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
80年前的10月19日,魯迅去世。他是毛澤東推崇備至的“圣人”,也是蔣介石心存敬仰的鄉(xiāng)賢。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斗士、先驅、導師、革命家,是“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說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親近他的人則說他是一個幽默風趣的老頭兒。80年過去了,魯迅漸行漸遠,我們也終于可以走出喧囂,從另一種角度,注視這曾經那么偉大的身影。
近日,《紐約時報》發(fā)表了一篇關于韓寒的專訪文章,“韓寒近些年來呈現給大眾的印象,低調,不再熱衷解釋和爭論,不再言辭大膽犀利。”文章稱。“當被問及魯迅話題時,這個常常被拿來和魯迅做比較的青年作家說,自己并不喜歡魯迅?!?/p>
“實際上,大多數年輕人都讀不懂魯迅,他們印象中的魯迅總是怒目金剛的模樣。但這種理解完全是膚淺的?!敝袊斞秆芯繒硎绿飫倢Α稌r代人物》記者說。
“民族魂”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溘然長逝。魯迅治喪委員會由宋慶齡、蔡元培等知名人士組成。上海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推薦沈鈞儒、李公樸二人參加治喪委員會。沈鈞儒先生很細心,他發(fā)現直到出喪前一天(10月21日)下午四時,覆蓋靈柩用的綢幛和出喪的樂隊還沒有準備好,便囑咐當時擔任上海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干事的姚士彥馬上去辦理,務必于第二天上午9時前辦好。沈鈞儒對他說:綢幛應該怎樣,樂隊應該怎樣,原都應由治喪委員會決定,現在來不及了,你一定趕緊去辦好。
23歲的青年干事姚士彥,勁頭十足,慮事卻并不周到。領命之后,倒有些為難了,魯迅這樣偉大的人物,該用怎樣的綢幛覆蓋靈樞呢?用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顯然不是魯迅先生所樂意的;用斧頭鐮刀的標志,也覺不妥;用藍綢嵌上一個金色大奠字,太一般化了。反復思考,決定用大幅白綢,上面寫著“民族魂”3個黑色大字。
于是,他立馬就去漢口路申報館隔壁一家禮品局趕制。那一帶是當時上海禮品局集中之處。這一家是職救理事周肇基先生的親戚開設的,周在店內有一小寫字間,老板、伙計都同情抗日救國運動,與姚士彥較熟。姚士彥說明來意后,這家禮品局連夜做成由黑絲絨包制的40厘米見方的“民族魂”3個大字,綴在大幅白綢上,莊嚴得體而有新意。在當時約值法幣四至五元,可老板連成本費都不肯收,只說:“表示我們對魯迅先生的一點兒心意。”
綢幛送去,沈鈞儒看了“民族魂”三字,認為非常恰當,其他治喪委員們也都認為很合適。出喪時,就覆蓋在魯迅先生的靈柩上。是日下午,參加魯迅先生葬禮的送葬隊伍,從徐家匯一直排到萬國公墓。到墓地時,已經是人山人海。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等先生立在高臺上。蔡元培、宋慶齡先生致悼辭后,沈鈞儒先生講話,他激動地說:高爾基幾個月前死了,死后由蘇聯(lián)政府替他國葬?,F在,像魯迅這樣偉大的作家,我們人民群眾一致要求國葬,但政府不管。今天我們人民自己來葬,到的都是民眾自己。這個,我想魯迅先生一定很愿意!
從那時起,魯迅的形象變得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起來。
“墮落反動”文人
魯迅去世時,上海各界不顧當局設置的種種障礙,仍然有兩萬多人自發(fā)參加了魯迅的葬禮,郁達夫先生在《懷魯迅》一文中,怒斥當局對這樣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不知愛護,“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實際上,國民黨對魯迅也并非趕盡殺絕,相反,倒有“放過一馬”的嫌疑。
1903年,21歲的魯迅在日本東京弘文書院剪掉發(fā)辮,賦詩明志:“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909年,22歲的蔣介石在日本振武學校學習期間也做了一首《述志》的小詩:“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志豈在封侯!”
