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琴
苦難歲月中的靈魂記憶
----評次仁羅布的長篇小說《祭語風中》
徐 琴
在當代西藏文壇上,次仁羅布可以說是獨樹一幟的一位,他謙遜、悲憫,有著對宗教和藏文化的虔誠和敬畏,在桑煙繚繞的雪域,他以朝圣之心,眼睛略過高山草原、江河湖泊、神圣的寺院、涌動的紅塵,將雪域之地的心靈呈現(xiàn)出來。他的小說不僅僅是文字的書寫和技巧的探索,更是心靈的守望和靈魂的探求。
《祭語風中》是次仁羅布經(jīng)多年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積淀之后,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作品以“我”——一個一心向佛,然而在災難歲月里被迫還俗,在晚年了悟人生真諦再次出家的僧人晉美旺扎的一生為主線,在歷史的宏闊和生活的細致方面呈現(xiàn)了近半個世紀西藏歷史風云巨變和社會人文變遷。
巴爾扎克曾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在當代藏族文學史上,反映民族心路歷程,對藏民族歷史進行反思和呈現(xiàn)的優(yōu)秀作家當推扎西達娃、阿來和次仁羅布。扎西達娃以其敏銳的先鋒姿態(tài)回溯和反思西藏的現(xiàn)代化之途,在上世紀80年代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將西藏文學帶到了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前沿陣地,就如評論家張清華所說,扎西達娃“不是一般地‘反思’其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也不是簡單地夸飾和推崇,他是懷著深深的宿命感來理解他的民族的”。*張清華:《從這個人開始———追論1985年的扎西達娃》,《南方文壇》2004年第2期。他的《西藏,隱秘歲月》以象征和預言式的手法通過對一個偏僻山村四代藏族人命運的描寫,展現(xiàn)了西藏近現(xiàn)代幾個發(fā)展階段的面貌,概括了西藏從孤獨閉塞走向開放的歷程,這是當代藏族文學史上第一部深刻完整地描寫藏民族發(fā)展心史的優(yōu)秀之作。扎西達娃看到了民族之殤,他以魔幻之筆來建構(gòu)藏地,既寫出了民眾的虔誠信仰,也解構(gòu)了至高無上的神靈,既肯定了藏人堅忍的生命力,也批判了靈魂的愚昧。之后,四川嘉絨藏區(qū)的阿來通過《塵埃落定》《空山》連貫起了他對川西藏族社會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文明碎片的思考,土司制度的崩潰,新的社會制度的到來,人際關(guān)系的扭變,天災人禍的橫行,傳統(tǒng)秩序和價值的崩潰,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的消逝,人心的渙散和無奈的感傷在阿來的筆下都得到了細致的呈現(xiàn)。與扎西達娃、阿來相比,次仁羅布的創(chuàng)作注重在心靈層次上展現(xiàn)藏民族發(fā)展歷程中凡俗肉身在時代變化中的切身感受,通過個體靈魂刻畫展現(xiàn)西藏的精神性品質(zhì),同時濃厚的宗教意蘊和悲憫情懷使得他的作品保留了與藏族古典文學一脈相承的氣質(zhì)。他的小說描寫現(xiàn)實的人生,不但顯露了世俗的欲望,更葆有神性的追求和宗教的維度,并通過悲憫和救贖展現(xiàn)了精神探求的深度與廣度。
