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1960年的春天。這年的春天來得很晚,所有的樹木都沒有見到綠色。
劉全口起來覺得就是餓,昨晚他就吃了半個山芋。他的兒子巴豆是個饞鬼,他狠心把老婆的翡翠耳環(huán)當了,拿出零錢買了十個驢肉燒餅。巴豆當時也是饞極了,他氣憤地告訴爸爸,你要是讓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墻死了。劉全口問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著說,我想吃驢肉火燒。劉全奇說,我給你買,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給我提吃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還是點頭答應。劉全口給巴豆從兜子里捧出那十個驢肉燒餅。巴豆吃到第九個時心一痛,他知道自己限期快沒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來,再把吐出來的吃進去,反反復復吃了四次才算罷口。其實,劉全口當老婆耳環(huán)錢還算可以,整整三百塊錢,八級工也就八十塊。劉全口沒有告訴巴豆把他媽媽耳環(huán)當了,他老婆死前曾經告訴巴豆,你不能讓你爸爸把我耳環(huán)當了,當了我就變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為嘛呢?媽媽說,那個耳環(huán)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當了,家就完了。巴豆對著憔悴的媽媽笑了,我是個饞鬼,爸爸為我這個饞鬼肯定能把耳環(huán)當了。說完這句話,巴豆看著他媽媽一點點地咽了氣。巴豆沒哭,他很納悶,媽媽變得很肥胖,肉皮都緊繃繃水光光的,一捅都能捅出水來。后來,爸爸哽咽告訴他,那是你媽媽餓的得了浮腫!
說話間就到了清明,劉全口家后小院來了四個人,都是崇拜劉全口烹調手藝的吃友。劉全口是豐澤園飯莊廚師,這個飯莊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齊寬敞餐廳臺面設計是一色的銀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間的酒具。四十多年前,豐澤園飯莊開業(yè),來的都是達官顯貴、軍界將領、社會賢達、藝苑文人、知名人士。巴豆聽爸爸無數(shù)次眉飛色舞地講述過那個盛況,他爺爺當上這個飯莊總廚子,各界名流,風云人物云集于此。巴豆問爸爸,你就說我爺爺一天能掙多少錢吧?劉全口搖頭,你爺爺一個月能賺到四十五塊大洋,懂嗎?巴豆問,四十五塊大洋相當現(xiàn)在多少錢吧?劉全口掰著指頭算,最后說,一百三十多塊。巴豆愣住了,羨慕咂昨著嘴,我要是能吃一頓爺爺做的一桌子菜,現(xiàn)在死了也值。劉全口看到兒子眼里閃爍著都是綠光,覺得很憋氣,做了什么孽,怎么生了這么一個不折不扣的饞鬼。
黃昏,夕陽落得很虛渺,只剩下一個嬌嫩的雞蛋黃留在云層。
劉全口后小院擺了一張八仙桌子,這個是傳統(tǒng),每年清明都要來吃一頓。每人留給劉全口五塊錢,但必須要吃到豐澤園飯莊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經問過爸爸,為什么非要趕到清明這天來吃?劉全口不耐煩地說,你總是問,給你吃不就完了嗎。巴豆說,我知道了,你們跟我一樣都是饞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劉全口狠狠扇了巴豆一個嘴巴子,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嗎!劉全口后小院是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種著一棵洋槐,清明這天還是光禿禿的。來的人有個叫大黃,是個畫家,感嘆地說,哪次清明來樹葉子都是嫩綠嫩綠的,這次來就說明吃了這頓沒下頓了。另一個叫瘦溜,因為長得像是一根電線桿子,瘦溜說,吃一頓算一頓,為這頓飯,我已經餓了一天了,而且感覺胃沒了,就像空房子一樣。長得很精壯的一個漢子叫鐵子,他大聲喊著劉全口,你快去灶上呀,沒有人幫助你。其實我本想給你當墩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們不讓我進你的廚房。最后一個慢騰騰進來的高老師苦悶地說,今天咱們不急,一點點地吃,能吃一下午才好呢。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瓶茅臺酒,說,這是我最后存項,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劉全口問,你當?shù)暮煤美蠋熁厥裁醇已??高老師搖頭說,單位為了精簡,我就報名回家了。劉全口說,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語文老師。高老師說,我家在湖南,雖然也是自然災害,但還能有飯吃,畢竟是糧倉呀。鐵子說,這再難也不會餓死你呀。高老師低下頭,我就是怕餓。鐵子煩躁地,不說這些晦氣話,劉師傅上灶,我今天來就是為解饞的!
