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困擾我一生的腿

那天傍晚，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她慌亂地說：“阿伍，你快回來吧！你四爺被鯰魚吃啦！一條腿都被鯰魚吃啦，還被鯰魚啃掉了半張臉！”

母親的話晴天霹靂般擊中了我的腦袋。

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已是第二天清晨，天灰蒙蒙的，我還沒進(jìn)村，便看到四爺金雞獨立地站在村頭的石橋上，一只褲腿空蕩蕩地在風(fēng)中擺動，他一半的臉上帶著笑，另一半被鯰魚啃過的臉看上去十分詭異。我擔(dān)心他一條腿站不穩(wěn)，喊了聲四爺，便跑了上去。他伸出手臂，抓緊了我的手說：“你很久沒回來了，我怕你記錯門兒?！闭f著，四爺?shù)难蹨I從眼角滾了下來。

四爺帶著我往家走，我問起鯰魚的事，他只是輕微一笑，默不作答。我也不再多問，攙扶著他，慢慢地走在鄉(xiāng)村清冷的街道上。很久沒回來了，村莊像一個被蛀蟲掏空的果實，滿目荒涼破敗的景象。四爺邊走邊感慨：“都走啦，壯勞力都走啦，村里就剩下我們這些糟老頭子和糟老婆子啦，都是半截身子埋進(jìn)黃土里的人了，有什么用?。∵B自己的孫子都看不住有什么用??！”說著說著，四爺激動了起來。我剛要轉(zhuǎn)移話題，他趁我不備，啪啪地朝自己臉上扇了兩耳光。那響聲清脆刺耳，釘子一般扎進(jìn)了我的胸口。我趕緊抓住他的手。四爺抬起頭，帶著哭腔說：“阿伍啊，我當(dāng)時是坐在河堤上不假，但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狗蛋啥時候溜河里去的?。√斐烧f我坐在河堤上看著狗蛋淹死連屁股都不動動，這是啥話？他打我我不惱，他說這話我心寒??！”看到年近古稀的四爺哭得稀里嘩啦，我心里一酸，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狗蛋是四爺?shù)膶O子，小叔天成的兒子，今年夏天和幾個小伙伴偷偷地在河里洗澡時被淹死了。當(dāng)時四爺坐在河堤上跟富有閑聊，他們的羊群雪片般散落在河坡上。

關(guān)于鐵蛋的溺亡，四爺十分自責(zé)。當(dāng)時幾個和鐵蛋一起下河洗澡的孩子，看鐵蛋溺水了，并沒有大聲呼救，而是嚇得穿上褲衩子就往村里跑。

富有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幾個孩子從河下跑來，對四爺說：“一幫熊孩子，天天偷瓜也沒個夠！”四爺沒接富有的話，呵呵笑了。

幾個孩子跑到村里，跟鐵頭撞了個滿懷，鐵頭揪住兒子魯小濤的耳朵，問跑恁快是不是又偷了人家的瓜？魯小濤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鐵頭朝魯小濤的頭上摑了兩巴掌。魯小濤挨打后，一手指著黑河說：狗蛋被水淹住了！鐵頭一聽，馬上就往黑河跑，邊跑邊喊人。四爺看到一群人沖下河堤，感覺不對頭，猛地站起來問咋啦。鐵頭邊跑邊回頭喊了聲：快來四叔！鐵蛋被水淹住啦！

小叔天成火急火燎地從廣州趕回來，還沒進(jìn)門就叫罵了起來：“你毒??！你惱我我知道，但你不該毀我的孩子?。∧阋獝滥愫ξ野?！你害你的親孫子你算個屌毛好漢啊？”等他踹開大門時，看到四爺正對著大門跪在地上，低著頭。

天成的目光越過四爺落在堂屋里的棺材上。他伸出雙手跌跌撞撞地?fù)湎蛱梦?。在棺材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拉長嗓子喊了聲：“狗蛋！”然后拼命地用頭撞擊棺材，鮮血蚯蚓般從他額頭上流下來，棺材上印上片片血跡。幸虧被幾個人及時抱住了，不然看小叔的架勢，非撞死在棺材上不可。

