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非非
現代詩歌研究的新突破
——讀《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
鄔非非
方長安教授的新著《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收錄了他近些年學術探索的一部分成果,從傳播接受的維度切入新詩的生成與發(fā)展問題,以史料為依據,運用了傳播學、解釋學、文化心理學和知識考古學等諸多方法,深入地探討了新詩生成的特點與規(guī)律。不僅考察了在新詩生成過程中,詩人對于中西方詩歌的接受過程;而且關注讀者在新詩誕生至今近百年的歷史中,對于詩人形象和新詩經典的塑造。書中歷史感貫串始終,史料采集豐富,文本解讀精彩。該書為新詩研究提供了重新理解、思考新詩生成與建構問題的角度與方法;同時也在對歷史深入檢索的過程中為新詩的未來發(fā)展樹立了一個路標,突破了新詩研究的舊范式,拓展了新詩研究的空間。
《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 歷史意識 歷史語境 經典化
Author:Wu Feifei is from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inWuhan University.The research area is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20世紀初,中國詩歌在文學革命的推動下實現了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這一轉變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歷史過程。現代都市和新興市民階層的出現改變了文學傳播方式,促進了新的傳播場域的形成。中國現代新詩的生成不僅關乎文學內在流變規(guī)律和詩人創(chuàng)作探索,而且受制于許多文學外部因素。自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建立以來,新詩生成一直是新詩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諸多先賢也有著十分精彩的論述。但是直至20世紀末,關于這一課題的研究仍集中在對于新詩文體學的論述上,進入新世紀之后的相關成果雖然對于新詩精神轉變和傳播方式重建有所關注,但是并未深入探討或系統(tǒng)論述。然而,中國新詩的誕生離不開對國外詩歌與國外思想的接受,也離不開與之幾乎同時起步的中國新詩研究。可以說,新詩從誕生之日起就與現代傳播和讀者閱讀反應形影相隨。
新詩區(qū)別于舊詩的一個重要因素,或者說其產生的背景,即是現代傳播場域的出現所引發(fā)的中國詩歌現代語境的產生。方長安教授的《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①收錄了他近些年學術探索的一部分成果,這些成果正是從傳播接受的維度切入1949年之前新詩的生成與發(fā)展問題,以史料為依據,運用了傳播學、解釋學、文化心理學和知識考古學等諸多方法,深入地探討了新詩生成特點與規(guī)律。不僅考察了新詩生成過程中,詩人對于中西方詩歌的接受過程;而且關注讀者在新詩誕生至今近百年的歷史中,對于詩人形象和新詩經典的塑造。全書共分為四個部分:閱讀接受與新詩生成、文化對話與形象塑造、遴選闡述與詩人塑形、傳播解讀與經典形成。這四個部分既考察了中國詩歌轉型伊始外國譯詩對于新詩生成的關鍵性作用,又揭示了啟蒙話語下新詩觀念的形成過程;既論述了西方形象在新詩詩人筆下的顯現模式,又揭示了隱性的中國古典文化心理在詩作中的體現;既梳理了重要新詩詩人在不同時代的選本和文學史中的遴選闡述情況,又闡釋了這一遴選闡述與詩人形象塑造之間的關系;既對新詩或是詩人形象經典化形成的歷史過程進行了考察,又對這一經典化過程以及形成的經典作家作品進行了反思。這該書既體現了方長安教授在新詩研究領域的學術思考與創(chuàng)獲,也在一定意義上拓展了新詩研究的空間。
一
