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 巖 沈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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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仍有屠刀,依然立地成佛
——回答《南方周末》石巖
◆ 石 巖 沈浩波
石巖:今天看來,1998年的《誰在拿90年代開涮》對你看來還是一篇重要“文獻”嗎?
沈浩波:《誰在拿90年代開涮》是我寫于1998年的一篇文章,成為1999年中國詩歌界著名的“盤峰論爭”的導火索之一。在當代中國詩歌史上,盤峰會議幾乎意味著某種巨大的轉折點。在最近《詩刊》雜志社召開的中國詩歌理論年會上,與會的學者甚至認為新世紀的中國詩歌應該從1999年算起,以盤峰論爭為一個周期的轉折和起點。對于我個人來講,這篇文章當然很重要,它讓一個還在大學中文系就讀的大三學生瞬間“出道”,成了詩歌界漩渦中的一名受關注的詩人,那是一種很大的壓力,要求我必須盡快變成一個更好的詩人。
石巖:你寫《一把好乳》是為了挑釁嗎?《淋病將至》呢?那似乎是一個群像,時代的倉皇。
沈浩波:我很少刻意去寫冒犯和挑釁的詩。靈感來了,就寫出了,其實沒有什么復雜的寫作背景?!兑话押萌椤芬幌伦泳统闪藸幾h巨大的詩歌,并且至今還在飽受爭議,這不是我能想象的結果?!兑话押萌椤泛汀读懿⒅痢贩謩e寫于2000年和2001年,當時正是初試啼音的年齡,也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寫詩全無負擔和顧忌,視一切禁忌、束縛、慣例于無物,覺得自己正在寫作一種新的詩歌,內心很自由?,F在很難再寫出這樣的詩歌了。我自己至今很喜歡《一把好乳》,我喜歡那種生命力和爆破感。
石巖:韓東當年是你的伯樂之一,2000年為什么批評他?
沈浩波: 韓東一直是我欣賞的詩人,但談不上是我的伯樂。他對我的關注也是來自《誰在拿90年代開涮》,并因此在當年他參與主編的《中國新詩年鑒》上發(fā)表了我的一首詩?,F在想來,可能對于一個還在大學就讀的學生來說,應該是一種殊榮,意味著某種開始。但我當時沒這個感覺,也沒覺得我當時的詩歌已經寫得很好,更沒有把這些認可當成一種重要的開始。當時與韓東之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交往。1999年,盤峰論爭爆發(fā)后,我也成為當時被命名為“民間立場”的詩人群體中的一員,參與了后續(xù)長達兩年的筆戰(zhàn),因此與韓東等詩人也算是同一陣營。對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詩人來說,其實連進入所謂詩歌界的適應期都沒有,就直接殺到了核心地帶,充滿了理想主義的情懷。又覺得盤峰之后,“民間立場”的聲音如星火燎原,詩歌界的審美格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年輕一代的詩人開始破土而出,頗有點大獲全勝、與有榮焉、沾沾自喜的感覺。2000年,受邀參加衡山詩會,我就覺得,我們不能只顧著批評那些知識分子和學院派的“論敵”,也應該看到自身的問題,作為一個愛出風頭,擅于演講的詩人,我把原本安排給我的5分鐘發(fā)言,直接變成了一個小時的個人演講,挨個批評所謂“民間立場”同陣營的詩人們,其中包括韓東。我的出發(fā)點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善意,覺得這是自己人之間的事情,而且我居然壓根沒有考慮過被批評的詩人會生氣,就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完全沉浸在某種快樂的、理想化的氛圍中。與會的詩人可能也很少聽過這樣的演講,掌聲進一步激發(fā)了我的演講欲。韓東沒有參加這個會議,但有人把我對他的那部分批評傳遞給了他。很快,在當年的《作家》雜志上,他在一篇文章中非常犀利地批評了我的寫作。我也很生氣,就在詩江湖論壇隔空喊話。當時還沒學會上網的老韓,就在兩位年輕詩人的陪伴下,到網吧跟我展開罵戰(zhàn)。估計我和他其實都沒想到,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雙方的親朋好友全上來了,一場混戰(zhàn),打了7天7夜,至少有50位有名有姓的詩人“參戰(zhàn)”了。因為這場論戰(zhàn),從“民間立場”的網絡大本營詩江湖論壇分裂出去了橡皮論壇,后來韓東他們又從橡皮論壇再分裂出去,成立了他們論壇。這才形成了中國詩歌在互聯網上的論壇時代,不同審美趣味的詩人,活躍于不同的論壇,時而交鋒,成為一大景象?,F在想起來,當年大家其實都很可愛。