劉全口到廚房上灶去了,以往這時候四個人都得喊菜譜,誰喜歡吃什么就喊什么,劉全口在廚房里應著。但今年沒有人喊,都等著劉全口從廚房里傳來叮當作響的炒菜聲音??墒菑N房里很靜,瘦溜沒繃住勁,對巴豆說,你去看你爸爸,怎么還沒動靜呀?巴豆跑到廚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礪著。巴豆催促著,怎么這么慢呀。劉全口說,你告訴他們四個,我這菜刀很久都沒剁過肉了,已經鈍了。巴豆出來告訴了這四個人,大家面面相覷,大黃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么急著吃飯也未必能吃好,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境平靜下來。高老師笑了,說,我記得六年前的清明,劉師傅給咱們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見米,只取米精華。久煮不糊鍋,久燙仍嫩滑,我覺得那應該被稱為粥中極品。瘦溜說,那次,劉師傅在里邊擱了一只新鮮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燙過,咱們撈上來時,海鮮正是鮮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頭啊。鐵子搖頭說,劉師傅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會吃飯,劉師傅知道春天特別燥,人易上火。就給咱們做了一道涼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時候不讓我看,后來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涼拌菠菜最簡單了,至于這么偷偷摸摸的嗎。我看完了,真是服氣呀。你們知道劉師傅怎么做這道涼菜的嗎,絕手啊。那三個眼巴巴看著鐵子,鐵子賣了一個關子,瞇眼慢吱吱地喝著茶水。瘦溜火了,說,你小子倒是說呀。鐵子咧嘴嘻嘻地笑著,津津有味地說,劉師傅先用開水或涼水將芥末粉潑開弄勻,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解稀,將菠菜用水洗凈,再用熱水氽一下,用涼水將氽過的菠菜輕輕潑了一下,撈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解稀的芥末,醋、鹽、芝麻醬等調料待用。將細粉絲剪成二寸長的段,用開水焯或煮一下,放在有調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緊不慢地攪拌均勻。我看劉師傅把鹽弄得很細,一點點兒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點香油。你看端上去都是綠色,一丁點雜色都沒有。高老師一拍大腿,我他媽的擱醬油了,笨死。
廚房開始蕩出來香飄飄的味道,這四個人使勁兒吮著,胃神經已經快要崩潰了。鐵子喊著,劉爺爺,我求你趕快上一道吧,再不上我就瘋了。劉全口對巴豆喊著,讓高老師把茅臺酒打開吧。高老師把茅臺酒啟開,巴豆給四個人倒著酒,那酒是淺綠色的,漿漿的,都掛在酒杯上。劉全口走出來,遞給巴豆一個菜單子:給他們念念。巴豆捧過來菜單子,清了清嗓子,大聲喊著:口蘑肥雞、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燉肚柿、黃燜羊肉、羊肉燉菠菜豆腐、櫻桃肉山藥。巴豆念完了,四個人的眼珠子都紅透透的了,使勁兒拍著桌子,少廢話,快上菜吧。劉全口沒有動,而是從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鐵子沉不住氣,瞪大眼珠問,爺爺,你端菜去呀。高老師也嚷著,我茅臺酒都開開了,知道這酒現(xiàn)在多少錢一瓶嗎?高老師哆嗦著伸出兩只手,說,十塊了。劉全口說,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規(guī)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黃從背后掏出一張畫,上邊畫著是幾朵綻開的牡丹,姹紫嫣紅,很是好看。大黃說,我不給錢了,給你畫了這幅畫,算是抵債。劉全口不屑地說道,你那畫能值五塊錢,拉倒吧,知道劉繼卣畫多少錢一平尺嗎,我都張不開嘴。大黃低下頭,我這可是工筆呀,畫了整整半個多月。你信我的,過多少年,我大黃的畫能翻十個跟斗,你求我都不給你畫。劉全口說,我要錢。大黃臉色難堪,說,你這不是揭我短嗎。劉全口問,那你那工資呢。大黃說,給老家寄去了。還算鐵子規(guī)矩,把用皮筋捆著的五毛錢一摞子頓在桌子上,說,你數(shù)吧,不會少你一分錢。瘦溜沒說話,掏出五張嶄新的一塊錢票,舒口氣說,我從春節(jié)就預備好了,我們家大年初一都沒有吃頓餃子,就留給今天用了,為這個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沒動搖。高老師站起來給劉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說,劉師傅,這么多年我沒有違規(guī),從來都是第一個交。今年實在拿不出來了,我知道我就靠著這張臉活著了,可現(xiàn)在臉也沒了。劉全口忙說,你不是拿酒了嗎,就算頂了。高老師說,每次都我拿酒,可我沒有沒交過錢。
劉全口揮揮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誰的錢也.不收了。
巴豆開始一道道上菜了,其實他一直想進廚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嚴嚴實實地關上門。巴豆跟爸爸鬧過多少次,說,我是你兒子,你怎么不讓我看呢。劉全口說,你不能上灶,因為你小子是個饞鬼,饞鬼是不能當大廚的。巴豆問,為什么呢?劉全口說,你把好吃的都偷偷自己先吃了,這就不能讓食客吃到原有的了。巴豆悶口了,他渴望能繼承爸爸手藝吃這碗飯。覺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鮮豆腐的口味兒。巴豆知道爸爸說的對,哪次爸爸吵完菜了,讓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實他跑這來主動端菜主要的是解饞。為此,爸爸怪罪巴豆,說,就這么一個饞字,會毀了你。讓你一輩子都是餓死鬼托生的,做不成大事。別小看廚子,沒有靜心炒不出來上等佳肴。