蔣介石的打油詩自然不及魯迅高妙,但詩中所傳遞的抱負、志趣還是與魯迅相通的。盡管后來政見不合,勢同水火,但蔣介石或許依然對魯迅存有隱隱約約的好感。
1927年4月,國民黨開始清黨剿共,魯迅處處與其作對,令當局相當難堪,于是國民黨浙江省黨部一度呈請中央,下達了對所謂“墮落反動”文人魯迅的通緝令,但在當時一國三公,政出多門的境況下,這份通緝令的效力實在有限,當局除了想以此恫嚇魯迅之外,似乎也并不想認真地緝捕魯迅。
上海發(fā)生“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魯迅同國民黨反動派在政治上產生了嚴重分歧,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魯迅的生計。1927年6月27日,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通過蔡元培等提議,組建中華民國大學院。魯迅通過同鄉(xiāng)許壽裳的關系獲得一個“特約撰述員”的位置,不用上班,每月300大洋。
1930年12月,有人向行政院長兼教育部長蔣介石告密,說:現在部里的特約撰述員周豫才,就是周樹人,也就是魯迅,也就是最激烈地反對你的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和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發(fā)起人和頭子,也就是浙江省國民黨黨部呈請中央通緝在案的這個人。
舉報者的本意是想提請蔣介石得悉此事后整治魯迅,以此邀功??墒鞘Y介石卻說:“這事很好。你知道教育部中,還有與他交好的老同事、老朋友沒有?應該派這樣的人,去找他,告訴他,我知道了這事,很高興。我素來很敬仰他,還想和他會會面。只要他愿意去日本住一些時候,不但可以解除通緝令,職位也當然保留;而且如果有別的想法,也可以辦到。”
“黨外的布爾什維克”
那時,魯迅在當局的眼里是個“愛找麻煩的人”,但在另一個尚不強大的陣營里,他卻備受推崇。
1934年初,馮雪峰在瑞金見到毛澤東,向毛匯報上海的工作和左翼文藝陣營的活動,毛澤東對魯迅的事情尤其感興趣。馮雪峰告訴毛澤東,有一個日本人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魯迅,半個是毛澤東。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一番沉思之后,他說:“這個日本人不簡單,他認為魯迅懂得中國,這是對的。”
馮雪峰告訴毛澤東,魯迅看了毛澤東的幾首詩詞后,認為有一種“山大王”的氣概,毛澤東聽后,并不生氣,反而開懷大笑。
魯迅的作用和影響力,毛澤東看得很準。1934年與馮雪峰熱議魯迅時,他正受到王明勢力的冷落和打擊,被排擠在中央領導層之外,聽說中央局有意請魯迅主持中央蘇區(qū)教育工作時,他搖頭說:“真是一點兒不了解魯迅!魯迅當然是在外面作用大?!?/p>
魯迅的作品1923年便開始入選中學語文教材,民國時期選入教材的多是小說、散文。魯迅去世后,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及蘇維埃中央政府致電許廣平,稱魯迅為“民族最偉大的文學家、熱忱追求光明的導師、獻身于抗日救國的非凡領袖、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zhàn)友”。
10個月后,“八一三”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緊迫的時局淡化了魯迅知識分子的獨立形象,“戰(zhàn)士”、“斗士”的形象被高揚起來。郭沫若以他慣有的充沛激情疾呼,“魯迅并沒有死!目前在前線上作戰(zhàn)的武裝同志,可以說個個都是魯迅,目前在后方獻身于救亡活動的人,也可以說人人都是魯迅。魯迅化為復數了。”
1940年1月9日,毛澤東在陜北發(fā)表長篇演講——《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演講中稱魯迅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并給予魯迅“三家(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五最(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最高政治定位。
