這與我就更近了一層。他的很多熟人我都認識，那里的人都稱他“大趙”，這一是因為他長得個子高大，二是因他豪爽大氣。而現(xiàn)在一合雖自稱“老趙”，卻一點也不顯得老，顯得年輕帥氣、活力十足，像年輕人一樣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采訪的第一線，更讓人生出幾分感慨：是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他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望、對人生的熱力，于是才有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的熱情。他雖為副廳級紀檢監(jiān)察員，可誰也不拿他當官看，作家們更是與他稱兄道弟。與一合相處長了，使我不但知道了他創(chuàng)作的坎坷過程，也逐漸地知道了他的生命的艱難歷程。

一合創(chuàng)作的淵源始于母親的影響和教育。母親是他文學的啟蒙老師，因家庭殷實，從小她便讀了很多的書，尤喜歡文學，愛讀魯迅和高爾基的書。這樣使她懂得了許多人生的道理，樹立了革命的理想，促使她在解放天津時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后來又成為了南下文化干部，復員后便在家鄉(xiāng)做小學教員。她給一合講文學作品里的故事，講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讓他讀高爾基的《母親》、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果戈理的《死魂靈》。但不幸的是她在三十七歲時就病逝了，這也成為了一合終生的遺憾。每當講到母親，他總是聲音低低的，充滿了傷感和悲戚。由于父母在外，一合的童年是在鄉(xiāng)下跟爺爺奶奶度過的。他的老家地處下洼子，一下雨，便是一片沼澤，出門就趟水。于是年幼的一合便與水結了緣，逮魚捉螃蟹，洗澡扎猛子。村東美麗的還鄉(xiāng)河蜿蜒流過，河上有一座木橋，這便成了一合與小伙伴們嬉戲的地點。他們脫光了身子，站在橋上往水里跳，比試游泳的技巧，有無窮無盡的樂趣。水大了，一合便跟爺爺坐著小船去逮螃蟹。逮螃蟹的方法就是把一條繩子拴上高粱穗，放進水里，繩子很長很長，過一會兒再坐船捋著繩頭兒回來，于是繩子上像串糖葫蘆一樣全是螃蟹，一逮就是一麻袋。這是一合最快樂的時候。后來一合的父親也回了老家，一發(fā)大水，他們就到鄰村九丈窩去“開沽”——集體治漁賣錢。這種美麗的水鄉(xiāng)風光和美妙的逮蟹的方法，充滿了野趣、野味，不僅使童少年一合的生活充滿了歡樂，也成為了一合后來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正是這種兒時的經(jīng)歷使得一合迄今保持著不變味的鄉(xiāng)音和不變色的鄉(xiāng)情。

一合在家鄉(xiāng)讀完小學后，又在漢沽中學上完初中，這期間他讀了很多的書，奠定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隨后他在蘆臺一中完成了高中的學業(yè)。一合上高中時最得意的是他的作文。他的作文屢受老師的表揚，并被當成范文向同學們推薦。他上高中的時候生活非常艱苦，學校離家?guī)资锏穆?，禮拜天回家舍不得花一塊錢坐車，只好起早貪黑地步行，困了就和同學手拉手走，竟練就了一邊走一邊睡覺的本事。迄今說起來，一合還覺得頗為得意。在1962年，由于自然災害，他沒有考大學，而是應招到唐山勞動日報社當了記者。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促使他選中了這個職業(yè)。他在報社寫新聞、寫通訊，也時常練筆寫文學作品。在唐山勞動日報社干了一年記者后遭逢1963年的“大精簡”，一合又回到老家，接著他考取了河北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當時的河北北京師范學院被譽為與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齊名的大學，有許多著名的教授、學者云集于此，后來創(chuàng)作話劇《丹心譜》和長篇小說《故土》的著名作家蘇叔陽就曾是他的黨史老師。一合在文革中畢業(yè)，在學校待分配一年，于1968年被分配到豐南縣任教，在大新莊中學當起了語文老師。時值文革動亂之秋，教室里已經(jīng)容不下一張課桌，隨即他被抽調到縣大批判組，寫大批判稿子、寫材料，人們都管他叫“趙大批判”。他先后擔任了縣委報道組干事、副組長、組長，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因他文筆出眾，被調進新華社河北分社，后又調進省紀委任辦公室干事、研究室副主任，直到現(xiàn)在的副廳級紀檢員、監(jiān)察專員。

