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杰
王安石與蘇軾是北宋中期負有盛名的文學大家,后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在王安石變法的特殊背景下,二人的關系亦敵亦友,經(jīng)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但他們的友情最終經(jīng)受住了考驗,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
二人初識于王安石變法前七年的嘉祐五年(1060)。那時,年已40歲的王安石回京都任職剛兩年,小他16歲的蘇軾中進士第,被授河南府昌縣主簿,后改授大理評事、簽判鳳翔府。按例由工部郎中、知制誥王安石為他起草任命制詞,“爾方尚少,已能博考群書,而深言當世之務,才能之異,志力之強,亦足以觀。”如此高的評價,說明一開始王安石對蘇軾的才華便有所賞識。之前,王安石中進士后,先后任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提點江東刑獄等地方官吏17年之久,時已名滿天下,蘇軾對王安石自然是欽慕已久。兩人自此結識,有了交往。
9年后的熙寧二年(1069)二月,護父喪返川3年剛剛回朝的蘇軾,以殿中丞、直史館授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也正是在此月,協(xié)助神宗皇帝變法的王安石升任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所議行新法得以實施。由于新法觸動了豪強、大地主、大官僚的既得利益,遭到了朝中很多守舊派元老重臣的激烈反對。這樣,在那場陡然掀起的政治風浪中,所有的人都必須做出選擇,要么站在變法派一邊支持變法,要么站在保守派一邊反對變法。蘇軾最初本是倡導變革的,但當王安石真正開始主持變法時,從儒家思想和中等地主階層立場出發(fā),加上長期的閉門讀書生活,使其對當時豪強兼并所引發(fā)的社會危機和天下大勢看得不甚清楚,他站到了王安石的對立面。他先申遞了《議學校貢舉狀》,反對新法中對科舉制度的改革,甚至在朝堂上與王安石激烈辯論;外任開封府推官后,又進洋洋萬言的《上神宗皇帝書》,論朝政得失,強調用人而忽視變更法制。
文壇領袖此舉,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也令王安石難堪。才華橫溢卻耿直率真的蘇軾,一入仕便恃才傲物,口無遮攔,咋想昨說?;趯μK軾的了解,大家風范的王安石對蘇軾此番不俯仰當局,大膽直諫的精神從內心里倒有幾分欣賞。
政見分歧大,是因為所持變革主張與具體措施不同,蘇軾主張的是偃旗息鼓的漸變,而王安石實行的是大張旗鼓的驟變。但他們自身都是操守嚴明的正人君子:忠君愛國,沒有半點私心雜念;目的明確,強盛國力,改變積貧積弱之現(xiàn)狀。這正是二人友情后來得以延續(xù)加深的政治層面原因。
元豐二年(1079),蘇軾由彭城調任湖州知州,因為對新法不滿,給神宗的謝表中以自嘲口吻寫道:“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闭f皇上讓我外放作地方官,正好我也不愿意與朝中那些無事生非的“新進”們?yōu)槲?。本是發(fā)點小牢騷,卻被變法派御史李定等人夸大其詞,紛紛上書彈劾,指責蘇軾包藏禍心,誹謗朝廷,并列舉出蘇軾詩文中反對變法的所謂例證,神宗只好下令,到湖州拘捕蘇軾,收入京城獄中,立案待審,此即“烏臺詩案”。
一晃四個月過去了,其間,一些為蘇軾講話的大臣都遭到了貶官外放。如何處置蘇軾,皇帝仍在猶豫中,坊間卻傳言蘇軾不日將判斬。已遭罷相身處金陵的王安石,聽聞蘇軾的兇險情況,不問政事已久的他立即鋪紙?zhí)峁P,寫下退隱三年來的第一份奏表,上書皇帝為蘇軾求情。王安石是神宗器重之人,說話自然有分量。另外,王安石公而忘私的人格力量也為神宗所信服:三年前,其弟王安國遭人誣陷而放歸江寧,尚在丞相任上的王安石不曾為其上表求情;兩年前,其子王雱被人誹謗以“弄權混蒙”之名獲罪,王安石也不曾為其上表求情。而當下,面對譏諷自己親自主持的新法的蘇軾,王安石在奏表中卻竭力為之辯解,而一句“安有盛世而殺才子乎?”更是徹底打動了皇帝。神宗才下定決心不殺蘇軾,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王安石之胸懷氣度的確讓人敬佩。其實,在對待變法問題上,蘇軾之父蘇洵及弟蘇轍也均持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蘇洵在京師與王安石常發(fā)生矛盾,據(jù)說蘇洵所作《辨奸論》一文就是影射王安石的;蘇轍在三司條例司與王安石“議事每不合”,曾進《上皇帝書》,率先表明了質疑新法的態(tài)度。蘇氏一門三大才子都站到了王安石的對立面。為此,王安石也曾憤怒過,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拋去私念,不計前嫌,挺身而出,冒險求情,救蘇軾于水火,為國家保留人才。此乃壯舉!顯示了一個正直士大夫的俠肝義膽,一個真君子的氣節(jié)與境界。王安石對蘇軾可謂有救命之恩,也為中國文學做了貢獻。試想,如果蘇軾被殺,哪里會有之后黃州五年間其前后《赤壁賦》及《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巔峰之作的問世呢?
