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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色

    2016-11-21 09:57張韻珊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背影祖母兒子

    張韻珊

    “我去跟門衛(wèi)說說,讓他放你進去?!彼€是放心不下。

    “別啊!門衛(wèi)會通報給我班主任的!”兒子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

    他噤了聲,站在墻邊,盯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生怕一不留神,兒子就從墻頭摔了下來。

    墻根處堆著一小堆建筑廢料,上面還摞著幾塊磚,兒子踏在磚上,躍躍欲試地伸出胳膊。他略微仰頭看著兒子的背影,只見兒子踏在磚上的腳用力下蹬,胳膊同時使勁往上將自己撐起,肩膀一高一低,顯得十分費力。他想伸手幫一把,可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站在下邊提心吊膽干著急。

    直到兒子一只腿跨上了墻頭,他才略微松了口氣,卻還是囑咐道:“你小心點兒!”兒子跨坐在墻頭沖他點頭,隨后看了看墻內(nèi),慢慢將另一只腿也挪了過去:“好了爸爸,你回去吧,我下去了。”

    他聽見墻內(nèi)的落地聲,忍不住又湊到墻邊:“沒事兒吧?”墻內(nèi)傳來兒子刻意壓低的聲音:“沒事沒事,我回宿舍了?!甭犞煜さ哪_步聲漸遠,他才轉(zhuǎn)過身回家。

    今天是他一個月一次的見兒子的機會,早上出門之后收到前妻的短信,說兒子上午有考試,讓他中午再過去。他想著一場考試不會持續(xù)太久,便直接去了兒子學(xué)校門口等著。

    近一周他都沒有睡好,眼袋下泛著淡淡的青灰色。他凝著眉在心里默算,這周已是第三次凌晨從夢里醒來,而夢境無一例外的是他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老父,比如昨夜,他夢見了父親在火車站為他買橘子的場景。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父親提前退休,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dān)一下全落在他肩上,好在他已工作了幾年,有了些許積蓄,卻未料屋漏偏逢連夜雨,冬天接到祖母過世的消息,他只得買了火車票匆匆趕回家奔喪。

    凌晨時分天未大亮,他甫從夢中醒來,內(nèi)心波動不安,黑暗里撐著胳膊坐起身,擰開了床頭上的臺燈。暖黃的燈光一下子充斥著房間,他一邊半瞇了眼睛適應(yīng)著光線,一邊將枕頭置于身后,倚靠在床頭。

    二十年前的事情現(xiàn)在想來依舊歷歷在目,他揉了揉眉心,深呼一口氣,任思緒沉湎回憶。

    “事已至此,不必難過。”他從祖母的靈堂里走出,父親在他身后,似是再三斟酌后說道:“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彼帐幍脑鹤永?,只剩一棵上了年歲的柿子樹扯著枯瘦的枝丫伸向天空。他沒有回應(yīng)父親,情不自禁想起幼時在柿子樹下與祖母嬉鬧的場景,如今人走茶涼,家中的景況一日不如一日,百感交集中竟兀自落下淚來。一時間情緒難控,他停下腳步,父親似是安慰一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嘆一聲后便忙著去籌備喪葬事宜。他在淚眼中看向父親蹣跚的背影——在書信里他怎么也沒想到父親的腿腳已不便到了這個地步。

    他心里怨著父親。賦閑之前,父親沒有儲蓄觀念,錢花出去的多,留給家里的少。差事交了之后,父親又心血來潮學(xué)別人做生意。他試過勸阻,父親卻一意孤行,最后果然如他所料,父親并沒有多少生意頭腦,幾筆賬算下來都是虧多盈少,只能靠典當(dāng)勉強還了虧空,眼下就連治喪的錢也是父親從別人那里借來的。他工作之后就開始往家里寄錢,父親一開始并不打算收,說自己的生意還勉強可以維持,而他心知肚明家里的境況,冷眼看著父親在信里模棱兩可的措辭,對父親自顧不暇卻還逞強的態(tài)度不屑一顧。

    祖母的喪事辦得不算隆重,一來是經(jīng)濟拮據(jù),二來父親說祖母喜靜,不講排場。幾日以來父親幾乎不眠不休,一手操持著喪禮,白日里應(yīng)對著前來吊喪的人,夜里要為祖母守夜。父親的雙眼沒有流淚,卻熬得通紅。出殯那日,他與父親皆是一身縞素,父親捧著祖母的遺像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他跟在父親身后,耳畔是如泣如訴的哀樂。冬日的風(fēng)將散落的紙錢吹得紛紛揚揚,他在紛飛的紙錢里看著父親的背影,父親的頭微微垂著,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沉重,他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卻能感受到父親的傷痛之意。

    思及此處他有些惆悵,嘆口氣環(huán)視了一圈自己獨居的臥室,簡單擺放的家具在墻上投射出斜長的陰影,而他與它們形影相吊。他警覺到負面情緒的浸染,卻疲于顧影自憐的悲情感,于是掀開被子下床為自己倒一杯熱水。