《祭語風中》由兩條線索來結(jié)構(gòu)全書,一個主線是講述晉美旺扎一生的悲歡,另一個輔線講述藏密大師米拉日巴的遭遇,由此構(gòu)成了兩套故事文本,并通過兩相對照,展示了對靈魂的不懈探求和追問。在現(xiàn)實層面的刻畫上,作者通過晉美旺扎之口敘述了西藏和平解放、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文革”、改革開放40多年西藏的社會歷史進程。在歷史風貌的呈現(xiàn)和人物隱秘心靈再現(xiàn)的層次上展現(xiàn)了西藏的社會變遷。深厚的藏文化內(nèi)蘊使他對宗教儀軌、房舍屋宇、人情世態(tài)的描寫顯得精細傳神。他的筆觸從寺院到鄉(xiāng)村,從貴族到底層貧民,從田野到戰(zhàn)場,囊括了廣闊的生活畫面。在精細的現(xiàn)實主義刻畫和歷史書寫方面,次仁羅布做到了當代藏族文學史上尚未有過的真實呈現(xiàn),作品通過晉美旺扎和周遭人的切身際遇和靈魂感受,使歷史的輪廓和發(fā)展進程清晰可見。同時,這部作品還是一部命運之書,靈魂之書,細致深入地呈現(xiàn)了歲月長河中普通個體的遭遇和精神的受難,寫出了他們的在時代巨變中的惶恐、驚悸、抉擇,也寫出了他們對苦難的承受和頑強的生命力。
在作品開頭,色拉寺籠罩著緊張的空氣,僧人人心惶惶,面對突然而來的重大的變化,如何判斷時事,在短暫的時間里做出抉擇,這對色拉寺的僧人來說異常的嚴峻。一些僧人在朗達瑪?shù)膸ьI(lǐng)下,沖出寺院,要與解放軍對抗;一些僧人繼續(xù)留在寺院,來求得對佛法的無上追求;希惟仁波齊占卜算卦,根據(jù)神諭,帶領(lǐng)弟子出逃;而龍扎老僧面對紛擾的槍聲,說自己“不想聽到那些刺耳的聲音”,選擇了死亡。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在這不可逆的時代變化中,個體的命運被裹挾其中,承受著不能承受之重。而同樣的巨大的時代轉(zhuǎn)折所帶來的變化雖然也曾在小說或電影中得以呈現(xiàn),但大多是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加以闡釋,也基本上遵循的是一種公共的宏大革命敘事套路,而真正潛藏在宏大歷史巨變中作為個體人的最鮮活的肉身記憶卻是殘缺的?!都勒Z風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最真切可觸的肉身記憶。
作品對歷史、宗教有質(zhì)詰,而這一切都是通過人物的命運來展現(xiàn)的。瑟宕二少爺是一個革新派,他對長久以來的政教合一的制度是持批判的態(tài)度的。面對希惟仁波齊依靠神諭逃出拉薩,他譏笑“人走投無路去問神,神力盡智竭說謊話”?!暗侥壳盀橹梗疫€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哪個一個政府,在決定命運攸關(guān)的大事時,還會去求神問卦,聽命于神的旨意??晌覀兊母翉B就是這樣行事的。要是說給外國人聽,他們肯定會笑破肚皮的?!彼镄聢D變,對谿卡里的百姓進行減息減稅,并對他們的支差付給相應的報酬。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連他的父親都不理解。他對現(xiàn)存的愚昧保守制度不滿,認為這樣一個沒有變革的時代繼續(xù)下去,西藏只有死路一條。他期盼著新的社會時代的到來,面對新社會的嶄新變化,瑟宕二少爺歡欣鼓舞,然而階級斗爭形勢的加劇,文化大革命的到來,瑟宕二少爺被革職批判,意氣風發(fā)的他不知所措,唯唯諾諾,在苦難的年代精神萎縮,備遭罹難。
次仁羅布的作品往往從人性的深處下手,直抵靈魂的彼岸,作品寫的是驚心動魄的歷史巨變,呈現(xiàn)在筆下的卻是塵世的悲歡與心靈的映現(xiàn),展現(xiàn)的是現(xiàn)世的無常與靈魂的救贖。他的筆觸穿過鱗次櫛比的寺院,蒼茫的土地,愚訥的村民,天葬臺的荊棘,飛揚的禿鷲,到達心靈的所在。在次仁羅布筆下,小說不僅是民族的秘史,更是精神和靈魂的秘史。閱讀他的《祭語風中》,靈魂在顫動,跟隨著希惟仁波齊的逃難,心被掠起,感受到苦難蒼茫歲月中人心的無助與靈魂的逃亡。在巨大的歷史裂變中,難辨前途,只能聽從神諭的指示,逃亡,逃亡,茫然無知的逃亡。于是,肉體的疲憊,精神的恐慌,夾雜著死亡的侵襲,成為夢魘般的苦難。從拉薩的色拉寺,到遍布礫石的溝壑,到村莊里黧黑的面孔,一路倉惶逃竄時的心酸和所見所聞,也讓我們看到了50年代西藏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作品在細節(jié)和心靈真實上描寫了這段還未被觸及的歷史,這是在其他作品中還未能展現(xiàn)的西藏歷史真實的一面,同時在宗教儀軌的描寫和人物精神處境的刻畫上也細致入微地呈現(xiàn)了藏人的靈魂。