石巖:詩江湖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強調詩歌的江湖性?詩江湖、橡皮文學網、他們文學網,當年待過的那些文學江湖對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沈浩波:詩江湖網站是由詩人南人創(chuàng)辦的。最早是他展示自己詩歌的一個網站。后來變成展示北師大畢業(yè)的詩人群體的網站。再后來,我們發(fā)起了下半身詩歌運動,南人是其中重要的一員,他就把詩江湖變成了下半身詩歌運動的大本營。在我和韓東的所謂“沈韓之爭”前,“下半身”的這一群年輕詩人,其實是受到了整個“民間立場”詩人群體的集體重視,被這些詩歌前輩們當成自己人,當成傳承者,有點其樂融融的意思。但“沈韓論爭”之后,大家忽然發(fā)現不是這樣的,彼此間的各種審美差異還是挺大,再加上年輕詩人們又春風得意,血氣方剛,這就開始裂變。楊黎創(chuàng)辦了橡皮文學網,韓東創(chuàng)辦了他們文學網,伊沙創(chuàng)辦了唐論壇。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年輕詩人在互聯網上涌現,各逞才華,各自尋找自己的美學同類,這幾個網站成為年輕詩人們活躍的陣地。2005年之后,隨著“下半身”詩歌群體各自尋求自己獨立的寫作之路,不再成為一個緊密的詩歌集體,詩江湖也就走過了它的“下半身”時代,但它最初的北師大詩人群體、先鋒詩歌、口語化等內在特征仍然非常強烈,伊沙、徐江、于堅、侯馬等重要的詩人活躍于此,詩江湖仍然是先鋒詩歌和口語詩歌的最重要陣地。詩江湖大概存在了10年,它見證了我的成長。2000年到2008年,我的所有詩歌都首發(fā)于這個論壇,大量的寫作,泥沙俱下,瘋狂的討論,寫作的比拼,充滿了荷爾蒙的氣息。2008年之后,詩江湖論壇越來越公共,很多不入流的寫詩的人充斥其中,詩歌交流的性質發(fā)生了變化,低級的東西越來越多,我覺得很厭倦,不再在詩江湖流連,又過了兩年,隨著互聯網媒體的變化,論壇開始式微,詩人們開始將詩歌發(fā)表于自己的博客,再接著,論壇就關閉了。那種論壇時代的詩歌交流方式,群體的,集中的,針鋒相對的,即時的,現場、天真、透明的方式,再也沒有了。
石巖:似乎你一開始就注意搞詩歌活動,還是從北京大場露天詩歌朗誦會開始?所以你認為詩歌還是有公共性的?
沈浩波:2004年之前,我確實參加過不少詩歌活動。北京大場詩歌朗誦會不是我組織的,是詩人胡赳赳組織的。但他拉著我參與了策劃。好像“大場”這個名字是我取的,意思是大的廣場,大的現場,然后我當了兩年主持人。這跟我是否認為詩歌有公共性其實沒什么關系。真相可能會簡單到令你發(fā)笑,我那時熱衷于參加,甚至組織各種詩歌活動,一是因為精力無窮,二是因為渴望交流和認識更多詩人,三是因為我太喜歡朗誦自己的詩歌了,并且這第三點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只要是我可以上去朗誦的活動,不管什么活動,基本上一喊我就去,不管臺下是1000人,還是1個人,這個沒關系,我上去朗誦就行。2005年之后,我越來越不喜歡參加詩歌的聚會活動了,越來越個人,對交流的渴望也不強烈,更多地意識到詩歌是一個人的事情。但有一點沒變,喊我去朗誦的話,我基本都會去。不為別的,只為朗誦。
石巖:美國“9·11事件”、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SARS、汶川地震,在你的詩歌寫作中有節(jié)點意義嗎?
沈浩波:這個應該沒有,雖然我都留下了詩歌。有兩首對我自己來說可能還比較重要。分別是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寫的《致馬雅可夫斯基》和汶川地震后寫的《川北殘篇》。對公共題材,我不排斥,甚至視為挑戰(zhàn),因為這很難寫,詩人不是新聞報道者,也不是販賣良心和公共道德者,如何將公共事件轉化為內心的個人化表達,其實挺難的。有這樣能力的詩人其實不多。我覺得我有這個能力。最能代表這一能力的就是那組《文樓村記事》,我自己都沒想到能寫出來。
石巖:2004年你開始大面積出國參加詩歌活動,這是因為《文樓村記事》帶來的聲譽嗎?你的詩能一直正常發(fā)表、出版嗎(像《文樓村紀事》這樣的)?
沈浩波:我出國參加的詩歌活動并不多。但確實是從2004年開始的。不是因為《文樓村記事》,是因為“下半身詩歌”。當時歐洲有一些漢學家和大學教授關注到了,很感興趣,荷蘭萊頓大學當時的漢學院院長柯雷還專門寫了論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荷蘭,可能是在柯雷的推薦下,我和尹麗川被邀請到荷蘭和比利時舉辦了兩場專場朗誦會,柯雷主持的。在阿姆斯特丹的劇院里舉辦專場朗誦會,還收門票,票還賣光了,里面坐滿了人,現在想來,還是挺難得的。我朗誦《淋病將至》,柯雷用荷蘭語再朗誦一遍,像唱搖滾一樣,下面的聽眾瘋狂鼓掌。但那時不覺得難得,覺得沒什么,就是高興。還有一種自己已經殺到歐洲了的感覺。但后來再也沒有這種專場朗誦會的機會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這樣的機會其實是可遇不可求的,才覺得真是難得。
我的很多詩歌都是不能公開發(fā)表的,包括很多重要的詩歌,比如《一把好乳》。我的第一本詩集《心藏大惡》是當年的禁書。
石巖:2005年突然不會寫詩是怎么回事?你博客上面近年詩作似乎比之前明顯減少。是寫得少了,還是選出來的少了?
