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舅奶奶終于還是沒有熬過去。10月快過完的時候,她的一生也結束了。
這個矮小的女人,算是苦夠了。
生了兩男三女,另外有眼盲的婆婆,以及一個一輩子沒有結婚的大哥跟著住,這輩子還能清閑到哪 里。
隨隨便便坐到一起吃飯,就是9個飯碗。過去窮的時候,大概沒有少跟人吵架,不吵掙不來一點蠅頭小利,大家全是靠小利維持著小命。倉廩實的時候,才有心情搬出客氣的笑臉。
但是等倉廩實也等得有點過于漫長。子女都拉扯大,已經過了大半輩子。
幾個兒女都隨了他們的勤勞基因,比尋常人家的都要更勤快一些。也因此,他們家總是沒有閑暇時間。
挨著河邊住,所以有一條船,從前是打魚,后來大兒子直接開始養(yǎng)殖魚,同時承包、合并了別人無心經營的田土,開始做經濟植物,有一段時間還經營液化氣生意,兩口子披星戴月,四十剛出頭的年紀,臉已經沒法細看。當然,辛苦錢是賺了一些的,臨河蓋了四層的樓房,自己兩個孩子各留了一層。
小兒子在外面經營針織類衣物,私人定制,一件羊絨衫也得千八百,一年四季,手腳不歇氣。
幾個女兒嫁出去了,個個也是拼得不行。
這當然是美德,懶慣了的人不足以語人生。
但是,也透支得太厲害。人雖低微如草芥,但又比不上草芥,誰見過草芥起早貪黑。
六年前,她已經查出喉癌,武漢的大醫(yī)院宣判了死刑。過年的時候,舅爺爺過來坐了一會兒,半聲不響,然后眼眶就紅了。
當然,也沒有放棄,他們找了一些偏方,什么靈芝,魚腥草,吃了一堆又一堆。魚腥草這種不知道為什么要存在的玩意兒,也只好大口吃下。
這舉國環(huán)境,能買來幾朵不含毒素、有奇效的靈芝?鬼知道。但按照醫(yī)院的坐以待斃的方式,更不心甘。
也許是這種求生的意志,她給自己續(xù)了幾年命,從63硬是撐到了70。年初以來,形勢開始惡化,牙齒掉光了,周身各種疼。連站起來都費勁。他們騙她是腰椎間盤突出,實際上癌細胞已經擴散。
十來天后,她咽了氣。
大家也不算意外,紛紛表示,少受幾天折磨也算早點寧靜。
接下來,就開始了喪事的流程。這里的群眾們看重這些形式。喪事辦得熱鬧與否,直接相關一戶人家混得有沒有人樣。
對于他們這種大家庭,更是應有之義。要請耍龍的隊伍,要擺流水席,要請人唱戲。所有親戚,都要派代表前來吊唁。過去他們做人不錯,與外界保持的關系也算融洽,一般家業(yè)比較大一點的家庭,群眾關系都還過得去。
暗流只在親戚之間埋藏。心里不大暖和的,當屬舅奶奶的娘家人,他們中的一些人覺得她嫁到這邊,受了委屈,從做兒媳婦開始,就伺候一大家子人……還有一些是過去結的梁子,年輕的時候累積過不爽和爭執(zhí)……但是,也就停留在初始階段,最終因為沒有人跳出來帶頭,這把火也就碾滅了。
大家各懷心思,明面上還是保持了悲傷的情緒,而舅爺爺這邊的親戚,雖然也有過齟齬—有的人因為發(fā)煙敬客的時候,漏發(fā)了他,因此認為看低了自己從而大打出手,可見矛盾是多么細小而無處不在,但是在這種時刻,也沒有人再管這些。
大家圍在一團,等著開飯的幾桌客人,哭鬧的小孩,叫喚的家狗,被請來的幫手占據的廚房一片狼藉,加上天氣開始下著細雨,一個傳統(tǒng)喪事的現(xiàn)場漸漸展示了它的崢嶸全貌。
嘈雜而無望。只有死者保持了靜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