較之以往同領域的研究論著,《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有著自己鮮明的學術特色。這首先表現在貫串全書的歷史意識或曰歷史感。從傳播接受的角度切入新詩研究,已足見作者對于歷史語境的重視。中國近百年的時空歷史造就了新詩生成發(fā)展的現代語境,處于現代復雜語境之中成長起來的新詩與閱讀傳播接受的行為過程密不可分。只有真實地還原新詩生成的歷史語境,不局限于新詩內在流變規(guī)律的探尋,才有可能對新詩生成與發(fā)展做出可靠的闡釋。面對新詩生成初期復雜的時代語境,方著巧妙地將其納入傳播接受的言說框架內,全面地考察新詩生成的相關問題。全書運用知識考古學的方法,以大量史料為依據,論從史出。史學家嚴耕望曾提出,學術研究“不要只抱個題目去翻材料”,而是要在閱讀史料的基礎上,先尋求“對這一時代的全盤認識”,再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研究重點及相關問題。[1]《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收錄的22篇文章,看似各自獨立,相互之間卻有著緊密的邏輯關系。不難看出作者是在宏觀把握歷史語境的基礎上,集中時間心力梳理史料,對新詩生成這一問題做出深入細致的研究。其中許多文章對于其論題的闡釋,是將重要雜志、詩歌選本或是詩人具體詩作作為言說對象,爬梳其歷史生成背景及傳播接受脈絡,還原歷史真相,并結合歷史語境,從而得出結論。例如第一編,以《新青年》《新詩年選(一九一九年)》以及郭沫若早期新詩為研究對象,闡述閱讀接受與新詩生成的密切關系。通過全面搜集整理雜志《新青年》刊發(fā)的新詩和新詩評論的歷史史料,揭示出《新青年》上的譯詩在新詩生成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作用,發(fā)現了譯詩作為早期新詩作者對于西方詩歌的直接接受和轉化的產物,被詩人看作是自己的新詩創(chuàng)作這一現象;在論述傳播解讀與經典形成的關系時,文章《選本與穆旦詩歌經典化》“考察了自聞一多《現代詩鈔》以來的227部穆旦作品的選本”(235)。 依據穆旦詩歌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選本收錄情況,梳理出穆旦詩歌的經典化歷程;第三編的《選本與胡適“嘗試者”形象塑造》一文,以1920年1月新詩社編輯部出版的《新詩集(第一編)》為始,2010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國新詩總系》為終,梳理了其間218個選錄了《嘗試集》中詩作的選本,統(tǒng)計出41首詩作入選的具體情況。作者在文中寫到其“竭盡努力,這統(tǒng)計仍不敢說是竭澤而漁,但也足以真實的(地)反映出《嘗試集》誕生以來入選各種詩歌選本的歷史面貌”(125)。此著中類似這樣在進入問題之初就把史料搜集和整理放到學術研究首位的文章比比皆是,可以想象作者在前期準備階段搜集材料的工作量之龐大,同時也足見文章所得出的結論可信度之高了。
對中國新詩與傳播接受的學術研究,絕不能停留在對詩歌傳播接受現象的梳理上,而必須以歷史的眼光審視傳播接受對于新詩生成的深刻影響以及這百年之中新詩做出的回應。研究者不僅需要借助對貼近原生態(tài)歷史的客觀梳理與敘述,重建對這一歷史過程的合理想象,而且要充分認識到中國新詩作為歷史事件,在現代語境中的復雜性與多面性。作者也多次在文章中表示新詩的生成是一個綜合性現象,其維度相當復雜。這就要求研究者具有很高的歷史理解力?!秱鞑ソ邮芘c新詩生成》一書成功地達到了這一目的。作者沒有將論述僅僅停留在對史料的鉤沉上,而是將影響新詩傳播與接受的外在因素和內在因素結合在一起進行綜合考量,通過對雜志、新詩選本、文學史著等史料的分析和考量,著力凸顯新詩百年發(fā)展和傳播接受的密切關系以及其作為一個文學現象與社會、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的交流和互動。例如,在《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收錄的多數文章中,作者都深入地分析了“五四”啟蒙話語作為時代背景,對于新詩的傳播與建構的影響。