作品充滿悲憫的情懷。次仁羅布認為,人生無常,情感無常,唯有悲憫才是唯一的救贖。他對人生的認識是悲哀的,但在悲哀的底色中又開出了圣潔的宗教之花。希惟仁波齊作為色拉寺的大活佛,他的慈悲、隱忍,對宗教的虔誠足以照亮在暗夜中逡巡的靈魂。晉美旺扎在跟隨希惟仁波齊的過程中由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成長為一個充滿悲憫的僧人。死亡,也成為心靈洗滌和靈魂凈化的工具。龍扎老僧的去世,路上逃難一家人中的女婿的去世,多吉堅參的死亡,希惟仁波齊的圓寂、卓嘎大姐的去世、努白蘇老太太的自殺、父親的去世、美朵央宗的去世、哥哥的去世、瑟宕夫人的去世,羅扎諾桑的去世,苦難和死亡,直逼痛苦之絕境,最終使靈魂觸動,晉美旺扎深悟人生是有罪責的,現(xiàn)世中的人都是有罪的。為了靈魂的救贖,晉美旺扎最后去天葬臺,要用余生為亡魂指引中陰的道路,給活人慰藉失去親人的苦痛,他要和米拉日巴、希惟仁波齊一樣,像暗夜中的星辰,去照亮靈魂前行的道路。
《祭語風中》整部作品籠罩著濃厚的悲劇意識,悲憫可以說是次仁羅布作品的一個整體意境與追求。次仁羅布的作品有個體之拷問,靈魂之探求,宗教之追問。劉小楓曾說,“信仰直接關(guān)涉到人的本真生存,它體現(xiàn)為人的靈魂的轉(zhuǎn)向,擺脫歷史、國家、社會的非本真之維,與神圣之言相遇?!?劉小楓:《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第115頁,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0。他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內(nèi)涵基本上只有歷史、國家、社會的非本真之維,而缺乏本真、本體、本然之維。次仁羅布的作品則在多維度的建構(gòu)上竭力而行,同時他還承接起了藏族傳統(tǒng)文學的脈絡(luò),他的創(chuàng)作執(zhí)著于從靈魂的深處去展現(xiàn)藏民的精神世界,叩問存在的意義和終極目標,他以藏民族博大的宗教情懷為人們提供了另外一種靈魂安妥的方式。在藏族漢語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他是最能體現(xiàn)藏族傳統(tǒng)文化內(nèi)蘊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有著樸實的天然的民間風味,如在作品中對普通百姓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對浸入心靈骨髓的常態(tài)信仰的描寫,有對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再現(xiàn),而且這些描寫作者重在心靈化的呈現(xiàn)。次仁羅布的作品有著濃厚的宗教意識,宗教救贖,靈魂追問是其作品意蘊的核心旨向。宗教意識浸透次仁羅布心底,他的作品有對宗教精神的深刻展現(xiàn),米拉日巴大師一生受盡磨難,但是在通往佛的道路上,苦難是唯一的通行證,最后他證的真法。作為佛子的希惟仁波齊,他信仰虔誠,悲憫克己,他的慈悲情懷,像暗夜的星光照亮了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宗教精神是晉美旺扎的精神支柱,使得他在災難的歲月中獲得靈魂的永生??嚯y沒有磨滅他良善的情懷,也沒有使他匍匐在地,在苦難中,他感受著切膚的痛苦,同時以克己之心撫慰其他受難的心靈,他的靈魂在暗夜中熠熠生輝。而米拉日巴、希惟仁波齊、晉美旺扎,包括努白蘇管家的靈魂也都是有擔荷意識的,在苦難的年代,他沒有喪失人的可貴的良知,照顧著努白蘇老太太,在晚年,又去建敬老院、學校,幫助窮困的人。次仁羅布寫出了靈魂的深度,寫出了靈魂深處的懺悔。正如曹雪芹在寫《紅樓夢》小說一開頭就點出來的“我之罪固不免”,晉美旺扎在面對師弟多吉堅參的死亡時,他想到的是自己也曾經(jīng)欺負過師弟:在面對師兄羅扎諾桑背叛師傅的態(tài)度時,他想的是他的話語也許會傷害了師兄;面對妻子美朵央宗出軌懷孕生產(chǎn)死去時,他的心底滿蘊痛苦和懺悔;在所有風輕云淡時,他選擇遠離塵世來到天葬臺,來救贖亡靈。這樣一些有擔荷精神和懺悔意識的靈魂的塑造,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美學韻味。面對人生的無常和世事的變遷,政治斗爭、時代風云,都劃歸為塵土,永恒的只有不滅的靈魂以及在許多作品中被忽略的人心的拷問。