菜陸續(xù)上來了,劉全口端著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上,隨之坐下。多少年的規(guī)矩,劉全口沒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師在桌前說事,別人都聽著。高老師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現(xiàn)在四處鬧糧荒,咱們在這能吆五喝六地吃豐澤園大廚子的菜,已經是斗膽了。知道毛主席現(xiàn)在吃什么飯嗎,他老人家那么喜歡吃肉,都給自個禁了,天天吃辣椒。眾人不說話了,眼里都是內疚,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大黃破例打斷高老師話,說。我知道全國人民都勒緊褲腰帶,咱們還跑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臉的事a可我餓極了,真的,我看你們誰眼里都是雙影。鐵子說,今天是清明,離二十五借糧還好幾天呢,家里棒子面沒多少了。瘦溜,你能不能借我?guī)捉锛Z票。瘦溜搖頭說,我長得瘦,可飯量不比你吃的少。我一個月二十九斤糧票本來就不夠,還得貼補我兒子。鐵子盯著瘦溜,你說這句話真讓我寒心呀,你說,半年前我從罐頭廠給你弄了三條肥腸,你帶著你兒子吃完了以后撐得滿大街跑。那是我告訴你必須跑的,你知道嗎,你要不帶你兒子跑,你和你兒子就得活活撐死。瘦溜咂著嘴,那肥腸讓我燉的真是香啊,滿鍋都飄著白乎乎的油。我想起來,就是讓我撐死也想這么吃。大黃不滿地說,你還說呢,你吃肥腸就吃肥腸吧,你應該把那鍋油給我,我搟面條放在里邊煮,再撒點香蔥,放點大蒜,那是什么滋味兒。高老師做了一個壓制的手勢,說,你們能不能聽我說,再堅持堅持,過幾年緊巴的日子就過去了。
劉全口就這時端著最后那道菜上來了,他看見高老師垂涎四尺的表情。劉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當,說,幾位,你們是聽高老師接著講,還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圍在一起,巴豆突然對大家說,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讀的菜譜里。大黃愕然了,說,你是不是把你許我們很多年的絕活施展出來了?鐵子說,是啊,你可說過,只要你一亮這個絕活,就意味著我們聚會到此結束了。瘦溜遺憾地說,別呀,我吃完了這頓后,就天天盼著咱們下一次聚會,這不掐斷我的念想了嗎。高老師長長嘆口氣,說,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這頓不久就走了。劉全口站在桌旁邊,說,我端上來的這道不是櫻桃肉山藥,大家上眼。說著,劉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擺上,嘴里叨念著,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親在豐澤園飯莊的壓箱絕技,他臨死前交給了我。各位聚精觀看,驚嘆不已,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頭鋪底,中間是一簇綠色的蘆筍,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麗峰。一向動筷子最快的大黃遲遲沒有動筷子,怕破壞了靜謐的湖色。最終還是鐵子嘴太饞,夾起一口蘆筍,嚼在牙齒間,清嫩可口。劉全口像是變戲法,不知道從哪里又端上來一道,劉全口說,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細品嘗更是別有風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筍片。猶如一道彎月被投入到了江中,顯得流光倒影。這時候,高老師突然詩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著歌,歌詞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窩,一口品江山,都是贊美歌。巴豆聽得如醉如癡,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墒撬逞垡姲职忠荒樀幕疑?,不知道高老師唱出這么好聽的歌,爸爸怎么會不高興。另一道發(fā)菜羹湯,則讓滿桌的人搶著品嘗一空。一根根發(fā)菜似秀女的頭發(fā)卷在一起,在清水里如離如散。這道菜大家都請高老師先動筷子,高老師輕輕地挑起,發(fā)現(xiàn)長絲不斷,咬在嘴里脆而不硬,細而不亂,味道清香而滑膩。大黃高聲喊了一句好,像是聽京劇在園子里對名角出來的喝彩。劉全口很是愜意,聽別人這么叫好,就是等于京劇演員在臺上聽叫好一個感覺。
劉全口趁著大家雅興,說,我還有一道你們沒吃過的菜叫做香泥藏珍。你們看,我先是用芋頭層層埋好,然后再深藏著一種褐色的東西,誰吃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極為醇厚。瘦溜不服氣,說,就我這嘴,什么吃不出來。鐵子說,你那是吹,要說吃過見過的還數(shù)高老師。高老師用筷子把那褐色的東西挑起來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然后又吐出來捧在手里聚精會神觀看。所有人都等著他,高老師皺著眉頭,說,我還真吃不出來這是什么?劉全口笑了,說,得,你這句話就算是對我最高的獎賞,那我就不說了,明年清明解開謎底。高老師不依不饒,說,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劉全口笑而不答,鐵子率直,說,劉全口,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明年清明,我們還能在你這聚會品嘗嗎!