“最為典型的一個例子是,毛澤東對‘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句詩的解釋,說‘千夫指是指敵人,‘孺子牛是廣大的勞動人民。但魯迅的原詩并不是這個意思?!闭劦紧斞傅男蜗蟊徽位飫偱e例說。“實際上,這首名為《自嘲》的詩里,‘千夫指和‘孺子牛都是作者的自喻,一方面魯迅寫文章不留情面,仗義執(zhí)言,得罪了很多人,千夫所指;另一方面,他老來得子,就特別寵愛孩子,愿意給孩子當牛。寫的是一種疼愛孩子的心態(tài)?!碧飫傉f。
“他的靈魂被抽空了”
在魯迅一步一步被推向高臺的同時,對他的罵聲也從未斷絕過。民國時,魯迅確與不少文人“交惡”,包括陳西瀅、梁實秋、胡適等等,但大多都是學術上的“論戰(zhàn)”。罵魯迅罵得最狠,最多的要數民國女作家蘇雪林。
1936年11月12日,魯迅逝世不到一個月,蘇雪林便拉開了她“半生‘反魯的序幕”。她寫了長達四千言的《與蔡孑民先生論魯迅書》,公開祭出反魯大旗,破口大罵魯迅是“褊狹陰險,多疑善妒”,“色厲內荏,無廉無恥”,“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傳所無之奸惡小人”,在文壇“興風作浪”,“含血噴人”,其雜文“一無足取”,“禍國殃民”。并影射、攻擊魯迅勾結日本特務機關內山書店,“行動詭秘”等等。
1949年,蘇雪林到臺灣后,國共兩黨處于敵對狀態(tài),蘇雪林對魯迅的態(tài)度自然更是變本加厲了。
1966年11月,正值魯迅逝世30周年,臺灣《傳記文學》刊出她的一篇兩萬七千字的長文《魯迅傳論》(后收入《我論魯迅》一書),大罵魯迅。魯迅對貧困青年作家蕭軍、蕭紅、葉紫等的經濟援助,也被其罵為小恩小惠,籠絡人心。蘇雪林刻薄之極,無出其右的罵魯言論,正迎合了蔣介石當時的政治需要。魯迅的著述在臺灣兩蔣時代,一直都是禁書。
與此同時,魯迅在大陸被塑造成了圣人一般的人物。
196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30周年紀念大會上,姚文元作了題為《紀念魯迅,革命到底》的報告,“發(fā)揚魯迅‘打落水狗的戰(zhàn)斗精神”,“對人民的敵人決不寬恕”。
“文革”前夕,毛澤東給江青寫信,信中說,“我與魯迅的心是相通的?!?971年11月20日,毛澤東在武漢說:“我勸同志們看看魯迅的雜文。魯迅是中國的第一個圣人。中國第一個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算賢人,是圣人的學生。”
“此語一出,萬人追隨。1973年底,魯迅作品集的單行本全部出版,成為一代人罕有的精神食糧?!母锖?,‘魯迅語錄大量出現,斷章取義、任意曲解魯迅作品及言論的現象登峰造極?!碧飫傉f。
有這么一個故事,說“文革”時,有一位雕塑家雕塑魯迅的像,請許廣平提意見,許廣平看了以后,沉思了一下跟那位非常有名的雕塑家說,“我很喜歡您的雕塑,不過魯迅是不是太嚴肅了一點,太兇了一點?”這個雕塑家不好意思地回答,“許大姐,我也想雕塑一個您心目中的魯迅,但是群眾不答應。”許廣平聽了這話就走開了,沒再說什么。
田剛反思那個時代,“魯迅逐漸被政治化的過程,也是逐漸被抽離的過程。這是對魯迅的一種扼殺,就是把他的靈魂給掏空了。”
胡風也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如實呈現了轟隆運轉的宣傳機器對魯迅的巨大損耗和吞噬。
一次馮雪峰代擬了一個稿子,約胡風一起去魯迅家。魯迅病體不支,馮雪峰把稿子念給魯迅聽,魯迅沒有力氣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臉上略有不快之色。
兩人出門后,馮雪峰對胡風說:“魯迅還是不行,不如高爾基;高爾基那些政論文,都是黨派給他的秘書寫的,他只簽一個名就行了?!?/p>
胡風很震驚,“魯迅病得這樣沉重,應該盡一切可能搶救他,應該盡最大的努力避免刺激他打擾他?!斞冈谒枷肷鲜欠浅勒模麑]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思想觀點擔負責任,那一定要引起他精神上的不安,對病情產生不利的影響?!?/p>
“后期的魯迅,他如此熱烈擁抱社會甚至熱烈擁抱政治,是事實。……魯迅盡管是個天才,但也難以逃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激進大潮流。在精神創(chuàng)造中,也曾悲劇性地用政治話語取代文學話語,消耗太多寶貴的心力。他那么深地介入政治……是幸還是不幸,尚須時間來判斷?!眲⒃購蜑橹煺遏斞競鳌纷餍驎r如是寫道。
被消解的魯迅
80年代中期,魯迅終于逐漸被移出政治祭壇,挪進學術領域。由“在朝”轉向“在野”,隨即在學界與民間展開“魯迅爭議”。
2000年,王朔在《收獲》上發(fā)表長文《我看魯迅》后,立即引起文壇上的軒然大波。文中說:“像所有被推向高處的神話人物一樣,在魯迅周圍始終有一種迷信的氛圍和蠻橫的力量,壓迫著我們不能正視他,他是作為一個不可言說的奇跡存在著?!?