例如,“五四”前后新詩作者在翻譯和創(chuàng)作上對愛國詩和愛情詩的偏愛(4—5、20—21),胡適對于新詩白話化的提倡(50)以及新詩“對話體”出現與普及(16—18),這些都與在西方啟蒙思潮影響下的“五四”時代背景分不開,啟蒙話語對于新詩的定型有著重大的影響。又如作者在分析1920年前后“西方”在新詩中的展現時,結合詩人接受“西方”時的歷史語境,找出身處西方社會的留學詩人和未曾親歷西方社會的詩人,他們詩作中西方形象之不同的原因所在。從中我們也看到,《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一書將研究重點放在對具體歷史事件和現象的分析和把握上。即使是再復雜的問題或是再難懂的理論,最終都應以文學本身為基礎。作者在整本書的布局以及單篇中抓住歷史關節(jié),在充分占有原始史料的基礎上,選取重要的作家作品、雜志、選本或是文學史著加以分析整理。該書中,方長安教授結合歷史語境對個體詩人或是作品的解讀常常令人拍案叫絕。第一編《郭沫若早期新詩的生成起點》一文,發(fā)掘出郭沫若詩歌的“死亡”詩題,并以此為起點,突破以往主要從啟蒙思想的角度進行的,脫離了個體精神語境的論述,借用文化心理學的視角,揭示了郭沫若詩歌新詩內在的生成起點,并對“《女神》在內的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力、內在邏輯等做一個全新的闡釋”(53)。作者還注意到“五四”時期的闡釋、講述對于郭沫若的“反作用”,“不過,五四時代的闡釋、‘講述’對于郭沫若來說又起了一個極大的暗示與引導作用,使他不斷地由個體存在之思轉向對外在的時代主題的思索與書寫,自覺地融入到時代的洪流之中,由此成為時代的弄潮兒”(62)。通過這樣一個個案,充分的展示了在現代傳播語境中,新詩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
縱觀整本書,作者以史料搜集為前提,以個案研究為基礎,分別針對新詩生成、文化形象塑造、詩人塑形和新詩經典化與傳播接受的關系等進行了細致的論述,再現了新詩在現代傳播語境中呈現的歷史情境,實現了微觀研究與宏觀研究的巧妙結合。
二
中國新詩誕生于中西文化的碰撞之中,關于新詩“中”與“西”、“新”與“舊”之間的辯詰始終未曾斷絕。《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以傳播、閱讀反應為突破口,借用大量史料回到歷史現場,客觀展示“傳統(tǒng)”與“西方”交融時期的新詩生成與建構。不僅對新詩中西方形式資源諸如對話體、歌謠進行了梳理,而且揭示了早期新詩作者對西方詩歌的閱讀與翻譯“有意無意的為中國詩壇輸入了一種西方現代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和愛情自主觀念,震撼了中國傳統(tǒng)詩壇,動搖了中國舊詩壇的精神結構與價值取向……為中國詩歌在思想層面上的轉型開啟了一扇閘門”(5)。在客觀論述西方文化及詩歌對于正在轉型期的中國詩歌所產生的顛覆性影響之外,也關注深植于中國詩人內心的傳統(tǒng)中國意象、詩意、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等在詩作中的體現。全面挖掘中西方文化在傳播過程中提供給新詩的有效資源。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宏闊視野幾乎覆蓋了全書的論述。《文化對話與形象塑造》一編,將東西方文化碰撞對新詩的影響這一宏觀命題落實到具體的新詩作品上,通過對經典新詩的個案解讀,深入探討新詩在塑形過程中對于東西方文化、詩歌的接受程度;并結合時代歷史背景、詩人生活狀態(tài),綜合運用解釋學、知識考古學、文化心理學等研究方法思考形成這些現象的內在原因?!独罱鸢l(fā)〈題自寫像〉和〈棄婦〉中的“西方”》一文對《題自寫像》和《棄婦》的分析堪稱經典。文章結合史實,通過細致的文本解剖將《題自寫像》中的詩人形象定位為一個“置身西方、浸透著西方文化色彩而又深受中西文化夾擊煎熬的中國現代青年形象”(88)?!稐墜D》是李金發(fā)詩作中頗受研究者注目的一首,該書作者提煉出這首經典之作中的中國傳統(tǒng)形象和意象,認為“組構這些語詞與意象的力量卻來自詩人思想深處的西方觀念,是有別于古代詩人的,西方生活經驗和觀念賦予李金發(fā)特別力量……在這兩首詩中,西方作為中國文化的他者,似乎不再是他者,而是化為詩人自我思想的有機部分,無處不在”(94)。