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泉:
天 秤 座
龍 泉:
一張舊照片掛在外婆家的墻上
慈祥的外婆端坐在照片的中央
四世同堂,兒孫繞膝
一個家庭的親情環(huán)繞四周
尊卑有序,長幼相攜
一個家庭的幸福寫在臉上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二十年
外婆的老花鏡放大了幾十倍
抱在手上的小孫子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
拖著長辮子的外孫女早已做了母親
舊照片黑白分明,也有點(diǎn)泛黃
照片上有的人看起來有點(diǎn)滑稽
尤其是其中的一個,被摳了眼睛
據(jù)說他的眼睛里,陰險(xiǎn)地寫著
對這個家庭的背叛和仇恨
拖拉機(jī)突突突一路高歌
在一條直線上一路高歌
在一種聲音里一路高歌
它滿載著豐收的稻谷和喜悅
二伯父坐在高高的谷堆上
比拖拉機(jī)高出幾米
仿佛坐在云端里
這一年我十二歲
小學(xué)剛剛畢業(yè)
他請我當(dāng)賬房先生
讓我坐在駕駛室里
給我買糖水冰棒,請我下館子
看著我,像看著家族的希望
沉默寡言的二伯父,一輩子抽旱煙
喜歡聽收音機(jī)里的“三國”
點(diǎn)子多,力氣輕,肯幫人
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不識字
如今,坐在云端上的二伯父
還在看著我,他的模樣一點(diǎn)沒變
他看我的樣子一點(diǎn)沒變
快到家的路上,我聞到了
山坡深處牛嚼青草的味道
草葉深處干牛糞的味道
父親身上旱煙的味道
一個村莊的味道
在暮色的歸途慢慢溢了出來
那里飄著米飯的清香
一粒米飯?jiān)谥笫熘?/p>
總是昂著高傲的頭
而那些紅薯的孩子
總是把頭埋在地里
老林在廣東打工的女兒回家了
這條剛鋪上水泥的小巷
停歇著風(fēng)光的紅汽車
高中畢業(yè),老林的女兒去了廣東
她到底干什么沒有人知道
有人說她現(xiàn)在是經(jīng)理秘書
有人說,她擔(dān)任外商助理
還有人說,她自己開公司當(dāng)了老板
手下有幾十號人為她跑腿
老林的女兒漂亮、能干
她從小車上拎出大包小包
從小包里拿出大把鈔票
老林,一直站在一旁
看著眾人,默不作聲
我的第N份工作
是拿著小廣告到處張貼
像幽靈一樣鬼鬼崇崇
像小偷一樣躲躲閃閃
把別人的撕掉,或者覆蓋
貼上自己的,這時
心情會稍稍放松一些
我會瀏覽一下周圍的事情
—— 在一張通緝令旁,我
偶然發(fā)現(xiàn)一則 尋人啟事
竟然寫著我的名字
被雨水沖刷的字跡
模糊了我的眼睛
快要死的人
已經(jīng)死去的人
在你這里排隊(duì)等候
你專門為他們畫像
用光滑的瓷板
畫出深刻的歲月
生意的好壞,取決于
能否把死人畫得更像
眼睛是否更有神……
閑暇時,你也畫些風(fēng)景
畫些花鳥蟲魚,而現(xiàn)在
一個畫家的夢,只能
在死人身上延續(xù)
女兒在柔和的燈光下安然入睡
沒有做完的作業(yè)、試卷以及
甜甜的夢灑落一地
她忘了關(guān)燈就睡著了
她來不及關(guān)燈就睡著了
睡著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睡著了是很快樂的事情
在這午夜凌亂的時刻
女兒進(jìn)入甜甜的夢境
十六歲的快樂在夢中出現(xiàn)
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黃
那是我喜歡的顏色
那是陽光和汗水淬火后的結(jié)晶
父親說過,黃土里能長出黃金
那時的我一臉茫然,一臉疑惑
他在黃土地里一輩子兩手空空
那隨風(fēng)起伏的金黃
是父親一生的縮影
從這片黃土地走出的五個子女
是這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收成
一粒太陽灑下一片金黃
一粒金黃需要一千粒汗水
純度百分之九十九點(diǎn)九九的金黃
是父親一生寄予的希望
一張陷入泥土深處的犁
一件披在稻草人身上的蓑衣
一頭在斗牛場勇猛病態(tài)的牛
一個缺席的老實(shí)本分的農(nóng)夫
一道來自城市森林布谷鳥的指令
一聲來自天國的婉轉(zhuǎn)哨音
在這樣一幅潦草的圖畫中
春天悄然潛入……
在黃昏的河邊
在大自然的懷抱
一頭母牛和它的小牛犢
悠游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
它們那么渺小,又那么高大
她蹲下身子,拍下母子情深
母親敞開胸懷給幼崽喂奶
夕陽西下,遠(yuǎn)山近水作為背景
哦,來一張,再來一張……
天高云遠(yuǎn),河流曲折,歲月悠長
母牛慈祥惶惑而神秘地看著她
她們的眼神在交流的瞬間
流露出同樣的母性——
滿足,欣喜而又安靜
老師說我,上課不夠用心
前一段還可以,后一段只有半個我在聽
領(lǐng)導(dǎo)指出,如果你工作能100%投入
你的人生將比現(xiàn)在精彩幾倍
妻子說,你每天早出晚歸
有時幾天不回。是不是也在提醒
只有半個我在跟她一起生活
這半個我,讓我膽寒心驚