天黑下來,院子里的小燈一閃一閃的,像是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大家都吃完了,吃得很愜意,也解饞了。劉全口看見那四個人都在舔盤子,把每一個盤子舔得干干凈凈。劉全口囔著,你們這是干什么,就算咱們都是饞鬼也不能這么沒出息呀。沒人理會他,所有的盤子都舔得锃明瓦亮。大家不說話,站起來拱手告別。
夜色像是一塊黑帳子漫透了天空,劉全口坐在桌子跟前,看著一盤盤溜光的盤子,突然哭了,哭得很傷心。巴豆說,爸爸,你哭什么?劉全口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道,沒了,欣賞我手藝的人都走了,我還留著干什么呀。巴豆說,還有我啊。劉全口看著還沒長成大人的巴豆,說,你就是個饞鬼,下賤的饞鬼,就懂得解饞,給你幾個驢肉燒餅你就樂得屁顛屁顛的。你知道我做出菜來,聽他們的品鑒,看著他們懂得我心思的表情,我是什么感覺,知道古代有摔琴謝知音嗎,我死都值。巴豆氣惱地說,我也懂啊,我也能知道你菜哪做的好,你別小看我呀。劉全口默默收拾著碗筷,他突然看到桌子上的錢,還有大黃那幅畫。他再次悄然展開,看見那幾朵牡丹搖著頭,問巴豆,你說你懂,你看這牡丹畫得怎么樣?。堪投箿愡^去看,說,挺好看的呀。劉全口說,你沒看出來那牡丹的花蕊都沒伸開,蔫耷耷的。巴豆再看,驚奇地說,我怎沒看出來。劉全口說,大黃吃不飽,還能把牡丹畫精神了嗎。巴豆突然拽住劉全口,感傷地說,我從小就吃著你炒得菜,我都吃習慣了。我在那個飯館就對大廚師說,你炒得菜連我爸爸一個腳趾頭都不如,你給我吃我都不吃。大廚師說誰不知道你爸爸呀,你小子有口福呀??赡阋怯刑焱蝗蛔吡耍也痪偷扔陴I死了嗎。劉全口瞪著兒子說,我能陪你活一輩子,你再找一個好廚子呀。巴豆黯然低下頭,別人也就能做一道好菜,但沒有你能做出一桌子。劉全口搖頭說,我能炒出一桌子好菜,對我有時也是一種罪。
兩個小時過去,排到巴豆借糧了。按照他和爸爸的定量和配給,拎著干糧袋子收了十斤玉米面,還有兩斤白面。巴豆扛著兩個袋子朝家里走,他喜歡這種向往的感覺。他最期待的是爸爸拿過糧袋,看著自己渴望的目光,會給自己手搟面條吃。他走進家,意外地看見爸爸癡呆呆坐在小院的桌子旁。巴豆問,爸,你怎么了?劉全口低下頭,巴豆覺得爸爸好像魂沒了。劉全口對兒子說,不給你做打鹵面了。巴豆企盼變成泡影,就覺得胃被什么抻了,緊巴巴的。劉全口說,我要下放到農村,過幾天就得走。巴豆覺得眼前一黑,你是我爸爸,怎么能甩下我就走呢!劉全口抱住兒子說,都怨我,是我慣壞了你,讓你成了廢物啊。巴豆恍惚明白了,他哭著跟爸爸說,你走了,我吃什么,我也不會做。劉全口說,以后炒菜少放油。巴豆說,炒菜不放油還有什么滋味呀。
劉全口捶著巴豆胸脯,我是大混蛋,你是小混蛋呀!