此亦說明,二人的友情并沒有因變法產(chǎn)生的分歧而破裂,他們仍是知心、互敬的同道。
如此相救,令蘇軾感激涕零,他將此等恩情深銘于心。在黃州度過艱辛的五年后,蘇軾平調為汝州團練副使。本來,從黃州赴汝州的近便路線應是西北向行,但蘇軾卻沿著長江水路向東而行,再拐進運河,轉道淮河、汴水,再去汝州。兜了一個大圈子的線路設計,原來就是為了繞到金陵,專程去看望王安石。此時,在他的心中,早已拋棄了因反對王安石變法給他的仕途帶來坎坷的怨懟,滿懷的都是感激之情。那時,已閑居八年的王安石正病臥于半山草堂中。一個月前,聽聞蘇軾要來看望,他那顆長期孤寂苦悶之心驟然活泛起來,滿懷期待。那天,聽說蘇軾即將到達,他即刻從床上爬起,披了件粗布家居衣服,騎上毛驢,向長江渡口奔去。見面一看,蘇軾也衣著平常,沒穿戴官袍官帽。蘇軾說,我今天是身著野服來見大丞相呀!王安石忙說,禮儀哪里是為我們這些人設置的呢?二人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一時間,因變法導致的那些政見隔閡、個人恩怨,都隨著爽朗的笑聲飄散了。同等光明磊落的性格,同樣堅定正直的操守,如今又同處貶謫之境的王安石與蘇軾,攜手回歸到了生活中的人性層面。他們更能理解對方的心境,欽佩各自的人品,相聚數(shù)日里,一對互相推重的老友游覽山水,把酒臨風,論文唱和,又“時誦詩說佛也”。無拘無束,不亦樂乎!呈現(xiàn)出一派文豪大家間才能生發(fā)出來的坦蕩蕩意綿綿的融洽氛圍。
這是一次空前的會晤,也是一次絕后的會晤,因為兩年后,王安石便病逝了。
其實,在文采方面,王安石與蘇軾早就互相欽慕,惺惺相惜。這也是二人友情后來得以恢復、發(fā)展的文化層面原因。宋以降,很多文本都記載了他們交往、交流的奇聞軼事。
蘇軾早已嘆服王安石的博識,也非常欽慕王安石的文采。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記載了兩則故事。一則講的是,蘇軾在《雪后北臺書壁》詩中有“凍合玉樓寒起栗,光搖銀海眩生花”詠雪詩句,其中“玉樓…‘銀?!笔欠鸺矣谜Z,人多不知其出處,并提出質疑。傳說,王安石看后即指明,道家稱人的肩膀為玉樓,稱人的眼睛為銀海。同時,批評蘇軾把冷詞僻典放進詩中故弄玄虛,讓人難懂。王安石一番中肯的言語,令蘇軾服膺,之后他作詩行文就很少犯晦澀之病。另一則說的是,一次,蘇軾讀到王安石新作中“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騷句后大為贊嘆,連稱今日所見為千余年所沒有的離騷佳句。
宋代楊促的《古今詞話》里也有一則是蘇軾贊嘆王安石的軼事。當時,一些著名詞人以金陵懷古為題所作《桂枝香》有30多首,時人公認王安石所作最好?!扒Ю锍谓凭?,翠峰如簇?!蓖醢彩~的上闋寫晚秋登高所見風景,下闋轉入懷古之思,“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卑褖邀惖木吧c深沉的歷史完美融合,藝術表現(xiàn)上“一洗五代舊習”;汲取六朝歷史教訓,透露出憂患意識與變革思想。之后兩年,王安石即入朝為相。蘇軾讀此詞后亦感嘆道:“此老乃野狐精也!”
