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
今年5月以來,我利用扶貧和援疆活動、節(jié)假和工作之余,間斷性地拍攝了天津、江蘇、皖南、豫中、秦巴山區(qū)和南疆,由渤海灣橫穿至帕米爾高原,影像既反映了現(xiàn)代大都市、東部發(fā)達地區(qū)、中部地區(qū)、西部貧困地區(qū),也有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從一個角度呈現(xiàn)了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的截面。拍攝中,我在不斷地體味生活,反觀自我,思考攝影。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并號召文藝工作者走進生活深處,在人民中體悟生活本質,吃透生活底蘊。總書記這一重要論述揭示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內在規(guī)律和根本方法。我們要努力遵循,認真實踐。創(chuàng)作優(yōu)秀的攝影作品,需要扎根人民,用心靈之光捕捉生活的意象。
所謂意象,一般是指蘊含一定寓意的形象和境界。相對于概念性的抽象和客觀性的具象而言,意象,介于二者之間,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我認為,在生活中捕捉、升華出具有一定寓意的意象,將賦予影像更多的內涵和價值。
首先是作為攝影者如何對待生活?生活的主體是人民,其中自然包含著對人民的態(tài)度。我認為這是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也衡量著一個攝影人的基本價值觀。生活需要熱情,但僅此是不夠的,還需要敬畏。敬畏生活,敬畏人民,是攝影人的一個原點。因為敬畏,自然就要放下身段,這個原點看起來站位很低,可攝影人如果能站在這個原點上,他實際上就獲得了攝影的制高點。中國古代有不少懷著悲憫情懷描寫勞苦人民的詩文,其中不乏膾炙人口的佳作。如果站在云端上俯瞰蕓蕓眾生,居高臨下,那就會隔膜得很。我們在拍攝時往往也會站在高處,用俯角去拍攝,只要我們心里在仰視生活、仰視人民,無論角度如何,都是站在原點上。
在江蘇盾構機廠,我爬到吊車上,俯拍一位工人,他趴在盾構機上全神貫注地為機器除銹,似乎與機器融為一體,成為機器的一個部件。我的內心充滿了敬意,甚至在顫抖,用俯角拍下我心中景仰的這位普通工人,感謝他點燃了我的心靈之光。
敬畏生活,同時融入生活。身子要沉下去,與普通群眾產生心靈的碰撞和情感的共鳴,甚至血脈相通。我在皖南宣紙廠拍選洗燎草的工人,那里的工作環(huán)境十分艱苦,塵霧彌漫,一位女工盡管戴著口罩,還是被嗆得嘔吐不已。我在那里,3個多小時拍攝,頭暈目眩,一直想吐??吹竭@些工人揮汗如雨,看到他們衣服上結著厚厚的汗堿,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的影像被深深地打上情感的烙印。畫面有油畫一樣的色澤和光影,可內在是那么的沉重。一位友人看到這些照片時說,它們如同米勒的油畫,能夠看得出,你是融在工人之中的。沒有這種融入,沒有心靈碰撞的火光,就拍不出感人的影像。我還拍了一位挑燎草的工人,當時心中突然浮現(xiàn)一個高山的意象。是的,遠景是一座大山,他挑擔的形體與背景相疊,正宛如大山。那是生活的,也是我心靈的。
在文化援疆的幾天里,學亮同志陪同我驅車十多個小時穿越雪山冰川,來到祖國西部邊陲帕米爾高原的塔縣,先后到馬爾洋、瓦恰和班迪爾鄉(xiāng),住在塔吉克老鄉(xiāng)家中。那里條件艱苦,沒有廁所,也洗不了澡,更主要的是我高原反應強烈,嘔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塔吉克人熱情豪爽,蘇克蘇爾一家待我們親如家人。我拍這家人的生活,拍他們的勞作、起居,拍他們會友、祭掃。雖然彼此語言不通,但是自覺情意相融、血脈相通。塔吉克人長得好看,三女兒阿莫蘇里坦更是可以稱之為美人。美貌容易拍,難的是拍出氣質和內在。心靈碰撞之光穿透了表象,在瞬間的觸覺中,我捕捉到了它。比如,那幅阿莫蘇里坦干家務活時偶爾抬頭的影像,呈現(xiàn)出令人瞠目的勞作之美。那個瞬間,她驚艷無比,比女王更高貴,比明星更耀目。
我懷念在塔縣的日子,情感上的相融超越了身體上的不適。在那里不僅創(chuàng)作出作品,更重要的是,它留駐了我的心靈。
敬畏生活,融入生活,同時也要提煉生活。日常的生活是平凡的,甚至是平庸的,然而,精彩往往就潛藏在這平凡和平庸之中。羅丹說,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正是如此,對攝影人來說,關鍵在于你是否練就一雙能觀察、捕捉、提煉生活的眼睛。眼里有美,眼里有意境,眼里有故事。優(yōu)秀的攝影人,總是擁有一雙生活的眼睛、人民的眼睛。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真善美愛,捕捉表象下的內在精神。
在巴中的作品中,有一幅是我在古鎮(zhèn)小巷中拍到的:女人一邊扶著拄拐的男人,一邊回眸摔倒的孩子。那是短短的、看似普通的瞬間,然而,其間所傳達的愛和美卻無法言喻。還有一幅是夜晚收工后,清潔工和放學的孩子依偎相伴的情景,母女之情,如同那暖調的燈光,發(fā)散在夜幕之中,讓我為之心動。人性之美,人文精神,賦予影像以永恒的魅力和超凡的意象。它召喚我們去忘我地追逐、捕捉,它值得我們去忘我地追逐、捕捉。
那么,如何捕捉生活的意象?