沈浩波:2005年,確實是突然不會寫詩了。原因很多。有的原因不便公開說。大概就是,青春期被強行終止,嘎嘣一聲,就結束了。但我還沒有找到新的,更寬闊的詩歌嗓音。那一年很痛苦。詩人寫不出詩,是最痛苦的。我覺得我完蛋了。好在,2006年春節(jié),我突然會寫了。那是一個轉折點。
這幾年寫得也不少了,每年幾十首。但沒有都貼在博客里。有些覺得沒寫好,還需要修改,就先擱著。但也沒有最高產的那幾年多了。因為不想再隨意寫任何一首詩。
石巖:你為什么一直強調詩歌和大眾應保有一定的距離,你不覺得詩歌其實越來越平易了嗎?可是我覺得你今年的很多詩其實有很強的參與社會議題的自覺。
沈浩波:詩歌可以平易,也可以不平易??梢詫懙谜l都能讀懂,也可以晦澀難明。這都是詩人自己的美學選擇。但無論如何,好的詩人,永遠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和藝術理想,所以注定不是為了成為大眾的情人。我并不反對大眾更多的閱讀詩歌,也不反對詩歌能讓普通讀者讀懂。我強調的是寫作的初衷。詩人的初衷不是為了取悅和迎合。詩歌遇到他的讀者,當然是美好的事情,但詩歌不是為讀者寫的。
詩歌可以參與社會議題,也可以不參與。當詩歌面對社會議題時,它首先仍然應該忠實于詩歌的內在律令,忠實于個人化的內心。是個人內心與公共議題的碰撞。詩人不是公共知識分子,詩歌不能公共化,詩歌沒有普世價值。即使我作為一個公民,大眾中的一員,我接受普世價值,認可普世價值的社會意義,但當我寫作時,我必須更個人化。我們的內心不能公共?!肮病睍屧娙撕驮姼鑶适€人的獨特和自由。
我的詩歌寫作,從不回避與社會議題碰撞。但只是不回避而已。我可以寫吃飯、睡覺、愛情,也可以寫戰(zhàn)爭、暴力、貧窮、專政。都可以寫。用我的方式,寫我的內心。
詩歌,以及其他文學藝術,不回避公共議題,也不害怕冒犯公共。我早已不想刻意冒犯、故作冒犯和挑釁狀,但該冒犯時就冒犯,冒犯就冒犯了。
石巖:師力斌說你完成了“從下半身向上半身的轉變”,說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自己覺得呢?這個轉變存在嗎?它是如何實現的?
沈浩波:這真是一個誤會。我強調的是,有心靈的身體,有身體的心靈。手上從無屠刀,何需立地成佛?又或者,屠刀仍在手中,依然立地成佛。
我只是在不斷讓自己變得豐富,變得復雜。我不想一種寫法寫到黑。我希望自己是一個難以被界定的詩人。我不喜歡被人界定清楚。詩歌有一種微妙,人性自有其復雜,我怎能被簡單描述?你怎能將我說清?你說我是A,轉眼我就B了,你以為我在B,我讓你看到了C,一轉身,我又A了。我是我自己,我既不是A,也不是B,也不是C。最后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寫一輩子,答案自然都在里頭,但誰能說清?誰都說不清,那“我”就是擁有無限可能的“我”。
石巖:你辦“詩歌是一束光”這個微信公眾賬號是為了詩歌教育嗎?
沈浩波:也不是。談不上。“詩歌是一束光”不是我辦的。我的朋友、詩人亢霖,以前參與“睡前讀首詩”這個微信公眾號比較多,但后來他覺得“睡前讀首詩”的粉絲太多了,以至于編輯們對詩歌的選擇越來越迎合那種整體的趣味。他就想做一個更單純的,只從詩歌本身出發(fā)的詩歌公眾號。約我一起做,我沒那么多時間,就答應每周值班一天。我每周一推薦詩歌和詩人,寫推薦文章。寫著寫著,覺得挺過癮,越寫越長,寫了很多詩人的專論。我就很想再寫下去,準備結集出版,書名我都想好了,叫《詩歌的秘密》。我的這一系列評論還是站在詩歌的美學內部,試圖更專業(yè)地呈現中國當代詩歌在秘密中成長的那些部分。我自己覺得,這會是研究當代中國詩歌的非常重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