埋葬鐵蛋后，四爺遭到了小叔的一頓毒打，肋骨被打斷了兩根，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而小叔也因此被派出所拘留了起來。我是在四爺痊愈后才知道此事的，是進(jìn)城打工的劉三農(nóng)告訴我的：“打得狠啊，天成手里提把大砍刀，但他沒用刀砍，那把刀是留著砍別人的！砍誰？誰攔他打他爹他砍誰！那把大砍刀明晃晃的，一米多長，誰敢上前??？村長來了都沒轍，急得拍著屁股轉(zhuǎn)圈。天成像瘋了一樣，一腳腳，一拳拳，從村頭打到村尾，又從村尾打到村頭。直到你四爺被打的滿嘴流血，倒在地上爬不動了。你四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時，他嘴里還喊著你的名字……”

聽著劉三農(nóng)的講述，我拳頭緊握，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跳動了起來。我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和悲痛，尤其是四爺被毒打的畫面從鐵頭的嘴里噴薄而出的時候。

我和四爺?shù)母星橹詈袷菬o法斗量的，由于在我兩歲時父親礦難身亡，母親改嫁到鄰村，我這個“拖油瓶”便被寄養(yǎng)在四爺家，和小叔天成一起長大。從懂事起，我從左鄰右舍的嘴里知道自己并不是這個家的人，因此非常懼怕有一天四爺會突然把我送走。從那以后，生活中我便表現(xiàn)得格外勤快：撿柴、做飯、薅草、掃院子，樣樣都做。而小叔卻跟我截然相反，他的懶惰是出了名的。偶爾地里實在忙不過來需他搭把手時，他也是干得心不在焉的。別人割過的麥子整整齊齊，他割過的麥子像雞撓的一般。四爺實在看不下去時就會皺起眉，喟嘆道：干起來像個猴，吃起來像牲口！小叔直起身，笑瞇瞇地走向四爺，在距離四爺兩三步的地方站住，說：“小牲口都是老牲口日出來的！”四爺被氣得渾身哆嗦著去脫鞋，小叔一看四爺要用“武器”了，丟下農(nóng)具，轉(zhuǎn)身就跑。即便小叔跑得像兔子，但四爺手中鞋伴著嘴里的一句“七孫”，每一次不是落在小叔的頭上就是背上，彈無虛發(fā)。

我八歲那年夏天，四爺在地里收麥。放學(xué)后四爺還沒回來，我便想著弄點飯給四爺送地里去。四爺看到我給他提的飯，一準(zhǔn)兒會停下手里的活兒，指著我對左鄰右舍說：“呀！你看看，你看看這小子才屁大一點，才屁大一點就知道照顧他爺嘍！”

直到菜刀重重地切在我的指頭上，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時，我才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我用右手握住流血的左手，血又從指縫中溢出來，一滴滴往地上掉，我看見滿地的血滴子，頓時覺得整個廚房都旋轉(zhuǎn)了起來。

醒來時我躺在村頭的診所里，四爺坐在床邊兒上。

“四爺，你打我吧?！蔽?guī)е耷弧?/p>

“不打?！?/p>

“罵我吧！”

“不罵。”

“那咱回家吧？”

“中。”

那晚月光皎潔，我伏在四爺?shù)谋成希紶?，一兩聲犬吠從月光的深處傳來。我總能輕易地從叫聲中辨別出是誰家的狗，然后給四爺講述每條狗的性格，四爺聽得很認(rèn)真。當(dāng)講到魯小濤家的那條呆笨可愛的黑虎時，四爺笑了。在四爺?shù)男β曋?，我看到他的頭發(fā)，在月光下像落了一層霜。

“四爺，你要死了嗎？”

“啥話？”

“你的頭發(fā)白了?！?/p>

“白了長壽。”

“啥叫長壽？”

“就是活得久?！?/p>

“活多久？一萬年？”

“活一萬年那是烏龜！”

“那你當(dāng)烏龜吧！”

“那你就成龜孫子嘍！”

“好呀！那我也能活一萬年了！”

四爺拍著我的屁股，嘿嘿笑了。

四爺對我的愛，很多細(xì)節(jié)我都不愿再回憶，那些逝去的溫馨畫面，它們只會加重我此刻的痛苦。

我攙扶著只剩下一條腿的四爺走到家門口時，四爺停住腳，說：“你先進(jìn)去吧，我抽根煙?！蔽覒?yīng)諾一聲，徑直朝堂屋走去。待走到院中，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到四爺站在大門外，探出一個頭注視著我。我微微一笑，再次向堂屋走去。