西方與東方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觀念在李金發(fā)詩作里得到融合,“西方”作為一種異域形象通過中國詩人的咀嚼消化,化為詩人自我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激蕩出特別的文化詩意。文章作者通過自己敏銳的眼光和過硬的文本分析能力使這兩首詩作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存在的悖論情境得以展現。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沖突、交融在這些精彩的論述中化為塑造新詩的兩只大手,賦予新詩文本獨特的生命力。
近年來,“中國新詩有無傳統(tǒng)”之爭成為學界熱點,可是多數學者對于此話題的爭論仍停留在新詩與傳統(tǒng)詩歌外在形態(tài)的比對上。而《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用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在史料梳理和文本細讀中尋求答案,找尋在新詩生成與發(fā)展過程中,傳統(tǒng)詩歌存留在新詩中的蛛絲馬跡,它們被掩藏在對國外詩歌高度肯定的大背景之下。作者不僅探尋了在現代詩人的深層思維意識中存在的中國古典“元素”在詩歌本身以及其發(fā)展脈絡中的展現,也揭示了充斥著西方意識的中國新詩背后隱藏著的民族自卑心理。該書跳出了淺表的思維層面,上升到民族意識、民族精神的高度對民族詩歌傳統(tǒng)的接受進行追根溯源。舉例來說,書中發(fā)掘了《新青年》同人對于中國古代詩人帶有游戲意味的,以詩唱和的方式的繼承(《〈新青年〉與新詩的生成與發(fā)展》),發(fā)現了“五四”時期詩人對于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興”這一傳統(tǒng)的傳承(《1920年前后新詩中的西方》),洞悉“以西方文化精髓印證、支持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義的發(fā)掘,以西方文化思想作為開掘中國故舊文化的話語依據”(《〈女神〉中的西方形象》80)??偨Y出用西方觀念組構中國古典詩歌語詞、意象,或改造古典原型形象。(《李金發(fā)〈題自寫像〉和〈棄婦〉中的西方》,《〈女神〉之“強力”原型》)在這些文章對新詩的解讀中,能夠發(fā)現新詩中存在著傳統(tǒng)詩歌時隱時現的蹤跡,體現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傳統(tǒng)的不自覺地延傳。這其中也不難看出詩人在肯定西方文化的同時,也為古典文化在新詩中的融入做出了努力。作者以大量史料立論,深入剖析文本,從傳播接受的維度深刻地揭示了新詩中深層的古典文化背景。以平和的敘述態(tài)度,解釋了學界熱點問題,意義頗深。
三
《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一書中更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新詩研究專家,方長安教授在這22篇文章中無不透露出對新詩生成與發(fā)展過程的反思,以及對新詩未來走向的思考。他在《新詩經典化引論》一文中寫道:“一個世紀以來,對于新詩的閱讀言說,雖然正面之聲很響亮,氣勢很足,但抵觸抗拒情緒也是常有的事情,一些人甚至以不屑一顧的心理漠視新詩的存在,蔑視新詩的成就,批判乃至聲討不絕于耳。即便是今天,仍有不少人在質疑新詩?!保?88)誠然,如作者所言,質疑之聲從新詩誕生之日起就伴隨著其成長。1919年胡適在其論文中提及“國語的散文是已過了辯論的時期,到了多數人實行的時期了。只有國語的韻文——所謂‘新詩’——還脫不了許多人的懷疑”[2]。也足以證明質疑聲從一開始就伴隨新詩左右。中國詩歌在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之中“新的傳播空間使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詩性體認和表達發(fā)生變化,詩歌的內外特征隨之亦發(fā)生變化,它(傳播)意味著詩歌現代性的發(fā)生”(197)。