那幽靈一樣飄蕩的另一半
在哪里?是不是一直附在我的體內(nèi)
跟你在一起,一直盯著你看的那個人
和你說話,一起走在陽光下的那個人
與你肌膚相親靈魂相吻的那個人
是不是也只是半個我?半個我
神出鬼沒,多么可怕的事實(shí)
半個我,多么真切的存在
它游離體外,又深入骨髓
和我一起,一生一世逍遙自在
一棵樹上有很多的結(jié)
我爬一段解開一個,爬一段解開一個
解眉頭的結(jié)
解心頭的結(jié)
解肚臍眼上的結(jié)中結(jié)
不用利爪,不用牙咬
用心,用生命的灰燼
解開眾多的糾結(jié)
讓這棵樹腰桿挺直,擁有
健康的生活,完美的愛情,頂天立地的事業(yè)
擁有更多的風(fēng),雨,雷,電……
我一直想寫寫火車
寫寫跟著火車跑的感覺
它對天長鳴的汽笛就是我內(nèi)心的吶喊
它擒住雙軌的輪子就是我不知疲憊的雙腿
它擁擠不堪的人流就是我南來北往的欲望
它茫然丟下的垃圾就是我寫下的憤怒的詩句
它在丘陵中穿行預(yù)示我人生曲折命運(yùn)的坎坷
它在平原上疾馳表明我視野開闊前途一片光明
它進(jìn)出一個又一個隧道就是我一次又一次歷險(xiǎn)
它出站時長嘯,進(jìn)站時嗚咽……
此時,許多人已經(jīng)沉沉睡去
而我還有跑的感覺
我想把速度降下來
把生活的節(jié)奏降下來
降下來,就像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
快要進(jìn)站。就像一場音樂會
接近尾聲。就像一陣雨
由急促到舒緩
降下來,在慢的節(jié)奏里
周圍的世界理智、冷靜
降下來,在正常的速度里
慢慢找回自己
一只又一只行色匆匆的螞蟻
他們步履艱難而肩負(fù)責(zé)任
它們面帶笑容而表情凝重
它們氣喘吁吁而樂此不疲
汗水順著細(xì)小的臉頰流進(jìn)河里
在晚霞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一只又一只螞蟻摩肩接踵
向東,或者向西
向南,或者向北
有的背著背囊
有的兩手空空
(這是我站在十二層樓頂
所看到的一處風(fēng)景)
老中醫(yī)總是斜戴著眼鏡
他很少正眼看人,偶爾
看一些患病的部位
比如眼睛,比如舌苔
傷寒、麻疹,各種疑難雜癥
只要經(jīng)他一一把脈
就能找到祖?zhèn)髅胤?/p>
他開的方子很簡單,也很靈
方圓幾十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他在老街坐診幾十年
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后來,他的孫子改了招牌
不看中醫(yī),只看性病……
他們是退休的老人
進(jìn)城的務(wù)工人員,以及
附近小商店的經(jīng)營者
每天下午五點(diǎn)鐘左右
他們把棋盤擺在街邊
一對一地廝殺、較量
令周圍的空氣嚴(yán)肅緊張
—— 博弈者凝神斂氣
圍觀者心急如焚,一時間
楚河漢界,風(fēng)起云涌
氣氛隨棋子而波動
輸,或者贏,是必然的結(jié)局
偶然中的一盤和棋,會讓
其中的一些人憤憤不平
另一些人耿耿于懷
十八歲那年
管管即將離開大陸
媽媽看著他
他看著媽媽
(一個黑影斜背著一桿長槍)
過一個海峽,到海南島
又過一個海峽,到臺灣
管管無憂無慮,又無奈
無親無故,又無依
管管十八歲
在風(fēng)里癲,在雨里瘋
在陽光里笑,在月光下悲
嬉笑怒罵,天馬行空
一個跟斗就到媽媽眼前
淺淺的海水?dāng)巢贿^深深的思念
深深的思念敵不過薄薄的歲月
(他告訴過媽媽,過幾天就回家)
媽媽看著他,他看不到媽媽
管管十八歲,無牽亦無掛……
管管寫詩,詩如管管
管管唱戲,戲如管管
管管畫畫,畫如管管
他的天空里有一架載滿野馬偏離航線的飛機(jī)
他的身體里有一頭歪著腦袋奔向原始森林的野驢
他的牛仔衣就是他的化身
管管是神,不是人
管管是人,不是神
他腦袋開花異香撲鼻
他張著大嘴奇妙無比
—— 管管,多大了?
管管今年八十有一啦。
我所見到的科隆大教堂
有三種顏色:金色,金黃色,鐵灰色
這是太陽在不同時間段
給它鍍上去的
有500年前的
也有100年前的
還有今天傍晚的
從底座到高高尖頂
神在上面,人在下面
當(dāng)茉莉花在十二月的黃昏
飄來淡淡的清香
我突然想起了你,杜拉斯
你的一生是一部后現(xiàn)代
小說:愛,愛情和性
沒有謀篇布局,和矯情
只有人性的光輝,和詩意的美
文字中流著法蘭西的血液
塞納河的安靜和涌動
情到深處,水流無聲
如果與你在湄公河上的相遇
我也會愛上你,和你的皺紋
愛上你,黃昏中的倒影
親愛的,杜拉斯……
掛在墻上的鐘
是一個象征
它俯瞰大廳發(fā)生的一切
來來往往的人,或從容,或焦躁
或沉默不語,或滔滔不絕
站在這里,你就像站在河邊
人流如水流,湍急或舒緩
清澈或渾濁,都在一個拐點(diǎn)轉(zhuǎn)換
不必感慨逝者如斯,人生不易
你所擔(dān)心的,時間會解決
你所忽視的,神在關(guān)注
在平凡的生活中
誰能卷起驚濤駭浪
誰能梳理萬般愁緒
墻上的鐘,滴答滴答
它提醒你:該進(jìn)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