對攝影而言,過程是把握三個要素:物象—意象—影像。物象是客觀的,然而,在不同攝影者主觀感受中并非相同。當攝影人的瞬間觸覺透析出客觀物象的內在特質,或生發(fā)出具有關聯(lián)性的形象,物象即轉化為意象;之后再由攝影主體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法轉化為影像。一般來說,這個過程往往是剎那之間,甚至是千分之一秒。
意象的轉化是主客觀統(tǒng)一的過程。要求攝影人在捕捉物象時處于高度主動、活躍和緊張狀態(tài),充分調動觀察力、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讓主觀意識與物象的特定狀態(tài)瞬間對接,在“特定性瞬間”中升華出意象來。
意象是意識叩擊物象產生獨特想象的結晶。意象轉化為影像后,相對于客觀物象來說,是“它”,又不是“它”。比如,我在宣城造紙廠拍了幾張工人手臂的特寫,有一只手、有幾雙手。相對于原來物象的手,它通過光影產生了藝術的升華,發(fā)散著韻律,給人以遐想。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已不再是原本的手了。
意象的產生有幾種情況。一種是對生活和物象本質的觀察、想象和提煉。即人們常說的“透過表象看本質”。在巴中,我拍下這樣一個“特定性瞬間”:一個女子懷抱著熟睡的嬰兒正要邁入虛掩的房門,此刻,一縷陽光射在嬰兒的臉上和女人的腿上。在那個瞬間,我的心靈之光如陽光一樣透明,博大的母愛意象迸發(fā)出來。我按下了快門,只此一下,仿佛整個宇宙都彌漫在這母愛之中。
另一種是包含著多重內涵和意蘊的意象創(chuàng)造,讀者憑借想象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同法國普桑的油畫,很難斷定題中之義。在天津的影像中,有一幅街頭薩克斯演奏者和一群聽眾的照片,面對這幅影像,不同的讀者也許會有不同的解讀:它僅僅是“曲終情未了”,還是以他人的歡樂來映襯演奏者的孤獨,亦或是對人生悲歡沉浮的一種慨嘆呢?實際上,這正是生活本身和生活本質的外在反映。意象,表達了它的多重側面。
還有一種意象的產生是通過物象動態(tài)的偶合性,或是與環(huán)境的特定關系,或是由光影造成獨特效果,使讀者產生錯覺,背離了物象的原有狀態(tài),有些甚至帶有一種戲劇性意味和詼諧情調,從而給讀者莫名的愉悅感。比如宣城影像中有個畫面:細雨中,一位老人把雨傘扛在肩上,鉤掛著一包東西,與旁邊打著雨傘的行人擦肩而過,老人用驚奇目光打量對方,似乎對雨傘遮雨的功能產生了疑問。這就是偶合性和矛盾性所造成的喜劇效果。這種意象,帶給人以雋永的回味和愉悅,它也是對生活的另一種呈現(xiàn)。
總之,捕捉意象,由“物象—意象—影像”的過程,如果通俗地表達它,那就是“眼到—心到—手到”。捕捉這個瞬間很短暫,但能達到一種較高的境界,過程則是漫長的。
捕捉意象,關鍵是攝影主體。對攝影者來說,如何能達到這種境界呢?
物象是客觀存在的,它變,或是不變,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用心靈之光捕捉意象,創(chuàng)作出有價值的影像。這取決于攝影主體的思想理論素養(yǎng)和價值判斷。
人文精神是攝影不能丟棄的靈魂。好的影像能拍出靈魂,讀出感人的故事。攝影人的心靈之光,要靠人文精神去點燃。
還有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攝影人要通過實踐,長期培養(yǎng)觀察力、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敏銳的瞬間觸覺是長期積累而轉化的本能反映,一旦它在影像中呈現(xiàn),將熠熠生輝。
當然,技術因素不可或缺。如畫面的構成、色彩、影調、曝光等,決定了影像生成效果。
經過這段時間的拍攝后,我常常陷入沉思和反省之中。攝影的海洋,浩淼廣闊,難以窮盡;生活的甘苦,百味雜陳,尚待品嘗;創(chuàng)作的道路,崎嶇漫長,永需求索。面對這些,我自覺貧乏與淺薄,唯有一顆不曾懈怠的心和奮斗的勇氣,將鼓舞我繼續(xù)探索、前行。
愿更多的攝影人,用心靈之光捕捉意象,拍出更好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