說到一合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可謂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參加工作以后，他就曾多次嘗試寫小說，但小說里總是充滿了新聞的味道，這大概是因為他總是給報紙寫新聞和通訊的緣故。后來，他就嘗試寫一些文學性和紀實性很強的報告文學。寫這種文體，他駕輕就熟：一是他長期接觸基層生活和底層百姓自來熟，掌握了大量鮮活的一手材料，這與一些作家浮光掠影、走馬觀花的“采風”和“體驗生活”不同，而是一扎到底，追根溯源；二是他具有堅實活潑的心靈，能用深刻的理性精神對人生、世界進行了深層次的觀照和深度的理性思索。因此，“他不僅能夠得到豐富的經(jīng)驗，而且有能力通過某種特定的媒介去捕捉和體現(xiàn)這些經(jīng)驗的本質和意義，從而把它們變成一種可觸知的東西”[2]。他的處女作是1971年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長篇通訊《渤海岸邊創(chuàng)新業(yè)》。1972年他又在《河北日報》上發(fā)表了《光明之路》，在《瞭望》雜志上發(fā)表了《美酒飄香》。1976年唐山豐南一帶發(fā)生了強烈地震，他從廢墟中掙脫出來以后，不顧傷痛，在廢墟中救人，在簡易棚里寫稿。在抗震救災、重建家園的實踐中，使他強烈地感受到“全國人民是災區(qū)人民的強力支援，中國共產(chǎn)黨是抗震救災的中流砥柱”。于是他寫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是抗震救災的中流砥柱》的文章，在《紅旗》雜志上刊出，并創(chuàng)作了小說《老康報告的震情》，投到《人民文學》，受到了時任《人民文學》小說編輯的崔道怡的好評，雖然沒能發(fā)表，卻堅定了一合創(chuàng)作的信心。直到1984年他才在《丑小鴨》雜志上發(fā)表了小說《新縣長駕到》，從真正意義上觸及了文學。后又在《北京文學》上發(fā)表了《河北有個馬勝利》《一樁震驚全國的假藥案》，在《長城》上發(fā)表了《石與刀》，在《河北文學》上發(fā)表了《弦的力度》，同時還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河北文學》《啄木鳥》等刊物上發(fā)表了《非人三記》《報答·模仿·雙人滑》《逃蝦》《生死合同》《大水》《投毒者》等許多中短篇小說。

從作家這個職業(yè)來講，一合起點較高，但起步較晚，這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真正搞創(chuàng)作，晚至四十歲以后”。究其原因，他自有難言之隱：“我是一個小公務員出身，慣于體察領導意圖，領會上級精神，想來想去適合我的差事還是當干部?？晌倚睦镉掷嫌幸恍┪膶W的東西往外冒，所以就當不好。當作家吧，只憑有體驗生活的便利條件也不行啊，比方我就有閱讀大量案卷的條件，但也僅是條件，不是天資，也不是才能。所以說我是一個兩難之人，非常的不幸?！钡还茉鯓诱f，正是出于對文學的癡迷和執(zhí)著，才促使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文學之路。那是在1985年，一合面臨著事業(yè)兩難選擇，是去河北省紀委，還是留在新華社河北分社工作？在大報當記者，有身價、有地位，是無冕之王。去紀委，那是個清水衙門，費力不討好。他猶豫了許久，回顧自己從高中畢業(yè)當記者至今，做了多年的報道工作，卻一直未能完成自己的當作家的心愿；搞了多年報道，卻總感覺跟生活隔了一層，而紀檢工作正是社會生活矛盾最尖銳最前沿的地帶，可以直接觸及矛盾，體察到最真實的生活，于是一合選擇了做紀檢工作。

