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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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給陌生人
白瑪/江蘇
我們之間相距一首詩歌那么遠(yuǎn),彼此也許陌生,但我信——好的詩歌就是自一個靈魂出發(fā)去尋找似曾相識的靈魂,寫一首詩就是給陌生人寫一封信。所以,在那些經(jīng)我的手一字一字寫下的詩行之外,我,再多寫一封信給親愛的陌生人您也無妨——
上個月,我在拉薩,有那么幾天,飽受冬季高原氧氣稀缺的考驗。每天中午,走去茶館里買一壺?zé)岬奶鸩瑁岬浇诌叺牟厥轿蓓斏先裰柡?。席地而坐,把茶壺和茶碗也就近放在地上。陽光用“溫暖”形容已?jīng)不太貼切,應(yīng)該叫“熾熱”,天空、太陽離人很近。抬頭可見布達(dá)拉宮,低頭就是繞著大昭寺順時針方向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陌生人,如果你問我最喜歡做什么事?我會答:曬太陽。喜歡世上一切場所的陽光。詩歌里“太陽照耀萬物也從未對我忽略不計/我是幸福的”實在是發(fā)乎我心的話。
家雀子到死也沒有離開村是幸福的枯藤纏老樹是幸福的
太陽照耀萬物也從未對我忽略不計
我是幸福的。一個沒馬可騎的郵遞員
蹬著自行車送來一封信
遠(yuǎn)方那個寫信的人是幸福的如果一個人他實在走不動了
死亡就把他背回家。他是幸福的
我擁有的不過是三兩黃酒、爐火將熄和一首詩
幸福趁一個雪夜敲開門,迎面撞見它自己
——白瑪:《讀詩歌是幸福的》
如果說曬太陽是拉薩的日常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那么逛街淘寶貝也是。二十年前我在拉薩就喜歡逛八廓街,現(xiàn)在也是。在八廓街開店賣藏飾的格桑告訴我,明天他要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市場,“但是”,格桑說,“你盡量少說話,更不要隨口還價后不買東西?!?/p>
我答應(yīng)他。心里好奇:還有我沒去過的神秘市場?
第二天將近中午,跟著格桑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地到了目的地。有很多藏族男子站成一群,我跟在格桑身后擠進(jìn)人群里。原來是牧民或當(dāng)?shù)厣馊嗽诨ハ嘧鲋閷毥灰?,珠寶呢,就花花綠綠掛在頸前,等你上前湊近了端詳,會同時有三兩個人一齊圍過來,每個人都想推銷胸前掛著的各種寶貝。場景就像一個大會場的四人組分會場,幾個人頭對著頭圍簇著,看起來就差勾肩搭背了。我想買下一個戴牛仔帽的藏族男子胸前掛著的幾顆綠石頭,他也不說話,右手?jǐn)n在左衣袖里用手指比畫售價。既然不需要吵架一樣大嗓門討價還價,我也用手指自創(chuàng)啞語跟他交流好了。價格談好,他把一長串的石頭從脖子上取下,然后把頭上的帽子摘下翻過來,用帽子兜起串珠,把我要的石頭從長串上取下。
也有啞語不參與溝通的買賣雙方??瓷弦粋€年輕男子掛在前襟的一顆珠子,要價兩萬元人民幣,我把他拉到人群邊上想還價。他以為碰上一個好爽快的買家,沒想到我出價:兩千。他來不及沉下臉,方才的笑容還留在嘴角呢,斷然拒絕:啊呀,不可能!
