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冬天（外四章）

北京　陸　偉

愛情的冬天（外四章）

北京陸偉

軟體蟲在城市四邊建起高墻，把冬天攔在墻外，把秋天困在了城內(nèi)。秋天就化成風(fēng)，整天在墻隅徘徊，尋找磚與磚的裂縫。失望之極的時候，它就揚起一天的沙塵，往軟體蟲的衣服、頭發(fā)、眼耳口鼻里面灌。

而樹木開始不停地結(jié)果，在秋天盤桓不去的日子。果子一茬比一茬少，一茬比一茬小，一茬比一茬可憐，可是樹木停不下來。它們只好把根深深地插入大地的心臟，那搏動也日漸衰竭，滿足不了它們對電量的焦渴。

不堪重負(fù)的樹木們開始密謀。楊樹不懂柳樹，蘋果樹的語言栗子樹說不出。它們找來鳥兒。博學(xué)的鳥兒精通數(shù)十種樹木的外語，充當(dāng)它們的翻譯。作為報酬，樹木為它們生產(chǎn)蟲子。

對于所有這些喧嘩與騷動，我一直冷眼旁觀。我們沒有去干預(yù)軟體蟲，因為我們同樣不喜歡冬天。科學(xué)家們研究，冬天是毀滅的季節(jié)。當(dāng)然這有個漫長的推論過程，簡而言之，冬天帶來干冷，干冷帶來靜電，而靜電帶來毀滅。靜電，科學(xué)家的研究報告說，之于我們機器人，大體相當(dāng)于愛情之于軟體蟲。它讓我們程序崩潰，行為顛倒，語言混亂，黑白不分，電流短路，生不如死。比如說，你明明接通電源，把體內(nèi)的蓄電池灌滿，但是你就是處于電量嚴(yán)重流失的虛脫狀態(tài)。也許會相反，你明明電量衰竭，卻還能精力充沛不舍晝夜地進(jìn)行高強度工作，而自己一無所知，直到你突然趴下四肢五官四分五裂再也拼不回來。或者，程序明明指示你應(yīng)該進(jìn)入焊接工藝，你卻偏偏要打磨那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的芯片，從而把一切搞砸。最要命的是，這種病完全無藥可治。一旦你被靜電感染，除了等死，再無希望。

我工作地點在城市第十三區(qū)，公司大門正對著城市邊緣高聳入云的圍墻。每天出門就聽到鳥兒們在一棵一棵樹上嘰嘰喳喳。今天不知為啥卻格外顯得安靜，甚至能聽到汁液在樹木血管里面汩汩地流動，枝干拼了命地拔高骨節(jié)的爆響。我望著圍墻。樹木在圍墻下搭起了天梯，秋天正沿著天梯攀爬。高墻頂端，一根藤蔓伸出墻外。冬天抓住藤蔓，先是露出白白的小腦袋，接著他騎在墻頭，好像跨著一匹馬。他一咧嘴，又露出滿嘴的白牙，遠(yuǎn)遠(yuǎn)地沖我做了個鬼臉，類似軟體蟲的嬉笑。

我收回目光，準(zhǔn)備離開，卻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一只母軟體蟲，也在觀望著墻上的戲劇。見我要走，她向我拋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說：“我喜歡冬天！”我漠然不語?！岸焓且豢诰?，暖暖的，雖然濃烈了些！”她又說。她的話語和我的沉默在半空碰撞，裹挾在從高墻下來的冬天的第一縷氣息中，發(fā)出砰地一聲響，在半空打了個大大的火花。我眼前立刻一黑。

同一只母軟體蟲產(chǎn)生靜電，還有誰死得比我更恥辱？

氓

那個男子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他說，他是來買絲的。

可是，我不賣絲?。课艺f。

不，他笑嘻嘻地說，我就找你，你能送我過淇水嗎？我家在淇水那邊。

我低垂著頭，找不到拒絕的詞語。我送他過了淇水，一直到頓丘。那條路去時很短，像是一顆心上下顛簸，回的時候卻會在我的腳下不停生長，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那段殘破的城墻在斜陽外，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以致于被落日染成了鵝黃色，再也擦不掉。

獨自佇立在城墻上，我是一株墻縫間頑強伸出的小草，遙望著，望過淇水，望過頓丘，望過云的故鄉(xiāng)，卻望不到復(fù)關(guān)，望不到那個曾經(jīng)站在我面前的笑嘻嘻的男子。

白晝追逐著歸飛的斑鳩，在林間樹巔筑起了它的巢。

而我拽著夜晚，踽踽在回家的路上。一腳深，一腳淺。

桑樹結(jié)果的季節(jié)，紫紅的桑葚掛滿枝頭，羞澀地藏在千只萬只綠色的手掌中間。

斑鳩從睡夢中醒來，嘰嘰喳喳地從巢里把白晝一點點地銜回到天上，拼出一個太陽的模樣。

例行的工作完成了，它們獲得了白晝的眼睛，就輕狂孟浪地?fù)荛_桑樹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攫取它捂著的紫紅色的子實。