現代傳播場域的出現,使得現代詩人的身份相對于傳統(tǒng)詩人而言,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他們成為公共文化社區(qū)的言說者,寫作變成了向讀者傳播某種東西的方式,新詩因此具有了一定的表演性。加之在20世紀新詩的發(fā)展過程中,非文學因素的參與使得一些“經典”作品仍有待商榷,經典化過程也由此變得不可靠。新詩誕生時所處的啟蒙語境和過于歐化的定型,確實給新詩的發(fā)展留下了“非詩化傾向”的隱患;而對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的無條件接受和對新詩過于自然的反撥又帶領著新詩走向晦澀的道路。面對新詩發(fā)展中未曾遠離的危機,方著中第四編《傳播解讀與經典形成》利用梳理新詩經典化這一閱讀批評行為的過程,質疑經典,反思新詩歷程,強調詩意、詩美個性對于新詩的重要性。同時還原歷史真相,重新定位經典,從對歷史的探尋中找尋新詩危機根源。作者在《選本與穆旦詩歌經典化》一文中提出對“經典”的質疑,“到底何為‘經典’?選家們對‘經典’一詞的使用,態(tài)度是否又足夠審慎?出現如此眾多以‘經典’名之、彼此間差異卻巨大的選本,這至少可以說明,學界對這一詞語的使用并不謹慎,甚至存在著嚴重的經典‘濫用’現象”(248)。新詩存在的這一百年在歷史長河中確實十分短暫,還沒有足夠長的時間沉淀經典。有些并不十分優(yōu)秀的詩作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中被反復解讀成為“經典”,實則只是“文學史經典”;而有些優(yōu)秀的作品卻因為不符合歷史語境而被讀者淡化甚至遺忘。那么,新詩的“經典化梳理”因此變得尤為重要,“通過大量的史料梳理、分析,可以弄清楚哪些重要作品的遴選主要是文學因素決定的,哪些則是非文學原因將其推為經典的,進而撥開歷史的迷霧,掃除沉積在文本上的塵埃,還原其真相,為作品重新定位尋找出可靠的依據,為文學史重寫奠定基礎”(189—190)。
在《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一書中,由新詩發(fā)展過程中存在的缺陷而引發(fā)的焦慮感,還體現在書中探討新詩生成過程中對中西文化的接受程度上。作者將新詩“非詩性傾向”的形成歸結為西方啟蒙邏輯的“進步”陷阱,早期新詩倡導者并未區(qū)分出現代啟蒙語境中的“自然”與傳統(tǒng)詩學中的“自然”,他們將“非自然”的傳統(tǒng)定義為反動的、封建的;將宋詩、元白詩派、民間歌謠曲調等具有“自然”特點的詩歌傳統(tǒng)歸納為進步的;將國語的白話的非格律的“自然”視為評判詩歌的基本標準。“然而,自然的不一定就是詩性的,詩性的也不一定就是‘自然’的,這是常識,而啟蒙邏輯的‘進步’陷阱使他們在言說新詩與傳統(tǒng)關系和評判詩歌時往往不顧常識,反常識性是現代啟蒙邏輯常犯的一個通病。”(49)西方思潮和詩歌創(chuàng)作在中國詩歌轉型期雖然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為中國詩歌的發(fā)生、最初定型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其也帶給中國新詩過于白話化、表現力不足、詩意詩味缺乏等消極影響。中國詩壇以及評論界對西方詩歌的高度肯定的背后,也透露出了“中國白話新詩的不自信”(36)。中國新詩這個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并非第一次被發(fā)現,一些學者也意識到了這種過度自然化的非詩性問題,但是他們往往借用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創(chuàng)作經驗對新詩進行改造,這種探索并非毫無成效,但是現在看來,顯然還是遠遠不夠的。同時因為本土詩歌對于西方思潮的不適應感,也有可能致使新詩走向晦澀難懂的另一極端。過于歐化的中國新詩,亟需從民族詩歌傳統(tǒng)中汲取養(yǎng)分,來改變新詩過于口語化,或是過于晦澀的傾向。方長安教授在《新詩生成與民族詩歌傳統(tǒng)的邏輯關系》一文中認為,新詩所運用的白話本身就具有一種自然的屬性,這本身就是符合新詩走向現代,反對擬古傾向的精神的。那么,運用白話創(chuàng)作詩歌時,應該“有意識地吸納古典詩歌的審美經驗與形式藝術,將其化入現代白話之中,豐富現代白話的表現力,使白話這種自然化的語言獲得盡可能多的詩性成分,以改變白話詩歌因固有的自然性所導致的非詩化傾向”(50)。與此同時,方教授在《新詩中的“我”——寫“我”新詩個案解讀》一文中,用沈伊默的《月夜》為例,證明了借鑒古詩資源作新詩的可行性。