轉天黃昏,落日正紅。當巴豆下班回家時,看見有一張空床,干干凈凈。他愣了一會兒就撲到床上,他覺得爸爸不聲不吭地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巴豆問自己,我還能活下來嗎,也就是說沒有爸爸的炒菜還能吃什么呢。他還是鬧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就非要執(zhí)意走呢,不走行嗎。巴豆走進廚房,看見爸爸留給自己一碗三鮮打鹵,爸爸搟的面條用濕毛巾裹著,打開還是那么堅挺。巴豆一邊煮面條一邊哭,這是吃爸爸最后一頓飯了。
自從巴豆上了中學以后,就跟著爸爸經常去逛街。記得在一個小飯館吃了一頓飯,其實人家菜炒得不難吃,可巴豆沒吃幾口就扣碗不吃了。劉全口問,怎么不吃了。巴豆說,不是人吃的菜。旁邊大師傅聽見不高興了,質問,怎么不是人吃的飯?劉全口怎么斡旋,巴豆就是不給爸爸面子,說,你炒得菜不香,肉不嫩,湯不熱,飯不油。大師傅氣笑了,問,你小小年紀吃過什么菜能算得上人吃的。巴豆戳了戳劉全口,他是豐澤園飯莊后廚的大師傅,叫劉全口。你都不知道,還算是廚子嗎。人家見罷不說話了,劉全口出門抽了巴豆兩個嘴巴子,說,有你這么對人家說話的嗎,我們都是吃灶上這碗飯的。
劉全口走了沒兩天,巴豆就跟沒魂似的,天天吃什么也沒味道。劉全口給巴豆留了一百塊錢,紙條上寫的明白,實在饞極了你再下飯館,爸爸就這點錢了。反正你算清楚了,吃一頓就少一頓。巴豆是在一家飯館當服務員,還是爸爸介紹的。他每天中午和晚上給食客們端盤子,眼睜睜看著手里盤子里的菜,自己卻是饑腸轆轆,真是比死都難受。晚上,他下班早跑到最熱鬧的大街上閑逛。天熱了,巴豆走得滿頭是汗,他看到有買熏雞的,他知道這家熏雞很有味道,連雞爪子都香酥酥的。可是他只是在跟前站站,扭頭就走。他感覺所有好吃的都好像排隊朝他走來,那個驢肉火燒就在他跟前戳著,香噴噴的,躥得連他鼻孔都是味道。他連忙躲著,他知道自己饞癮犯了,他摸了摸口袋,從爸爸一百塊錢里悄悄拿出來兩塊錢。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了一家飯館。這家飯館就是爸爸抽他嘴巴子那家,后來,爸爸與這家的大廚成了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切磋。后來,爸爸跟這個大廚說,我兒子是饞鬼,要是我不在,他饞極了就到你這解饞。巴豆走進去,靠在窗戶那坐下。他翻了翻菜譜,手里這兩塊錢還能點兩個解饞的菜。他沒點,似乎在等著什么。他知道這個大廚有個閨女叫小蔥,很秀氣。在巴豆眼里,小蔥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窩子淺,里面的水太少,顯得干涸。其實,小蔥很有風情,有時候她到家里找巴豆,其實就是玩。劉全口就給小蔥炒上兩個拿手小菜,或者鹵上幾個火燒。小蔥總是要帶回去幾個鹵的燒餅,巴豆再去那家飯館發(fā)現(xiàn),他吃到跟自己家一個味道的鹵水燒餅。
天猛丁間就熱了,熱氣滾來,巴豆心火燎燎的。他看見窗外的樹都直挺挺地立著,樹葉子都不動。有人來問他要什么,巴豆也不抬頭,嘟囔著點了兩份鹵水火燒,一碗牛肉湯,一份麻醬爆肚,一份爆炒河蝦。巴豆餓暈了,就悶頭自顧白吃著。爸爸才走了沒多久,他就已經饞瘋了。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背爸爸炒菜的菜名,他突然罵街,罵爸爸是大混蛋,走的時候為什么還留下這本菜譜,這不就是勾腮幫子嗎。
太陽下去了,他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他對面,抬起頭見是小蔥。巴豆有些緊張,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小蔥說,我知道你餓極了,但你得慢慢吃,要不我爸爸做的這些就全廢了。巴豆想起了清明那天晚上,那四個人就是慢慢吃的。巴豆刀割般地放下筷子,他知道必須要慢點吃了,因為麻醬爆肚已經沒了,鹵水火燒也沒了,爆炒河蝦也沒剩下幾只,只有牛肉湯因為太燙沒有抿幾口。小蔥說,牛肉湯很好喝,我爸爸熬了一宿呢。巴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牛肉湯很好喝,肯定放了牛骨髓,味道濃濃香香的,他懵懂間想起了爸爸。爸爸也愛做牛肉湯,里面會擱很多的大料和大蒜,再扔下骨頭棒子,用慢火一刻一刻地熬。小蔥伺,香不香呢?巴豆點點頭。小蔥說,你的吃相很難堪。巴豆羞澀了,他聽爸爸說過,即便是個饞鬼也要講究吃相,不能讓人看的很貪婪,吧唧吧唧的。你應該像你爸爸成為一個大廚師。巴豆回答,我爸爸就是因為愛吃才當?shù)膹N師。小蔥不愉快了,說,沒一個女孩子喜歡饞鬼,你得為國家做點什么,現(xiàn)在大家都做,怎么你就只顧得吃呢。說完,小蔥站起來走了。