王安石亦特別欣賞蘇軾的才學。曾有人將蘇軾《表忠觀碑》送給王安石看,看著,隨口說了一句“這是什么話呢?”一客以為王不喜蘇的文章,便加以詆毀。王安石不予理睬,又再三細讀玩昧,突然轉而大聲贊嘆,令那客慚愧不已。一次,王安石問眾門生如何解釋“動靜”二字,回答得都很長,王均不滿意。恰巧蘇軾到來,王安石以此問之。蘇軾答道:“精出于動,守神為靜,動靜即精神也?!蓖鯇Υ司卮鸩唤B連稱好。(宋代吳炯《五總志》)
詩文互相欣賞的蘇軾與王安石心中不存芥蒂,敢于質疑,互相欣賞、啟發(fā)、補充、修改,共同提高。清代潘永因《宋稗類鈔》中記載,王安石住鐘山時,有人從黃州帶來蘇軾新作《成都勝相院經(jīng)藏記》,王閱后,改動一字。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王安石的煉字功夫,《泊船瓜洲》詩中“春風又綠江南岸”句中的一個“綠”字,即是他第五次斟酌更換的結果。蘇軾自然很服氣,認為改得甚好。
明代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載有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指蘇軾)之軼聞,蘇軾曾認為王安石“吹落黃花滿地金”詩句的描摹不準確,認為菊花即使枯干也不會落瓣,便依照原詩韻腳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句予以批評。但他到黃州后眼見菊花之瓣從枝頭飄落,始信王之詩句一點不錯。此為一難。王安石有痰火癥之痼疾,宮中太醫(yī)給開了個方子,用長江三峽中峽瞿塘峽之水沖泡荊西陽慕茶,可治愈。王安石聽說蘇軾將回梅州老家,正好行經(jīng)三峽,便托他路過瞿塘峽時取一罐水來。但蘇軾因迷戀風景而錯過了機會,只好取下峽之水帶回來,結果被王安石一下子就品辨出來,蘇軾只得謝罪,同時請求指點。王安石告訴他,上峽水流太急,下峽水流太緩,唯中峽之水緩急相當;泡上茶以后,味道濃淡不同,唯中峽適中。此為二難。王安石與蘇軾共坐時,曾連出三個構思極巧的對子請?zhí)K軾接對,蘇軾竟一時無言以對。此為三難。
而蘇軾也令王安石為難過。據(jù)宋朱弁《曲洧舊聞》載,兩人共游蔣山到佛寺喝茶,蘇知道王善于集他人詩句成詩,甚而能作長達幾十聯(lián)的集句詩,便提議以硯為題作集句詩,并先說一句“巧匠斫山骨”,這回,竟是王安石無句可續(xù)聯(lián),只得悵然離去。
其實,二人間的拷難,也是一種思想交流與文字切磋。彼此了解愈多,相知愈深,結果愈相得益彰。而金陵之會更是面對面、心貼心,坦誠以待、互有所獲的寶貴時光。蘇軾在江寧盤桓月余間,曾作《同王勝之游蔣山》詩,王安石讀到其中“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一句,幾日欣賞玩味,然后感嘆道:“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边M而又感嘆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保ㄋ未小盾嫦獫O隱叢話》引《西清詩話》)在他隨后次其韻所作《和子瞻<同王勝之游蔣山>》詩中,以“墨客真能賦,留詩野竹娟”句,再次對蘇軾加以贊揚。而蘇軾讀到王安石《南鄉(xiāng)子》一詞中“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句,也能深切體味王借抒發(fā)昔盛今衰之感,把對現(xiàn)實不滿寄予其中的獨步“高古”心境。
至此,十余年來一直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蘇軾,更為了解了王安石的心志。他們都已疲倦于官場政治,對許多民生時弊的看法也更趨向一致,心中達成了更深的默契。至此,蘇軾那一顆飽受紛擾之心亦終于塵埃落定。
老病交加的王安石對蘇軾充滿了依戀?!端卧娫捿嫛づ俗诱湓娫挕分杏浵铝硕伺R別時的感人一幕。王安石邀約蘇軾來金陵置屋求田,與之比鄰。這是經(jīng)歷了仕途大起大落后的王安石,以肺腑之言向蘇軾發(fā)出的誠摯之請。蘇軾正不情愿去汝州,對王安石也難離難舍,聽到此言,便有些心動,但年紀尚輕的他終歸還得啟程。他在留給王安石的《次荊公韻》詩中,表達了一脈相親相近難離難舍之情,“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蔽以缇蛻撓衲阋粯樱谑昵俺樯黼[退啦!這是經(jīng)歷了仕途坎坷磨難的蘇軾對王安石的由衷的回應與表達。一對相識較早、相知恨晚的好友間的心靈呼應是何等的真摯動人啊!