呼吁從古詩資源中尋求新詩出路的同時,該書糾正了一些現代讀者誤讀古典詩歌的現象,“不少現代讀者認為‘我’的大規(guī)模出現是五四以后的事,以為是現代個性解放才催生了‘我的自覺’,才有第一人稱敘事抒情的興盛,甚至將之視為一種前無古人的現代文化現象。其實,中國早期詩歌中,‘我’是主要的抒情主體,《詩經》中作為言說者的‘我’比比皆是,單從出現頻次看絕不少于五四詩歌”(《李金發(fā)〈題自寫像〉與〈棄婦〉中的“西方”》89)。這種對現代讀者誤讀的糾正在全書中并不多,但分量不輕。將中國早期詩歌與現代意識相聯系,打破了新詩發(fā)生初期對于“落后”和“進步”的鮮明界限,為新詩在未來發(fā)展中向古典詩歌“取經”提供了有力的證據。該著作者在研究問題時真正做到了“無孔不入,有縫必彌”[3]。
中國現代新詩生成于一個特殊的時期。東西方文化的碰撞,現代傳播場域的出現,以及文學內在流變規(guī)律都與中國詩歌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密切相關。方長安教授的這本《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從傳播接受的維度對新詩生成這樣一個復雜的問題作了解讀。這一解讀不僅建立在對個體文學“經典”的深入剖析之上,而且立足于文學外在力量所構成的強大的歷史語境對新詩的影響研究之上。書中貫串始終的歷史感,豐富的史料采集,作者敏銳的洞悉能力,精彩的文本解讀,都可以說是本著的精妙所在。文學研究在今天的主要任務仍是“對……社會歷史中影響文學的因素展開詳盡的梳理和分析,對現代文學歷史演變中的一些關鍵環(huán)節(jié)與……社會各方面的關系加以剖析”[4]。這也是該書沒有刻意強調“民國”意識而被收入此民國文化與民國研究叢書之中的原因?!秱鞑ソ邮芘c新詩生成》一書為新詩研究提供了重新理解、思考新詩生成與建構問題的角度與方法;同時也在對歷史的深入檢索的過程中為新詩的未來發(fā)展樹立了一個路標,這也許正是它最大的貢獻所在。
注解【Notes】
①方長安:《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嚴耕望:《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21頁。
[2]胡適:《談新詩》,載《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集·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294—295頁。
[3]嚴耕望:《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頁。
[4]李怡:《民國文學:闡釋優(yōu)先,史著緩行——第五輯引言》,載《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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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非非,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Title:New Breakthroughs in Modern Poetry Research—Reading Dissemination Acceptance and New Poetry Gene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