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板如歌

我在工廠期間，出門的隨身物品除了家門鑰匙，就是自行車鑰匙。打從上班那天起，近二十年里，沒有一天不騎自行車。

第一天報到，盼得心焦，凌晨五點就醒了，猶如頑童渴盼大年三十。就要騎上嶄新的自行車匯入上班的人潮中，成為歡聲笑語風(fēng)雨同行的工人中的一員，想著那未知的未來，陌生的環(huán)境，激動的內(nèi)心不免有些忐忑……但，有輛心愛的自行車，就都是好的。

那是1992年。我們這一撥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上班了，在方圓十里的工廠都騎自行車，男青年幾乎都騎“永久”。起架高，結(jié)構(gòu)穩(wěn)定，好像真能騎到永久似地。女青年清一色的“鳳凰”。小巧，輕便，內(nèi)斂，悄無聲息又神采飛揚，恰似我們。

起初，不管是車間還是班組，在那些老領(lǐng)導(dǎo)、老師傅眼里，我們這些新人就是一群沒長大的孩子，看著歡喜，可真要讓我們干事，卻一點不含糊：“這些娃娃，要派上用場，還得個兩三年哩，剛來嘛，先耍著，熟絡(luò)了再說?！?/p>

沒什么正事可干，我們就忽而被喚到分廠工會排練廠慶節(jié)目，忽而被喚到車間團支部給辦黑板報的團干部送粉筆擦黑板，忽而被車間辦事員喚去幫著給職工發(fā)放大米白面……領(lǐng)了任務(wù)，騎上自行車，行動如風(fēng)，一路上吹著口哨撒著把，打著鈴鐺哼著歌，穿過車間繞過班組，你追我趕，把自行車騎成一曲青春勁歌，瀝青路兩旁的槐樹都被我們巨大的興奮感染了，攢足勁兒綠著，歡欣地搖曳著蔥郁的枝葉向我們招手。過足了癮，到了目的地，人還沒進去，一串鈴鐺般的笑聲先到了……

而更多的時候，我們閑著。女青年們就鉤織自行車把套、座套、斜梁套。粉色的、橘色的、紅色的毛線在手里隨著鉤針上下飛舞，不幾天，就把自行車打扮得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我喜歡粉色，就用粉色“開司米”把我的“鳳凰”打扮成一個粉色小公主。每天早晨起床，一想到要騎著它，上班就變得迫不及待了。

一晃兩年。1994年，中國經(jīng)濟走向市場，作為共和國長子的國企，率先行動起來。廠里開始改制，干部競聘、職工定崗、工資定級……一個蘿卜一個坑。逍遙日子就此戛然而止。我們成了最后一撥嘗過“大鍋飯”的國企職工。定崗時，有背景有關(guān)系的工友當(dāng)上了宣傳干事、文秘、技術(shù)員，而大部分如我這般普通家庭出身的則被定為電解工、鑄造工、搬運工……成為一名三班倒的運行工。每天下班，我就腿腳無力地蹬著自行車一個人落寞地回家。往日嘰嘰喳喳的小燕子噤了聲。進了家門，一言不發(fā)地躺在小床上盯著天花板嘆息。而我們常在一起鉤織自行車把套的那幾個有著車間主任父親、副廠長舅舅、工程師叔父的姑娘都體面地坐進了辦公室。楊洋是我素日最要好的伙伴，那時我們都騎斜梁“鳳凰”，連鉤織的車把套都一模一樣，休息日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騎著“鳳凰”在青楊和河柳參差披拂的環(huán)廠綠化帶逛游。她姨父是一個分廠的副廠長，所以她毫無懸念地坐進我所在的車間辦公室當(dāng)了統(tǒng)計員。有一天，我穿著油污的工作服騎著已經(jīng)泛舊的“鳳凰”去車間辦公樓，送班組運行成本統(tǒng)計表，到了樓門口，正巧碰上身著白色翻領(lǐng)襯衣、黑色太陽裙的楊洋，滿面春風(fēng)的她正推著一輛嶄新的玫紅色“阿米尼”休閑車準備出去?？匆娢?，一瞬的驚愕后，她那同情中摻雜著嫌惡的目光投向了我。躲閃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低下眉頭苦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她仿佛完全不記得我們曾在一起鉤織車把套的時光，勉強的客氣中透出讓人心寒的冷漠：“來送報表的吧，給我就行了?！彪S意地接過報表，夸張著高傲的姿勢跨上了“阿米尼”。我怔在那里，久久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

此后，我天天騎著“鳳凰”，對抗著困倦和莫名的傷感，披星戴月地上夜班。一路上，涼風(fēng)拂面，寒意陣陣，寥落的倒班同行者中，總有無言的惺惺相惜在茫茫夜色中傳遞。我默默地騎行著，腦海里揮之不去地閃現(xiàn)著楊洋那居高臨下、鄙夷不屑的眼神，一縷哀傷的心緒伴著緩緩滾動的車輪，猶如演奏著一首比慢還慢的失落慢板。