一鉤月亮掛上來,亮堂極了,風撲在臉上就有了清爽。巴豆站起來想走,有一個穿著邋遢的中年男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谒麑γ妗0投固痤^,意外地見是畫家大黃。大黃問,你今晚在這吃這頓花了多少錢?巴豆腦袋發(fā)蒙,局促地說,還沒算呢。大黃笑了,說,你只知道解饞,也不看價錢,你爸爸沒有給你留錢?巴豆老實地說,留了。大黃把小蔥喊來,問,這頓飯多少錢?小蔥說,兩塊六。大黃掏出錢遞給小蔥,小蔥對大黃不悅地說,您這樣不好,他是沒出息的男人,您得給他掏一輩子解饞的錢。巴豆覺得小蔥拿刀子一刀刀地刮他的臉。大黃說,我不管他一輩子,我就管他這一頓。小蔥接過錢扭打扭打地走了。大黃對巴豆說,你跟我好好學畫畫吧,我不收你錢。你不能在飯館一輩子端盤子,再說你也端不了。這時,小蔥爸爸走過來,對大黃客氣地問,您今晚吃點什么?大黃想了想說,來個老爆三,一碗米飯。小蔥爸爸拿過來一張四尺宣紙,還有筆墨硯臺。大黃笑了,我就給你畫一個富貴牛吧。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飯?zhí)美锏娜藝W啦就聚過來,把大黃圍得滿滿當當。大黃站起身選了一桿毛筆,輕輕地在硯臺上反復掭著。然后,在宣紙上游走著,很快就畫出一只牛頭。那牛頭好大好大,兩只牛眼半睜著,顯示出一副得意清閑的神態(tài)。牛角上掛著兩串玲瓏剔透的燈籠,在燈籠里有一個小元寶,如一只泛在水面上的菱角。眾人立馬傻了,小蔥爸爸喊了一聲好啊。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緒拽了回來,小蔥爸爸捧著這幅富貴牛走了,回頭說了一句,我給你加一碗牛頭湯。大黃追了一句,把我這個小朋友的賬也結了。小蔥爸爸沒回頭,說,你也夠黑的。有一個吃飯的走過來,客氣地對大黃說,早就知道您的名聲,我能買一張嗎。大黃搖頭回答,我不賣畫。那人不死心,觍臉央求道,那您能送一張嗎?大黃說,我也不送。那人悻悻地說,我明白了,您敢情就是給自己吃飯畫畫呀。大黃說,對,這沒什么難堪的吧。那人挖苦道,你不就是一個饞鬼嗎。大黃笑了,說,饞鬼也是憑本事,你不服氣也畫一張抵賬。大黃說出話一字一坑,那人訕訕地走了。巴豆走時,大黃說,你小子倒是有個回話呀,你爸爸對我一向不薄。
巴豆?jié)q紅了臉,喃喃著,我沒您這本事。
大黃冷冷地說,以后你小子記住了,我不是你爸爸嘴里的大黃,我是你師父,我叫黃學義,你要是找飯吃,就給我磕頭。
巴豆認真想了想,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三個月后,劉全口通過高老師給兒子扛來半袋白面。巴豆問高老師,我爸跟您在一起下放嗎?高老師搖頭說,是你爸爸找到我,為你他背了三十里地的白面。他看見高老師變了模樣,黑瘦黑瘦,原本黑糝糝的頭發(fā)也有了白色。高老師就這么在小院的桌子上默默坐著,巴豆鬧不明白,以前愛說愛笑的高老師咋變成了木偶人。高老師站起來,突然唱起歌: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窩。一口品江山,都是贊美歌……
高老師走了,沒多久鐵子和瘦溜晚上來了,也是坐在小院的桌子上。鐵子給巴豆帶來了一碗四喜丸子,對巴豆說,你上鍋熱熱,別過火了。巴豆上鍋熱了,香味好像毒蛇一樣鉆進了他的胃里,毒得他百刀穿心。瘦溜到了廚房,問,你爸爸帶來的白面呢?巴豆拿出來,瘦溜麻利地和面,然后烙了三張餅。三個人在小院桌子上坐定,巴豆撕開那餅,一層層的好像永遠也撕不完。瘦溜說,要是再多擱油,還香。
午間下了一場陰雨,空氣中帶有幾分進秋的清冽氣息。巴豆肚子突然餓了,想想在家吃的什么也沒個記憶。后來想起來是蒸的窩頭,自己吵了一個茄子,沒有肉,茄子就出不來香味兒,盡管他放了不少大蒜。自從小蔥說他以后,他不再去飯館了,他知道自己被女人這么刮臉再去就沒意思了。他開始自己做飯,拿著父親的菜譜,但手里什么作料也沒有,做出來的都是跟嚼木頭一般。他很奇怪爸爸有時候也沒什么東西,但就是這么顛來倒去的,菜做出來就是那么滿口香。鐵子對巴豆說,你嘗嘗我做的四喜丸子。巴豆拿筷子的手有些哆嗦,他夾了一口,酥軟可口。他怕吃好東西,怕得要命,他知道這一口就能把他所有的饞蟲齊刷刷勾引起來。瘦溜鐵子都沒動筷子,就是慫恿他吃。果然,巴豆抑制不住自己,那筷子不斷地朝四喜丸子下手,瘦溜在一旁說,巴豆你慢點吃,這是你鐵子叔叔做了一下午才做出來的,為這四喜丸子,你叔叔兩個兒子都饞哭了。鐵子說,巴豆,知道為什么叫四喜丸子嗎。巴豆打了一個飽嗝,很久沒打了。鐵子說,中國的每一道菜都有出處,你只知道傻吃,不知道中國菜后面的故事。