    熱水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他手心的時候,他才覺得心情稍稍平復(fù)了些許。他握著水杯走上陽臺,傾身伏在了欄桿上。時值暮春,凌晨的空氣尚帶著涼意,他穿著薄睡衣,望著夜幕盡頭微亮的天光和城市里星點的燈火,這才對自己身處的這個居所產(chǎn)生了一點歸屬感。父親去世之后不久,他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算下來自己一個人在這里也已經(jīng)住了好幾年。

    記憶里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而在他的事上總是再三囑咐。少不更事時他覺得父親不甚迂腐,老派得有些可笑,步入中年后每每想起,卻越發(fā)為自己當(dāng)初的自以為是感到羞愧。自己年少時父子關(guān)系的不融洽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能找到與兒子相處的恰當(dāng)方式。在他與前妻離婚之前,兒子的日常生活由前妻一手照顧,他除了在一張飯桌上吃飯時隨口問幾句兒子在學(xué)校的情況外,與兒子的溝通并不多。離婚之后,法院把兒子判給了前妻,沒有了直接監(jiān)護和管教這一層關(guān)系的約束,他與兒子的相處反倒隨便了很多,談?wù)摰脑掝}也不再是簡單的日常匯報。他們時常會聊起生活中的瑣事,甚至討論一場球賽。兒子就讀于本市一所寄宿制高中,前妻以兒子學(xué)業(yè)緊張為由,只應(yīng)允了他每個月有一天見兒子的機會,而這個月的這次機會,就在天亮之后。

    指間的香煙快要燃盡的時候,他看見兒子和幾個同樣穿著校服的男孩,一起說笑著走出校門,他忙將煙頭連同自己飄搖的思緒一起按滅,丟掉煙蒂,快步朝兒子走去。一個月沒見,他覺得兒子似乎又長高了,但跟同年紀(jì)的男孩比身形單薄了些。暮春的風(fēng)掀動少年校服的衣角,他看著兒子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尚顯稚嫩的眉眼,恍然憶起自己這個年歲時的模樣,父親那時候好像也說過自己太過清瘦,但記憶有些模糊。他有些愣神,旋即被兒子的聲音喚回。

    “等了很久嗎?”兒子已經(jīng)走到了他跟前,正停下腳步望著他。

    他想也沒想便笑著否認(rèn):“沒有,就一會兒?!彼戳丝磯涸趦鹤蛹绨蛏嫌行┓至康臅?,“我出門之后,你媽媽才發(fā)短信告訴我,你今天上午有場考試,我就干脆先過來等著了,在你們學(xué)校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沒等太久。”一邊解釋著一邊伸手將兒子的書包拎到自己手中。

    “你身上的煙味很重。”少年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下肩膀,“我們也是臨時被通知的,早知道就換個時間見面了,這哪是一天,都到中午了?!眱鹤诱Z帶抱怨。

    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領(lǐng)教青春期少年的敏感了,想了想之后說:“那今晚我晚點再送你回來,把上午的時間補上?!薄昂冒?!”兒子似乎正等著他這句話,一掃剛剛的埋怨,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興致勃勃地開口問他:“對了,爸爸,你知道望其項背是什么意思嗎?”

    他猛地被問住,思考了一會兒:“我記得字面意思應(yīng)該是看得到脖子和后背,可是記不清是說趕得上還是趕不上了?!?/p>

    兒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邁開一大步跨到他前面背對著他側(cè)過腦袋說,我們班有個同學(xué)也是這樣老記混,然后我們語文老師是個重慶人,故意把他喊到了講臺,用重慶話背對著他說:“你個瓜娃子(你這個傻孩子),你縮(說)你都看得到我背脊殼(后背)和頸子(脖子)了,你追不追得到我嘛?”話音剛落兒子自己先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時的情境里。

    他被兒子生澀卻又生動的模仿逗笑,看著面前那個笑彎了腰的背影,忽然意識到父母之于子女,卻正是始終只能“望其項背”,終其一生也無法趕上。他又想起了父親。

    父親總是戴著一頂黑布小帽,穿著袖口早已磨損的棉外套。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有些局促地裹在身上,這還是剛結(jié)婚那會兒母親替他織的,但父親發(fā)胖后,舊時的毛衣顯然小了一號,雖然嘴上說著得空去買一件合適的,可每到這個時候他依舊套著這件。他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時他坐在列車上,一路注視著父親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隨后穿過鐵道,爬上那邊月臺,為了買一袋橘子給他帶著路上吃。只見父親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么多年來,他從未忘卻過父親這樣的背影,每每想到都覺得心酸。他不想被兒子察覺自己情緒的波動,故作輕松地問兒子中午想吃些什么,少年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泛紅,語氣歡快:“我想吃爸爸做的豆腐排骨!”“好!”他攬過兒子肩頭,一臉笑意地向前走去,仿佛已將那段關(guān)于自己父親的惆悵回憶,卸下心頭留在了原地。

    晚飯過后,他提出要送兒子回校,兒子卻依舊雷打不動一般坐在沙發(fā)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節(jié)目。他說了好幾遍,兒子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他拿起兒子的書包,掃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語帶催促地對正在玄關(guān)穿鞋的兒子說:“過一會兒你們學(xué)校就要鎖門了,還不快些?”