一年后，我的心漸漸沉靜下來。跟隨常年手握一把老舊螺絲刀的師傅學(xué)技能、和熱衷買彩票的同事席地而坐暢談設(shè)備保養(yǎng)秘訣，經(jīng)我目光撫摸千百次的一臺臺機器也成了一個個熟悉的伙伴。這時，每天出了家門，去往生產(chǎn)區(qū)的另一個“家”。一路上，和熟人說著廠里或遠或近的事兒，講著工作中的趣事，不緊不慢，徐徐前行，把“鳳凰”騎成一了曲悠揚的牧歌。

一番改制后，工廠進入到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中。初嘗產(chǎn)銷兩旺和市場供不應(yīng)求的甜頭后，2000年伊始，跟大部分國企一樣，廠里又開基拓土，增資擴建。很快，產(chǎn)能上去了，效益上去了。這時，廠里需要大量人才，人力資源部經(jīng)常發(fā)布競聘信息。穿著藍布工作服在車間當(dāng)工人的這些年，刺鼻的煙塵，轟鳴的噪音，厚濁的油污，始終沒有削減我對書籍的熱情、沒有動搖我坐進辦公室的夢想。2004年，通過應(yīng)聘，我終于脫去磨舊的藍布工作服，坐進了辦公室。此時，廠區(qū)路邊的槐樹已有碗口粗，端午時節(jié)，馥郁的槐花繽紛了工廠。到辦公樓報到時，心情飛一樣的明快。就像初次上班，我又買了輛嶄新的“捷安特”：休閑款、銀灰色、流線型，沉穩(wěn)、柔和的外觀與我漸趨成熟的心境相吻合。就像十年來一邊在轟鳴的機房里給機器注油、測溫，一邊幻想的那樣，我終于穿上西裝套裙背上皮包騎上嶄新的自行車到辦公樓上班了。此時，仲秋時節(jié)，風(fēng)清氣爽，高遠明澈的戈壁上空，時有人字形的雁陣向南飛去。騎上“捷安特”一身輕松匯入自行車海洋，我感到所有人都歆羨地看著我。我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輕握車把，穿著裙裝的雙腿悠然蹬著腳踏，秋風(fēng)掠過，長發(fā)飄揚，內(nèi)心高山流水般地熨帖。

成為渴慕已久的工會干事后，我得以一點一點地深入工廠的內(nèi)里。我時常騎著“捷安特”進入宏闊的廠區(qū)，黛青色的煙囪、廠房、管網(wǎng)抽象立體幾何畫般漸次展現(xiàn)在眼前。我慢悠悠地騎行著，東瞅瞅西望望，冷不丁會碰上幾個頭戴紅色安全帽把自行車騎成一陣疾風(fēng)的工友，那準是車間發(fā)生了生產(chǎn)事故。有時候會看見一班興高采烈有說有笑把自行車騎成一團火焰的工友，那是獲了先進集體領(lǐng)了獎金約著一起去下館子。讓人賞心悅目的是那些留著颯爽短發(fā)的青年女工友，青春作伴，單車追風(fēng)，身后灑下一串爽朗的笑聲，風(fēng)鈴般活泛了工廠。我還?？吹芥i眉沉思的工程師，工作服上衣兜里插著鋼筆，自行車車筐里放著圖紙和卷尺，蜿蜒騎行，蕩蕩悠悠，把自行車騎成一道長長的曲線……

每年開春，廠區(qū)的迎春花，嫩黃嫩黃的，開得恣肆，廠房前、車間外，這兒那兒，到處都是，騎單車穿行其間，那嫩黃要滴出水來，把心生生融化。盛夏，瀝青路兩邊繁茂的槐樹撐起兩行濃蔭，清風(fēng)徐來，枝葉搖曳，再熱的天騎行在樹下也透著絲絲涼爽。深秋，黃葉零落，草木干枯，整個工廠靜臥在黃河西畔，側(cè)聽濤聲。這樣的時節(jié)，我常約上幾個工友，騎單車到河堤邊吹風(fēng)、談天、吐露心事。隆冬，我們就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像一個個小笨熊，頂著呼呼的西北風(fēng)，騎車格外用勁，身上微微出汗，頭上冒著熱氣。

2011年，隨著市場競爭加劇，國內(nèi)鋁產(chǎn)能過剩，工廠效益一路下滑，每個月微薄的工資只能勉強糊口。一些頗有才干的職工對外面的世界張望許久后，腿腳一邁，出去了。一些渴望高薪的職工，無數(shù)次嘆息后，出去了。一些有老板夢的職工，沒有太多的遲疑，出去了。而更多生命的根須已在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去的職工，留下了。未來，無論廠興廠衰，都固守在這里了，就像古時從一而終的女子。就這樣，每一天里，騎行在上班路上、廠區(qū)、生活區(qū)，望著日益減少的同行者，我踽踽前行，把幾經(jīng)風(fēng)霜、滄桑褪色的“捷安特”騎成了一曲“二泉映月”……

流年如水，十幾二十年時光一晃而過。工廠隨時代變革，我隨工廠浮沉，定崗、競聘、分流；崗位練兵、技術(shù)比武、文體活動，那一句句暖心的話語，一個個親切的面容，一串串熟悉的名字……

——時光漂走了一茬又一茬青春，歲月遠去了一樁又一樁往事，所有的記憶里，始終有一輛自行車冷暖相伴，如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