當(dāng)我的一只腳落在堂屋的地上，另一只腳還未跨過門檻時，一個洪亮的嗓子突然喊道：魯家老四歸仙嘍！然后一屋子的哭聲驟然響起：四爺死了。

在我跨進(jìn)堂屋的那一瞬間，四爺死了！我看到四爺躺在堂屋的床上，床邊圍著一圈人。

多年來，這件詭異之事，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過。一是這件事帶著神秘色彩，很容易讓人覺得我是在胡編亂造，二是我也沒有向旁人述說的欲望。這件事本該成為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部分，被永久地塵封在記憶中。

在火車上，想到四爺被鯰魚傷害已至生命垂危時，我哭了幾次。然而，當(dāng)我真正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卻沒了眼淚。聽響器的幾個婦女，抱著孩子，撇著嘴對我指指點點。

四爺入土后已是黃昏，田野上的暮色墨水般氤氳開來。送葬和看熱鬧的人三五相伴走回村子，遼闊的田野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長跪在四爺墳前。

在四爺墳前長跪的時候，我想到了母親，這個一生命運(yùn)多舛而又愚笨的女人。她只是在四爺快斷氣時匆匆來過一次，而在四爺整個的葬禮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讓我對她僅存的那一點好感也蕩然無存了。出殯那天，她托人送來五百塊錢。來人說，你母親的小兒子得了急性闌尾炎，在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來不了了，這是她的一點意思。來人把錢往我面前遞了遞，我漠然地說，你搞錯了，我沒有母親，我母親早就死了。來人砸吧砸吧嘴，竟無言以對。

細(xì)細(xì)算來，從四爺去世到現(xiàn)在已五個年頭，這期間我再也沒有回過那片傷心之地，直到今年四爺?shù)奈逯苣昙廊?，我才坐上返程的火車?/p>

我剛進(jìn)村，看到村頭站著一群人，他們看到我，像見了鬼魅般紛紛躲開。我一臉茫然，向他們走了幾步，他們趕緊后退：“你是誰？”人群中的魯小濤率先問道。當(dāng)我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時，他們一個個倒吸了一口冷氣后面面相覷。后來，村長帶領(lǐng)一幫人拿著鐵叉棍棒趕來了。

“阿伍，你走吧，沒錢的話村里給你燒點錢，你生前村里人對你不賴，你忘了你四爺去世誰幫你張羅著操辦葬禮啦？你回去吧，村里人老的老小的小，嚇到了他們也不好看。以后逢年過節(jié)我代表村里人去河邊給你燒紙錢。對了，給你四爺也燒?！贝彘L手里握著鐵锨，弓著背，他身邊的人雖然都在顫抖，但卻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看著我。

我一頭霧水，想問清事情的緣由，但他們不愿多說，只勸我快點離開。他們禁止我進(jìn)村，那我就不進(jìn)去好了。我圍著村莊轉(zhuǎn)了三圈，村長和另外幾個人一直手握家伙，尾隨著我。天快黑的時候，我去了四爺墳前。在四爺墳前，我感到背后有幾雙毛茸茸的眼睛盯得我渾身難受。

那一夜我躺在四爺?shù)膲災(zāi)股?，黑暗中那幾雙眼睛，一直忽明忽暗地閃著。我想用這種方式，向四爺作最后的告別。村里的人對我態(tài)度驟變，看這樣子，恐怕我以后也很難再回到這里。而四爺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我還有回到這里的必要嗎？難道就為了看一眼眼前這個隆起的土堆？這個土堆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土堆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嗎？難道就因為四爺埋在了這個土堆里我就要永遠(yuǎn)對這一個土堆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嗎？難道四爺就只埋在了這一個土堆里而不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土堆里？誰來證明？

我一覺醒來，看到那幾張憔悴的臉，隱現(xiàn)在清晨的薄暮中。

我猶豫著要不要去向母親告?zhèn)€別，因為這一次離鄉(xiāng)，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后來我還是沒去，而是直接去了縣城的火車站。多年來，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早已淡漠如水，告別也就喪失了它原有的意義和必要。

返程的火車上，我一直在咀嚼村長的話，那意思是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死了。一個死去的人又突然出現(xiàn)，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令人驚恐的事兒，因此我能理解村里人的反應(yīng)，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的是，我是怎么死的？什么時候死的？