強烈的悲憫意識和罪責意識貫穿了整部作品,以此現(xiàn)世的人生為基調(diào),作者又將米拉日巴救贖的人生故事相對照,來加劇或闡釋作者對人生和宗教的認識。米拉日巴小時候家境豐裕,7歲時,父親去世,叔父和姑母就聯(lián)手侵奪了他的家產(chǎn)。他為了報仇,在母親的催促下,學咒術(shù)誅殺了姑父和姑母家的35人,又降冰雹擊毀全村的莊稼,造下了極大的惡業(yè)。后來,米拉日巴對放咒和降雹的罪惡生起了極大的后悔心,依止噶舉派創(chuàng)始人瑪爾巴上師修學解脫之道時,瑪爾巴為了清靜他的惡業(yè),顯示出極其威猛的忿怒相,先后使用9次大折磨和13次小折磨,來磨煉他的心性,為他消除罪孽。他最終也獲得了上師最圓滿的加持,取得了最圓滿的成就,成為西藏著名的大成就者,度化和救贖了無量的眾生。
作品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也重在精神層次上去展現(xiàn),作品中出現(xiàn)了幾十個人物,個個都栩栩如生。給人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希惟仁波齊,他獻身佛法,充滿慈悲精神,但在時代巨變中,無法把持方向,在顛沛流離中飽受著時代的巨痛,他瘦弱蒼穹的身體,深邃的眼光,最后在山洞里閉關(guān)修行,將身語意全部獻給了佛法。瑟宕二少爺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追問,他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和對歷史的質(zhì)詰,以及在苦難歲月中靈魂的受難,所有一切都讓人動容。而在災難歲月中,保持著靈魂高潔的努白蘇管家,知恩圖報,為了能夠在非人歲月里一直保護和守候努白蘇老太太,他寧愿犧牲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孤苦終身。非常年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而他的靈魂卻高揚著耀眼的光芒。而晉美旺扎,在那個嚴酷的時代,內(nèi)心存在著不泯的良善和期望,對希惟仁波齊綿綿不盡的牽掛,偷偷前去看望和關(guān)懷被劃為反動分子的瑟宕二少爺、努白蘇管家,努白蘇老太太自殺后,為她念經(jīng)點供燈,美朵央宗與人私通生下女兒死去,他更多是對自己的譴責和悔恨,并帶著滿腔的柔情養(yǎng)育女兒格桑成長。
次仁羅布對歷史的發(fā)展有沉思,有質(zhì)詰,然而這一切都掩映在悠長悲切的世俗的柔情和精神的拷問之中。作品以晉美旺扎的個人記憶串聯(lián)起40余年的歷史風云動蕩,新與舊,愚昧與落后,革新與守舊,都貫穿在西藏的現(xiàn)代化進程之中,震蕩和洗滌著人心。難言的時代動蕩沉壓在普通民眾的身上,令人感受到難以承受之重。作品中人物的命運也讓人唏噓不已。而這一切,次仁羅布以溫情去化解,用宗教去救贖,在苦難的大地,潔白的蓮花在心靈升起。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地理視域下的當代藏族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3BZW173)的階段性成果?!?/p>
(責任編輯 王 寧)
徐琴,博士,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次仁羅布(祭語風中)評論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