巴豆斂下心在聽,鐵子說,在唐朝,有一年朝廷開科考試,各地學子紛紛涌至京城。衣著寒酸的張九齡中得頭榜,皇帝賞識張九齡的才智,便將他招為駙馬。當時,張九齡的家鄉(xiāng)正遭水災,父母背井離鄉(xiāng),也不知道音信。舉行婚禮的那天,張九齡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將父母接到京城。喜上加喜,張九齡讓廚師一定要烹制一道吉祥的菜肴以示慶賀。菜端上來一看,見是四個炸透蒸熟并澆以湯汁的大丸子。張九齡詢問菜的含意,聰明的廚師立馬答道,此菜叫四喜。張九齡聽著新鮮,問,怎么叫四喜呢。廚師解釋,說一喜是老爺頭榜題名,二喜是成家完了婚,三喜是老爺做了乘龍快婿;四喜是合家得以團圓。張九齡聽了哈哈大笑,連連稱贊四喜起得好,為了順口好聽,干脆叫四喜丸子。從那以后,逢有結婚等重大喜慶之事,宴席上必備此菜。巴豆不吃了,他認真聽鐵子叔叔說著。瘦溜嘆口氣對巴豆說,我不想讓人說你是饞鬼,也不想讓別人說我們是饞鬼。中國做菜吃菜都是有講究的,是有文化在里邊。我說這個你不懂,但我和鐵子叔叔到你這來,不是為你解饞的。你要是總這么稀里糊涂饞下去,一輩子香了嘴,就臭了屁股。
巴豆開始跟大黃學畫畫了,從他家到大黃家的南河沿上,賣早點的小車就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飄著一層薄皮的咸豆?jié){,玲瓏剔透的小籠包,白里透著青綠的蔥包棍,還有黃燦燦的油條都泛著誘人的香味兒。巴豆就這么忍著,有時候能能把嘴唇咬破了,流出的血吞在舌頭是咸的。大黃認真教他,有時候發(fā)火,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說的最多的就是你這個死不改悔的饞鬼,你到了地獄就等著吃狗屎吧。有次,大黃帶著巴豆去了廚房,看到里邊放著的半袋白面。大黃氣哼哼地說,這是你爸爸讓高老師給我送來的,求我一定要教你學畫畫。要不是你爸爸這么求我,我才不教你這個饞鬼呢!巴豆眼圈就濕潤了,他想爸爸,爸爸從來沒有這么侮辱他。有次,他被大黃罵急了,說,我饞,你比我還饞,你為了吃我爸爸的菜不也是給我爸爸點頭哈腰的嗎。大黃笑了,說,好好,那你要有你爸爸的本事,等你有了你爸爸本事,我也給你點頭哈腰。巴豆說不出話來,大黃給巴豆畫了一幅點頭哈腰的狗,說,你回去臨摹吧,臨摹好了你再來。
兩天后,巴豆來了,噗通跪在大黃跟前說,我錯了,我連狗都畫不了。
三年后,巴豆的爸爸因為肝癌去世。就在那天晚上,巴豆沒有回家,跑到小蔥那家飯館瘋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的天塌下來了,不能再回到有爸爸照應自己的日子。他悲哀,覺得自己活了這么大,只有爸爸守衛(wèi)著自己,而沒有人能詢問他的生活溫暖。師父黃學義對自己再好,也不如爸爸在世時那么入髓入骨。他踉蹌地走出飯館,找個馬路邊,摳著自己的嗓子眼,把胃里的爛東西都嘔出來。這時候,他看到一雙腳,一雙精致的小腳,沒有穿襪子,腳面光潔而滑潤。他抬起頭,見是小蔥,問,是我沒有交飯錢嗎。小蔥說,我爸爸叫我出來看看你,知道你爸爸去世了。巴豆揮揮手,你走吧,我不用人問我什么。小蔥說,我爸爸說,以后你要是饞了就到這來,我可是好心管你。巴豆冷笑道,我不需要管。說著,他站起來又是一口,吐在小蔥的身上。他發(fā)現(xiàn)小蔥居然比他的個子還高一點兒,他吐出來的爛東西都噴在小蔥的胸脯上。小蔥不高興了,你這人怎么不懂冷熱啊。巴豆說,我有錢,我給你買新的。小蔥蔑視地,你能有多少錢?巴豆說,我以后會畫畫了就給你錢。小蔥笑著,說,你什么時候能會畫畫了?巴豆沒理睬,而是興致勃勃地說,我?guī)煾附悬S學義,他畫畫就掙錢,我學會了也掙錢。小蔥說,你就做夢吧,就你這饞嘴。說著,小蔥的爸爸推了一輛自行車過來,對巴豆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爸爸走了,我們還在。你爸爸交的朋友都是懂得感恩的,因為你爸爸就是菩薩派下來的。小蔥攙著巴豆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叮囑著爸爸,小心別吐你一身。小蔥爸爸騎著,巴豆在后面唱著,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覺得有了一種溫暖在身上,他抬頭看見一輪明月。