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魯迅突然變得不合時宜起來?!疤貏e是進入市場經濟時代后,魯迅的‘股票行情嚴重下跌,簡直跌到了歷史的最低點。許多人將其視為文化怪物,敬而遠之。未能被舊社會封殺的魯迅,嘗到了被拋棄的滋味?!碧飫傉f。
“首先,是風行一時的新保守主義和反省激進主義,把‘五四視為導致‘文化大革命的罪惡源頭,魯迅的啟蒙主義變成專制主義的同義詞。然后,在悄然興起的國學風里,一些民族主義者、新儒學、新國學的支持者們,以魯迅為斷裂傳統(tǒng)的代表。再然后,號稱后起之秀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后現代主義者,用世俗消解理想,告別魯迅是必然的結論。還有自稱‘新生代的作家,也迫不及待地要搬開魯迅,以‘開創(chuàng)文學的新紀元?!?/p>
在田剛看來,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文化現象?!吧鲜兰o90年代的中國文壇學界,輪番走過各式各樣的鼓吹者,而且?guī)缀鹾翢o例外地以‘批判魯迅為自己開路。這樣的情況,在二十一世紀初仍在繼續(xù)。在這種思想文化界的思潮下,就不斷有人提出這樣的質問:為什么要讓青少年讀魯迅?于是,魯迅淡出中小學教材,似乎是‘順理成章了?!?/p>
到了新世紀,“魯迅爭議”衍生了“還原魯迅”的愿望。不論是魯迅的“捍衛(wèi)派”還是“質疑者”,近十余年出版的魯迅專著大幅度拋棄官方意識形態(tài)尺度,試圖描述真實的魯迅。舊史料出現新的解讀,一些新的史料披露了。其中,最可注意的聲音來自魯迅后代:先有2002年周海嬰回憶錄《我與魯迅七十年》,后有2006年海嬰先生大公子周令飛在交通大學的一場講演,這位魯迅的長孫直截了當問道:“魯迅是誰?”