我?guī)е@樣的困惑，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一個女人聲音顫抖地問：“阿伍？你是阿伍嗎？”我告訴她我是。電話那頭突然哭了起來。我有點不耐煩，要掛電話，她慌忙止住哭聲，囁嚅著問：

“你……沒死？”

“你是誰？”

“我是你母親??？你竟然沒死！”

我突然有點激動，倒不是因為多年未聯(lián)系的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而是我隱約覺得，我的失眠很可能會因為母親這一個電話而徹底痊愈。我緩和了一下語氣，配合著母親的情緒，一點點把她引向了我死亡的謎團(tuán)。

“埋罷你四爺后的那天夜里，你沒回家，睡在了你四爺?shù)膲炃笆遣皇?？你不該睡啊，你這一睡，就被你四爺?shù)幕旮搅松?。第二天，富有在河堤上放羊，看到你裸著身體，手里拿著一柄鋼叉，在黑河的石墩上磨鋼叉，鋼叉被你磨得很利，閃著白光。你手里握著鋼叉，像個野人一樣一蹦一跳地在河岸邊來回走動。有時會劃著鐵頭逮魚用的小船，巡視著河面。村里人說你在尋找害死你四爺?shù)哪菞l黑鯰魚，要給你四爺報仇，村里人都說你瘋了。你還別說，黑鯰魚最后還真的出現(xiàn)了，那是你在河里呆的第三天中午，幾個孩子跑著進(jìn)村報告黑鯰魚出現(xiàn)了。村里的人紛紛趕來，橋上河堤上都站滿了人，烏壓壓的一片。我趕到時你正在水里拿著鋼叉和那條黑鯰魚打斗，黑鯰魚有兩米多長，烏黑锃亮。它張開的嘴有臉盆那么大，牙像兩排鋸齒。你跟黑鯰魚打斗時，村里有幾個人想幫你一起弄住它，但沒一個人敢下河，看到那兩排鋸齒一個個就渾身打顫。打斗的過程中，不時有血花子漂在水面上，也不知道是你身上流的血，還是黑鯰魚身上流的血。后來打著打著你就和黑鯰魚一起沉到了河水下面，很久都不見再露頭，村長拍著大腿說，壞啦！不中啦！很長一段時間，村里的人都以為你被黑鯰魚害了。直到有一天河面上出現(xiàn)了兩條一模一樣的黑鯰魚……大家驚恐地奔走相告，說阿伍變成了一條黑鯰魚……”

母親繪聲繪色地敘述，令我這個當(dāng)事人啼笑皆非。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和一條黑鯰魚打斗？又怎么可能會變成一條黑鯰魚？四爺去世那天我是在四爺墳?zāi)惯吽艘灰共患伲诙焯觳涣辆碗x開了村子，坐車返回了省城，回城后才發(fā)現(xiàn)弄丟了手機(jī)。坦白講，我覺得黑鯰魚本身就是無稽之談，一條小河，壓根不會存在這么一個龐然大物，再說了，從生理結(jié)構(gòu)上講，一條鯰魚壓根不可能有這么大的體型。

可是，如果黑鯰魚不存在，四爺?shù)哪前霃埬樅鸵粭l腿去哪里了？半張臉有可能是四爺自殺時從橋上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了，而那一條腿的消失該如何解釋？是由于跳河時摔斷了被河水沖走了？這更不可能，因為那幾天上游根本沒有開閘放水，四爺?shù)氖w就是在橋下發(fā)現(xiàn)的……

本以為母親能幫我解開謎團(tuán)，誰料母親的敘述竟把我拽進(jìn)了更大的謎團(tuán)。

“咋會沒有黑鯰魚？我親眼看到了，很多人都親眼看到了，兩米多長！”母親說。

“咋說你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啊，我一想你就撥你的電話，一想你就撥你的電話，五年多了，今天竟然撥通了。”母親的話又給了我當(dāng)頭一擊！撥五年了撥不通今天撥通了？母親說是呀，這不撥通了嘛！

這五年期間，我換了不下三次手機(jī)號，也就是說母親一直在撥我五年前遺失的一個舊號，竟然撥通了？想到這，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

智啊威，詩人，現(xiàn)居河南省開封市。已發(fā)表詩歌、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