    兒子不慌不忙地系著鞋帶:“我可以翻墻進去?!?/p>

    他一邊阻止:“跟門衛(wèi)說說,放你進去不就行了?”一邊在腦海里迅速浮現(xiàn)出學(xué)校圍墻的高度,做著危險系數(shù)的判斷。

    “不行,晚歸會讓寫檢查的。”兒子一口否定了他的想法。

    他還想說些什么,兒子已在走廊上等著他出門,只見兒子有些猶豫地開口:“高考結(jié)束之后……那時候我學(xué)習(xí)就沒這么緊張了……我想……我想和媽媽商量一下,讓我跟你出去旅行一趟。你看行不行?”

    他從來都沒有與兒子談過他和前妻離婚這件事,從任何一個角度而言,他都覺得兒子是這段失敗婚姻最大的受害者,作為父親他對此羞愧到難以啟齒。他甚至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接受兒子的憤怒和怨恨,就算是哭鬧也好,總比乖巧懂事地接受一切令他心安。此刻他讀懂兒子小心翼翼的情感流露,歉疚感令他無法拒絕。關(guān)上門,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咔噠的聲響,他聽見自己應(yīng)允道:“當(dāng)然可以?!眱鹤虞p輕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現(xiàn)下,兒子已經(jīng)安全地回到學(xué)校,他復(fù)又獨自一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街邊小吃攤上的生意十分紅火,他透過升騰起的油煙看見食客和老板臉上流露出各種表情,白日里強按下去的心緒竟又漸漸浮上心頭。他摸出煙盒熟練地點上一根煙,煙頭的橘紅色火光在他的呼吸間明明滅滅。

    他回想起兒子剛剛爬墻的動作,心下覺得熟悉,忽然意識到那和父親爬上月臺的背影是何其相似。他在祖母喪事過后就急著趕回市里工作,沒想到那一次父親卻提出要給他送行。

    車票是回來的時候就一并買好的,臨行前一晚父親要他拿了車票來仔細查看發(fā)車的時間與登車的月臺,連著囑咐了幾遍注意安全。他心下覺得父親多事,應(yīng)了幾聲之后便懶得再開口。他回家的時候包里只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走的時候父親卻硬要他捎上家里的土產(chǎn),鼓鼓囊囊地又給他塞滿了一個蛇皮口袋,他雖嫌負累卻沒拗過父親的意思。

    第二天中午,他與父親一同前往車站,父親再次反復(fù)提醒他路上小心,他拖著土產(chǎn)口袋懊悔自己的妥協(xié),雖是冬天,到車站時他也出了一身汗。父親似并未察覺他的不快,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最后他只得開口打斷:“好了爸,你先回去吧,我要進站了。”

    父親執(zhí)意要將他送上車,進站的時候人多擁擠,只見父親環(huán)著雙臂護住行李往里面擠去,他當(dāng)時覺得父親的舉動實在不漂亮,有些尷尬地與其拉開了一段距離,父親卻渾然未覺地回過頭沖他喊:“你快些,你快些!”

    他只好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有些埋怨地說:“那么著急做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父親并未回話,只將他手上的行李接過去,然后鉚足了勁兒往前快步走著。他盯著父親因為使勁兒雙臂微曲肩膀上提的背影,既覺得它匯入人群毫不起眼,又覺得它獨特到自己一眼便能識別。

    他上車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他的行李放在了行李架上,是個靠窗的座位,透過窗戶恰巧能看見對面有小販在賣橘子。父親朝外望了一會兒,便說要去買幾個橘子給他路上吃,他不愿麻煩,父親還是去了。

    他透過車窗注視著父親的一舉一動,見父親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就已有些費力,穿過鐵道后又伸手攀著月臺的路面,一邊努力地將腿向上蹬,一邊吃力地往上縮著肩膀想爬上去。他忽然意識到父親真的老了,緊接著他便想到日后在外與父親聚少離多,他與父親算是見一面少一面,父親年事漸高卻還要辛苦謀生,再聯(lián)想到祖母的喪事,不禁悲從中來,只覺得陽光刺得眼睛想要流淚。

    父親將一袋橘子遞給他后并沒離開,似乎在歇口氣,又似乎在等他說些什么。他不想要父親看見他噙著熱淚的眼眶,目光閃爍地偏頭看向窗外,腦海里依舊是剛剛父親的背影。直到發(fā)車的廣播響起,他聽見父親說:“照顧好自己,到那兒多來信?!?/p>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自家樓下,抬頭見著天邊懸著一輪干凈圓潤的月。他一直回避著的對于父親與家的思念在此刻將他緊緊地包裹著。大概是煙抽得有些多,他只覺得滿嘴苦澀。父親與兒子的背影反復(fù)在他眼前交疊,他同時是自己父親的兒子和自己兒子的父親,他察覺到這兩種角色對于他的羈絆,然而他卻前所未有地感覺自己既算不上一個好兒子,也稱不上一個好父親。

    月色下,他無聲無息地走進黑暗的樓道,邁向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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