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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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遲遲的詩
馬遲遲
馬遲遲,1989年生,湖南隆回人。
下雨或者陰天的時候
他常常坐在庭院的一棵樹下
那時,火車在高壓線下開過
她從廚房出來,貓蹲在花園的一角
他們的小院臨近一條古老的河
四月寂靜的郊區(qū),鮮有人跡
他們周圍居住著幾家等待拆遷的農戶
偶爾有鄰人捎來魚和新鮮的蔬菜
她總是笑,眼里有數(shù)不盡的云
他已經(jīng)很少外出,有時朋友過來看他
他們會坐在午后干枯的葡萄藤架下
討論里索斯、濟慈或者茨維塔耶娃
鴿群通常是四點鐘的時候飛過河流
而更遠處的河中,輪船于巨大的日照下
閃耀著灰白的光。在他們搬過來后的五月
他已經(jīng)清理掉院子里枯敗的花草、器物
她換下好看的裙子,暮色纖弱又蒼翠
房子的后面是一座沒有名字的矮山
山上長滿了灌木與高闊的樹
夏天深起來時,一些鳥雀便成群地來到
他和他的情人常常在上面出現(xiàn)
繞過坑洼的小路,蟲蛾唧唧
六月,他們的談話日漸疏少
(而事實上,他們通常都很少說話)
每天早上,他獨自一人去往河邊
頭頂上空,天際寥廓、晦暗
他們互相道,晚安和再見,彬彬有禮
后來,那個女人的大部分時間
都用來研習廚藝,或者養(yǎng)貓
偶爾在院子里栽種爬山虎、月季
和牽牛花。她們爭執(zhí)又和好
長日復短日,時間像轟炸機般馳過七月
他的病情逐漸好轉,開始寫作
八月的時候,很多個夜晚都被雨聲灌滿
她坐在樹下他常坐的位置,在月亮下弄出
微亮的水聲。他仍在寫一些不為人知的詩
沒有人想到他們會生活在一起
他們養(yǎng)起了鵝,買來農具與飼料
在院子里圈起籬笆,栽種蔬菜
他們知道再過幾月,這里的事物都會長大
像度過美好的時光。后來
他們又收養(yǎng)了一只狗,每周一
他就會帶著他的情人繞過院子西面的
一道竹林與細密的菜畦
去往城市的中央。哦,再后來
他們之中誰也沒有意識到
日子會像這樣晃閃著,平凡地過去
冬天就要來了,她對他說:
就這樣吧,像永恒的節(jié)日
秋天進入九月,下旬,鐵路橋下
水波平靜,輪船在夕照中駛向遠方
剛剛他給朋友,寫去回信,信中提及
佩索阿與卡夫卡。小區(qū)外,高壓線
麻雀站成陣列,那種孤獨,他看到
梧桐樹與樟樹,早餐店、雜貨鋪還有
菜市場,一輛準點的火車,它的轟鳴
充斥耳膜。寂靜,是從廚房,水龍頭
流下的水線開始的,他想到他的
敵人與友人,他的原罪,在抵抗和潦草的
一生中,充滿虛無,哦,虛無
一種心靈的分身術,讓他的持續(xù)寫作
變得毫無意義,一整日
他斜躺在這張暗紅色沙發(fā)上,思考
而她的腿一直搭在他的身體上,在離他左手
三公分遠的距離,一張舊報紙被一只打翻的
茶杯溢濕。她穿短裙,她的內衣,扔在
沙發(fā)的一角,而她的另一只腳靠在
茶幾上,茶幾上擺放著,泡面、零食、啤酒
和遙控器。墻上的電視機還未關
晚風經(jīng)過書房,紗幔曳地,他給她念
《死亡賦格曲》里面的詩節(jié),長發(fā)蓋住的
雙乳,她用右手輕蹭他的腿,用左手
支撐下巴,注視他,仰望那種聲音
磁的旋律,肩胛骨與臀的弧線
像下午三點,葉的細細反光,他們談到愛
和前女友。她說著,他從地板上拾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本,他死去前女友送的
名為《雙重人格》的書。而此刻
蹲在墻角的貓,突然發(fā)出詭異的叫聲
這天,父親說的黑天鵝在水面浮現(xiàn)
這只黑天鵝,在一個早上
仿佛人類此刻還未醒覺,四野靜寂
我看到上帝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顏色
在混沌中接近閃電
那是黑色的閃電,孤絕、陰翳
在河流的邈遠之境,時間的空洞里面
這就是父親說的那只黑天鵝嗎?
十二件樂器
它漆黑的脖頸擺動
好像撥動世界的某一個音節(jié)
它浮在水面,觀照黑的反影
那紅的唇,來自一朵火焰
頷首與昂首,就是地球的低分音與高分音
這只黑天鵝,父親說的
它在祖輩的傳說中并未消失
此刻,黑天鵝撲騰起夜的羽翼
在水上奔跑起來,珠花四濺
嘩嘩嘩,音樂在光華中波涌
自由、決絕、反叛的樂章
讓這個正確的時辰,變得壯烈而哀戚
哦,黑天鵝終究會飛入霧靄更深的遠山
飛走吧,黑天鵝,飛走吧
讓我更清晰一些,接近父親的真理
一個雨天
我在柜臺整理舊書
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我驀然從廚房轉入臥室整理舊書
找不出緣由
我一本一本將它們從書柜里面拿出來
又一本一本放歸原處
這一系列的動作
讓我感覺到一種緩慢的愉悅
這是一種進入到急遽極致的緩慢
在臥室外面,雨聲越來越大
聽不到聲音,我頃刻間清晰起來
一種驟然的寂靜,我蹲下來
想到一些很遠的細節(jié)
這是老友贈我的四本書籍
米 沃什《晚期詩四十八首》、布羅茨基《詩四十一首》、塞林格《九故事》
以及二十月的《雙行星與小卷獸》
我幡然悔悟還沒有讀過它們
而后天,我卻要把它們一一送還
因為一個事件,這時候的雨聲
從寂靜又復歸浩大。我看向窗外
神經(jīng)質般的用衣袖擦拭書上的灰塵
我好想把它們都擦拭干凈
復歸朋友送我時的模樣
可這是朋友送我的
而我現(xiàn)在為什么都要送還?
我還沒有認真讀過其中的一頁
或許命運原本就是一個遼闊而帶有神秘的修辭
在四本書里面,我以為占有了它們
在無數(shù)平常的時刻,我那些下意識的念頭里面
而這里面帶有世界它所有的發(fā)生
——那些后來的幸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