在紀檢部門工作，使他接觸了一些大案要案，看到了一些匡扶正義、勇于與腐敗勢力做斗爭的紀檢干部，于是寫作的欲望油然而生，很快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有反響的反腐作品。一合作為一個有強烈責任感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特點既表現(xiàn)在他能從獨特的寫作視角對滋生腐敗的根源和所產(chǎn)生的危害進行了深刻而又精辟地思考和透視，精心塑造了一大批有血有肉的、真實可信、生活在百姓中間的反腐英雄的形象；也表現(xiàn)在他一直運用廣大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審美形式建構他的審美世界。因此他的作品受到了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也給疲憊低迷、玩玄弄虛的文壇送來一縷清風，給期盼社會清明、清正的人們以希望和鼓舞，并用此來美化人們靈魂，凈化社會環(huán)境。他深入紀檢一線，殫精竭慮地采訪調查，嘔心瀝血構思創(chuàng)作。也許積蓄得太久，所以創(chuàng)作噴發(fā)越旺。在1995年，他在《中國作家》第1期頭條刊發(fā)了長篇報告文學《隱匿與搜查》，在第2期上又發(fā)表了長篇報告文學《黑臉》，后均被改編影視劇。尤其是《黑臉》出版后，在正常渠道和第二渠道大量發(fā)行。著名導演吳天明在書攤上看到此書的盜版本，激動不已，買回去一口氣讀完，感動地痛哭流涕，找到一合，并與有關部門協(xié)作，改編為同名12集電視連續(xù)劇并在中央電視臺一套節(jié)目黃金時間播出，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地反響，觀看者有11億人之多，為當時年代之最，并先后獲得“飛天獎”、“金鷹獎”和中央紀委頒發(fā)的“衛(wèi)士獎”。此后，一合又先后寫出了長篇報告文學《罪與罰》《紅與黑》《靈與肉》，并創(chuàng)作了《黑臉》《紅臉》《白臉》等“臉譜”系列，塑造出了剛直不阿、忠勇雙全、足智多謀、能屈能伸等性格不同的法官形象。同時《白臉》還被改編成30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大檢察官》。其中長篇報告文學《黑臉》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河北文藝振興獎。報告文學《紅與黑》獲2002年度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和河北十佳作品獎，并被選入了全國報告文學理論研究會2008年由李炳銀主編的《中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讀本篇目》，此書收入了包括夏衍的《包身工》、穆青的《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在內的曾在不同歷史時期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優(yōu)秀報告文學作品。報告文學《紅與黑》還在2010年選入周明、劉茵主編的《21世紀報告文學排行榜》。一合的《黑臉》《紅與黑》被《中國作家》評為該雜志創(chuàng)刊二十年最具影響力的作品?！鹅`與肉》獲金鼎文學獎，《飛流》獲金盾文學獎，《下訪》獲新世紀北京文學獎?！断略L》《靈與肉》分別上了2001年、2003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堵窡粝碌腟ARS》（與陳沖合著）獲河北省優(yōu)秀作品獎。除這些報告文學被多家報刊轉載，有的改編成影視外，一合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取得可喜進步，長篇小說《斷道》獲啄木鳥文學大獎，長篇小說《紅臉》被譽為“迄今為止塑造公安高級指揮員最為成功的一部長篇文學作品”。

鑒于一合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卓越成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稱他為“紙上反腐敗的一合”。2005年10月《中國作家》雜志社授予一合、趙瑜、王安憶、莫言、蔣子龍等12位作家創(chuàng)刊二十年來發(fā)表最具影響作品榮譽獎。

一合獲得了成功，成功的背后是他付出的巨大的辛勞和鍥而不舍的韌性，這是我被他所深深感動的地方。別人寫報告文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找當事人采訪，有個十天半個月就得，而他采訪往往是幾個月，甚至更長。在2009年夏，他接受了時任河北省委常委、唐山市委書記趙勇的邀請，請他為唐山建設科學發(fā)展示范區(qū)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從烈日炎炎的盛夏到滴水成冰的嚴冬，他跑遍了唐山市每一個縣區(qū)，到農村、到工廠、到海邊、到山村，幾乎找遍了所有應該找的人，甚至連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直到2010年春節(jié)前才結束采訪。在春節(jié)前夕，送他回石家莊過年之時，我握著他的手感慨萬端：正是這種強烈的為國家和人民負責的責任意識、為社會和時代創(chuàng)作的使命意識使他沒有半點輕松，一絲懈怠，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啊。也唯有此，才有這貼近時代、反映民生的力作的產(chǎn)生?。?/p>

一合走了，而且走得如此之快，令我和他的朋友都非常吃驚，以致沒有時間去看望他，直到他去世才得知他的病情，心里甚為愧疚，而且不能不就補救。但愿一合在天國保持創(chuàng)作的靈性和神行，創(chuàng)作出天國最美的篇章。

注釋：

[1]鐵凝：《紙上反腐敗的一合》，《智取貪官》序，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2]魯?shù)婪颉ぐ⒍骱Ｄ罚骸端囆g與視知覺》，滕守堯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