“過去幾十年對魯迅的描述是偏頗的、不完整的,甚至是可笑的?!薄遏斞富貞涗洠ㄊ指灞荆肥装l(fā)式上,周令飛如是說。
一個幽默風趣的老頭兒
80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驅、導師、革命家,說他憤怒激烈、嫉惡如仇、是“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則說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傊?,綜合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仿佛魯迅是個很兇、很嚴厲、不通人情的人。
周令飛愛給大家看魯迅不同歷史時期的照片,以實例說明,魯迅先生并非“過去大家經??吹降?,短發(fā)豎立,目光犀利,眉頭緊蹙,面龐消瘦,或沉思或眺望,沒有笑容,凝重而嚴峻……”
“我和我父親共同編輯了一本《魯迅家庭大相簿》,收集了所有魯迅的照片,統(tǒng)計之后發(fā)現100多張中有20多張的魯迅是面帶笑容的?!?/p>
“我看過當年為拍攝電影《魯迅傳》邀請好些文化人搞的談話錄,其中一部分是文藝高官,都和魯迅打過交道。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提到魯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詼諧、幽默、隨便、喜歡開玩笑,千萬不能給他描繪得硬梆梆。夏衍,是老先生討厭責罵的四條漢子之一,他也說老先生‘幽默得要命?!碧飫傉f。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
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么連聲回應,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嗎,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撿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這樣看來,魯迅簡直是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開玩笑。照江南話說,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玩笑——那年他送書給剛結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
“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p>
“那種親昵、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么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制造的快感?!碧飫傉f。
“魯迅是一個很熱情的人,尤其是見到了蕭紅,總是很健談,就像我們現在見到一個小姑娘一樣?!碧飫傂χf。
蕭紅筆下,魯迅是一個愛笑的師長。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p>
“魯迅還是一個電影迷,在他大半生中,去影院的次數比較多。他看電影不拘一格,尤其講究電影的品位,魯迅當時很推崇進步的外國電影?!碧飫偨榻B,魯迅對前蘇聯(lián)的早期革命電影情有獨鐘,如《夏伯陽》《復仇艷遇》(《杜勃羅夫斯基》)等。
許廣平曾回憶說:“至于蘇聯(lián)的影片魯迅是每部都不肯錯過的,任何影院不管遠近,我們都到的,著重在片子?!彪m然,在當時很難看到這些影片,魯迅還是想盡辦法看了10部。就在他逝世前的10天,還看了由普希金小說改編的《復仇艷遇》,魯迅把它視為“最大慰藉、最深喜愛、最足紀念的臨死前的快意”影片,并向友人推薦“不可不看”。
孤獨的前行者
“魯迅一生很孤獨,兄弟之間的關系很不好,敵人很多,朋友很少,也沒什么知己,他是一個走得很遠的精神戰(zhàn)士?!碧飫傉f。
《死》是魯迅最后時期的一篇散文,文中有他對親屬的囑托,常被視為先生的遺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fā)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p>
關于“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田剛的理解是,魯迅的意思是說,你們都不會寬恕我的,我的敵人不會寬恕,我的朋友也不會理解我?!棒斞妇褪且粋€孤獨的先驅,他走得太遠了。包括對中國革命的驚人的預言,這些一一都被他言中了。所以說,他在精神上絕對是孤獨的,沒有人能理解他。即便是他的三大弟子(胡風,蕭軍,聶紺弩)?!?/p>
與魯迅關系最為密切的許壽裳是一位忠厚的人,雖然他們交往時間最長,“但只是生活上最親密的朋友,思想上的交鋒切磋則完全不在同一檔次?!蔽移缴性S多難解問題,他居然早以明白啟示過了。魯迅的這些人生難題到底是什么?如果許壽裳具有與魯迅相當的水準與思想上的敏感,他一定會問,但顯然他沒有。
真正稱得上魯迅知音的是瞿秋白。兩人交往時間其實并不長,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當時魯迅正處于左右夾擊腹背受敵的境地,瞿秋白的到來,以一篇擲地有聲大氣磅礴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對魯迅第一次做出了在當時條件下,最深入最客觀最有力度的歷史性評價,給魯迅以巨大的精神支持。
“魯迅一生,鮮有對手,更少知音,如胡適、林語堂、茅盾只談得上有過交往。倒是在當時延安簡陋的窯洞里,另一位民族巨人毛澤東一直關注著他,通過他的著作與他進行著心靈對話?!碧飫傉f。
“魯迅是一個徹底的批判者,也是一個驚人的預言家。這也注定了他在精神上孤獨。我們只要看看魯迅的《墳》《熱風》中的文章,幾乎全是針對今天的國學熱和保守主義思潮的,魯迅的批判到現在仍然不‘過時?!?/p>
對于魯迅的現實意義,田剛說,“魯迅曾提出一個‘真的知識階級的概念……永遠站在底層平民這一邊,是永遠的批判者。這也是魯迅的自我命名。這樣的‘真的知識階級的傳統(tǒng),在當下中國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這是我們今天需要魯迅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p>
“而啟蒙的問題,也是魯迅留給我們的一個大課題。當然還有許多這樣的課題。魯迅的文化遺產是豐厚的,我個人認為二十一世紀中國要前進,依然離不開魯迅的思想?!碧飫傉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