兩人的金陵相會,展現(xiàn)了真正君子之風范,更密切了朋友之親情。剛剛分離,他們便互通書信以寄思念之情。行至儀真的蘇軾寫信給王安石,言“已別經(jīng)宿,悵仰不可言!”王安石回信說:分手之后,“俯仰逾月,豈勝感悵!”當然,蘇軾遷金陵與王安石比鄰而居之事,雖之后在信中仍有提及,但最終并未實現(xiàn),因為分別后,他便調動頻繁,忙于趕赴常州、登州任。但此次歡聚,使二人登上了友情的高峰,互相留下無比美好的記憶。蘇軾日后在《與騰達道書》信中還念念不忘那次金陵之行,寫出“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的歡欣話語a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去世哲宗繼位,反對變法的高太后臨朝聽政,保守派得勢,各項新法開始被逐一顛覆,是為“元祐更化”。蘇軾在元祜初期即被調回京都升任中書舍人,三品官位,有職有權,登上了事業(yè)之巔。一年后,受到神宗病逝和新法盡廢雙重致命打擊的王安石黯然離世,保守派代表人物當朝宰相司馬光卻建議朝廷對其厚禮相加,因而朝廷追贈王安石一品太傅稱號。此時,無論從公從私,誥命文本都輪到蘇軾掌筆起草。在《王安石贈太傅》制詞中,蘇軾從經(jīng)學才識,道德文章尤其在學術上敢于破舊立新等方面充分肯定了王安石,認為王乃“希世之異人”:“名高一時,學貫千載”;“信任之篤,古今所無”;“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在新皇幼小保守派獨攬朝政的特殊時期,這篇朝廷文本對王安石做出如此之高的評價,并能讓持不同政見者均可接受,足可見蘇軾的思辨與行文能力,也可見王安石道德與文章的無懈可擊。
25年前,王安石為初出茅廬的蘇軾作制詞,大力推介一個新人;25年后,蘇軾為王安石蓋棺定論作制詞,公正評述一位老臣。讓王安石發(fā)現(xiàn)蘇軾于初起,讓蘇軾回報王安石于終結。此一輪因果回應,不是巧合,而是宿命!此一番曠世情緣,不是巧遇,而是天意!
其實,是多年的地方官經(jīng)歷,讓蘇軾看清了社會現(xiàn)實和實施了十幾年的新法之成效,對王安石更增加了幾分理解與敬佩。王安石去世后三個月,蘇軾見到王題于墻壁的一首詩。睹詩懷人,不禁黯然神傷,遂作《西太一見王荊公(指王安石)舊詩偶次其韻二首》吊懷好友,“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p>
后期,蘇軾對于變法有了更深的認識,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對自己改革之初的過激作法進行了反省,覺得當時所持觀點存有諸多疏漏。因而,當一意孤行的司馬光欲將王安石“熙寧之法”悉數(shù)廢除時,蘇軾拍案而起表示了不同意見,認為新法亦有可取之處,應“校量利害,參用所長”,對其中經(jīng)過實踐檢驗已給百姓帶來好處的法條應繼續(xù)施行,并對保守派執(zhí)政以來暴露出的腐敗現(xiàn)象予以了抨擊。當然,這并不代表他對王安石變法的看法有了根本性改變,卻能說明他是一個尊重事實的人。
不久,當一向喜歡蘇軾的高太后去世,而與其父一樣力主改革的哲宗親政后,舊黨不容、新黨不喜的蘇東坡,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新一輪的愈來愈遠的貶謫。
蘇軾與王安石這對老友,在變法政見上一度是敵對的,但在作人為文方面卻始終是互相欣賞的。說到底,是堅定的信念,寬廣的胸懷,蓋世的才華,真摯的情感,使二者相互吸引,達到了深層次的心靈融合。正基于此,二人才以赤誠相助的大家情懷與相映生輝的大師文采共同構筑起了一道奇特的友情風景線,令無數(shù)后來者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