三十多年后,巴豆成了一位著名畫家,每平尺也是好幾萬塊的價錢??偸怯腥苏埶燥垜?,吃完了問他怎么樣?可他也總是搖頭,說,吃不出四十年前的香味兒。那年夏天,巴豆應邀到大連作畫,當?shù)氐膸讉€畫家朋友陪著他到海邊一個茶園,進去以后巴豆感覺豁然開朗。開闊的草坪和草坪深處處處盛開的花朵,把本來就不大的茶園裝飾得姹紫嫣紅。其實,巴豆不太喜歡喝茶,但在茶園坐下來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隔著他們的茶桌上幾個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說話,偶爾有笑聲。巴豆要的是紅茶,幾個人坐下來慢慢喝著。陽光在樹葉的縫隙中輕輕瀉下來,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風吹來,巴豆覺得從心里頭透著溫暖。不時有小鳥在他們附近的樹枝上停留,即便他們站起來走動也不飛走,好像覺得人就不是欺負它們的。巴豆和幾個當?shù)禺嫾遗笥蚜奶欤疾徽f畫,說的都是吃。大家都知道巴豆是美食家,于是巴豆就眉飛色舞的給他們講:我聽我父親講,我爺爺親眼見到的事,說在清朝末期,由幾十名穿戴齊整的太監(jiān)們組成的隊伍,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浩浩蕩蕩直奔養(yǎng)心殿而來。進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的小太監(jiān)接過,在東暖閣擺好。平日里菜肴也就是兩桌,冬天了就得另加一桌燒炭火鍋。此外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外加咸菜一個小桌。食具是繪著龍紋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色的瓷器,冬天是銀器,下托以盛有熱水的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都有一個銀牌,這是為了戒備下毒而設的。一個當?shù)禺嫾遗笥巡逶?,有沒有太監(jiān)先嘗嘗呢?巴豆瞥了他一眼,那叫做嘗膳。在這些嘗過的東西擺好之后,皇上入座之前,一個小太監(jiān)得叫一聲打碗蓋!說完,其余的四個小太監(jiān)才能動手,把每個菜上的銀蓋取下放到一個大盒子里拿走。于是皇上就開始用膳了……
這時候,茶園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都紛紛坐在茶園的各個角落。依舊是這么平靜,那些趴在樹枝上的烏也沒有走,陪著他們,它們也沒有嘰嘰喳喳,好像也很安靜。巴豆突然講不下去了,對當?shù)嘏笥颜f,有沒有好畫能賞賞眼啊。那個插話的畫家朋友說,這家茶園有一幅畫就很好啊。巴豆不屑,又不好說什么,他心想一家茶園能有什么好畫,但還是站起來,咱們看看。幾個人走進茶園里的小樓,迎面看見一幅畫,巴豆不由怔住了。當?shù)嘏笥衙φf,就是這張,不知道您知道這個畫家嗎?畫面是一個書生在茅屋里坐著,背后是一叢綠蔭蔭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一對玉烏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夜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巴豆陡地跪下,眼淚撲簌簌的朝下掉。當?shù)貛讉€畫家面面相覷,周圍的人也都圍過來。有人要攙扶他起來,巴豆磕頭,沒人敢動他了。好久,巴豆才緩緩站起來,眼淚還在不止。他哽咽地說,這是我救命的師父,叫黃學義。他問周邊畫家朋友,你們去問問,他們茶園怎么能有這幅畫。一會兒,一個六旬年紀的老板走過來,問,是找我嗎?巴豆恭敬地走上前問,請問,你這兒怎么會有黃學義先生的畫?老板說,黃學義是我舅舅,我家在文革期間遭難,過不下日子。我舅舅專程到大連給我母親這幅畫,說,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就賣了它,值幾個錢就能讓你們過下去了。我母親舍不得賣,就留到現(xiàn)在。巴豆點點頭,問,這么多年就沒人買這幅畫嗎?老板笑了,買的人太多了,都是高價,我不能賣,這就是我舅舅給我的生命。
巴豆鞠躬,跟幾個當?shù)禺嫾遗笥艳D身要走,老板趕過來攔住問,請問您是哪位?巴豆擺擺手,你舅舅給你母親畫這幅畫時,我在旁邊鋪紙研墨。黃學義是我?guī)煾?,我的畫是跟他學的,做人他教我的,做飯是他給我指點的。我父親死的早,他就是我親爹!老板聞聽愣住了,抓住了巴豆的手。巴豆顫巍巍地說,我?guī)煾笧楫嫼眠@幅畫,畫了三稿。最后讓我把前兩個撕了,我舍不得,他過去幾把就撕得粉粹,對我說,要給就給我妹妹最好的。
巴豆和當?shù)嘏笥炎叱霾鑸@,站在海灘上久久不說話。
此時,海面似銀,月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