我明知自己砍價砍得有點離譜,索性耍賴:就這些!不可能就算啦。
生意沒有談成,各自散去。在人群里艱難地辨認(rèn)出格桑,喊他一起離開。我們回到格桑的店里坐在卡墊上,分享各自的戰(zhàn)利品:我有了七顆漂亮的綠松石,格桑新得一串菩提籽。兩人正說著,一個身影走進(jìn)店內(nèi),我一看,竟然是那個被我還價差點紅臉的賣珠子的藏人。
格桑介紹:小次仁,也是朋友。
我笑,有點難為情。
格桑說,白瑪明天要去寺里,有時間就陪她去吧,好好給她講解一些我們民族的好東西。
那個朋友,答應(yīng)下來。這個民族習(xí)慣里不會托詞推諉。
那一天,在頂空“最藍(lán)的藍(lán)”下面,我們?nèi)タ此略?。小次仁拜過佛后,告訴我,他們藏族人祈求的不是自家人發(fā)財或中考榜,他們只虔誠地祈禱世界和平和人類能減少苦難。
這次我的臉紅了。剛才還偷偷去求讓我90歲的祖母能活100歲。
走進(jìn)一間最大的殿堂,一尊最大的佛像前,合掌拜過。身邊那個幾乎還是陌生的朋友小次仁,突然在我合起的手掌間放進(jìn)一個東西。呵,是那顆我喜歡卻沒有買下的珠子,是他的民族里最珍視的天珠。
“這顆珠子,在這里,送給你”,依然還陌生的男子說,“因為好像我們是認(rèn)識的?!?/p>
詩歌,是無力承載故事的文本。但是,詩歌背后被稱作“詩人”的人,一定是一座故事的活火山。
下雪了,我穿起了暖和的人造毛袍子坐在燈下。就和親愛的陌生的你說說袍子后面的故事吧。
我去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參加一場朋友的婚禮,在那個異族人生活的環(huán)境里住了幾天。藏式婚禮上各種美麗袍子吸引了我,我打算在離開當(dāng)?shù)刂耙矒碛袃杉劣趾駥嵉呐圩印?/p>
買了緞面布和人造毛,藏族朋友帶我沿街去找裁縫。離動身開始行程還有一天半。
小小的裁縫鋪由一個只有23歲的藏族男孩子經(jīng)營。他的家在距離不遠(yuǎn)的另一個縣屬鄉(xiāng)下。我在等待穿新衣服的過程里和小裁縫聊天得知的。
給我做棉袍的裁縫叫羅宗洛絨。怕我不相信,他還鄭重地把身份證件翻找出讓我看。果然才23歲。家里讓哥哥放羊放牦牛卻讓他出門上了縫紉培訓(xùn)班。
我說,“羅宗,請你必須要明天晚上之前縫好啊。因為我一清早就要走了。”
他說,趕得快的話,也許可以。
我趴在縫紉機(jī)臺子上看他用針和線縫衣服,我們的語言交流不是很通暢。我問:家里還有哪些人?羅宗不抬頭回答:家里有爸爸媽媽哥哥和妹妹。他說了一句,我瞬間聽懂——他說,我想媽媽。世界上和媽媽有關(guān)的語言從來沒有聽與說的障礙。
問他,每月賺多少錢。他答,最多可以每天縫一件袍子,工費150元。和很多年輕人無異,他說他將來最想買個蘋果手機(jī)。
因為語言溝通有誤,他辛苦縫好的漂亮衣服,我穿著瘦了。他急得快哭了:是你說的不要胖的嘛!
我說的不要袖子前面很胖而已。他很難過,看著我說:你不開心,我就不開心。
我說:我開心!我開心!
第二件袍子,他一針一針縫到天黑還沒結(jié)束。我跑出巷子,跑好遠(yuǎn),到小館子買了一碗面端給他吃。這件衣服,他趕工到夜里12點。他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取。我提上一袋子從山里摘的蘋果,喊上朋友當(dāng)夜行保鏢,去感謝那個犧牲了睡眠在燈下為我縫一件美麗衣裳的人。
黃昏時坐在他對面,看著一雙拿針穿線的手。我說,羅宗,來拍張照片哦!他死命埋下頭,說:不拍啊,拍了就麻煩了。
我把兩件漂亮的衣服帶出藏區(qū),回到城市,展示給每個夸它們好看的熟人??墒钦娴臎]有人知道,數(shù)千里之遙,有一個想念媽媽的年輕人曾掌燈為我縫衣到午夜。想到這里,幾乎落下淚。
(責(zé)任編輯趙士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