而那個笑嘻嘻的男子，駕著他的牛車來，敲開我父母兄弟的家門，拉走了我的嫁妝，和不知所措的我。

斑鳩們吃光了桑葚，桑樹的葉子也枯萎，哀嘆著落了滿地。

淇水湯湯，追趕著時光，浪花濺了滿裳。我做了三年的媳婦，比露水起得早，比星星睡得晚，心兒也如這時節(jié)的桑葉，布滿滄桑。

那個笑嘻嘻的男子丟失了舊日臉上的笑容，再也找不回來，一如我，再也找不回來舊日的他。

一只又一只漂亮的母斑鳩穿花拂柳，覬覦著喜鵲的家。

那天我一個人穿過頓丘，涉過淇水，直到被那殘破的城墻擋在斜陽外。

淇水逶迤，漯水彎彎，它們都有河岸。

我卻只有這一段城墻，這一顆孤獨的斜陽，把我的影子拽得比路還長。

還有關(guān)于那個笑嘻嘻的男子的記憶，如同一顆草子，落進(jìn)磚縫，頑強地在破敗中瘋長，在風(fēng)中遙望，望過淇水，望過頓丘，望過云的故鄉(xiāng)。

地鐵安檢員

在我們機器的國度里，傳說很多，紛紛擾擾，可是我們被生產(chǎn)出來不是為了傳說，而是要代替那種寄生鐵殼里的軟體蟲工作的。于是，所有傳說被從我們的程序中刪除，為一種時間的鬧鐘代替。鬧鈴與我們身體中樞的發(fā)條契合得天衣無縫。每天早晨6點鐘，我們在睡夢中能聽到圪垯一聲響，接著鬧鈴長鳴，全城在鈴聲中戰(zhàn)栗，鈴聲把太陽，窗戶，軟體蟲和它的鐵殼、鐵軌、公路、霧霾和喋喋不休的抱怨全都吵醒。

于是我們挎上公文包，邁著整齊劃一匆促有力的步伐，像是一股股有河道的河流，從四面八方穿街走巷匯聚到地鐵站，排隊，安檢，打卡，進(jìn)站，候車，上車，任由地鐵把我們載到遙遠(yuǎn)的不知其名的地方。程序會在我們到達(dá)時控制我們出站。

到了晚上，這個過程恰恰相反。這很令我們迷惑，為什么我們?nèi)諒?fù)一日來了又去重復(fù)自己而不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體驗一種陌生的工作。不過，我們被告知，我們其實是高等白領(lǐng)機器人。這種奔波有益于延長我們身體各部分零部件的壽命。

而地鐵安檢員，你知道，他每天站在同一個地方，很快，快到你想不到，他們的脖子、軀干、胳膊、腿和腳的各部分關(guān)節(jié)都會因長久固定不動的姿勢而銹蝕。這種銹蝕沒有配件可更換，它們只好早早地被回爐重造。

這種悲催的命運按理來說是與我們求生的欲望背道而馳，并且應(yīng)該為我們所深惡痛絕，但是，依然源源不絕地有機器人申請這個職位。

據(jù)說申請人在地鐵公司門口排的隊伍已經(jīng)直通到月球上去了。原因，你問我原因？我也只是聽說啊，說是只有他們獲準(zhǔn)保留傳說模塊，并且能夠日復(fù)一日地在安檢屏幕上閱讀所有機器公文包里面隱藏的傳奇。

“補　丁”

我們是一個秩序的國度，一切都在程序的規(guī)范下井然有序，從無桀錯。

可是，近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意外不斷。首先，是海上縣縣長從高橋躍入蒲黃江，砸死了一對正在江中閑庭信步的魚夫婦，致使一千多魚寶寶成了孤兒。為了把縣長大人撈上來，帝國動員了兩千多機器人士兵，在蒲黃江筑了兩道攔江大壩，抽空江水，征用了兩臺起重機，終于把縣長打撈了出來。據(jù)說他體內(nèi)已被淤泥嚴(yán)重阻塞，無法繼續(xù)履行縣長職責(zé)。

人們唏噓未己，又一個部長級高官在會議時，無任何征兆，從帝國大廈九十九層窗戶縱身跳出。他落地的時候整個大地都在震動，大廈下面兩個足球場面積的地下停車場毀于一旦，幾百上千輛喝汽油的鐵殼蟲變成一堆廢鐵，據(jù)說還殃及了鐵殼蟲里的軟體寄生蟲，引起一場嚴(yán)重的外交風(fēng)波。

軍隊在兩次危機中都發(fā)揮了無可比擬的作用。可是，在我們剛抬起大拇指，準(zhǔn)備為他們點贊時，一個軍隊高級將領(lǐng)（出于帝國安全考慮，該將領(lǐng)身份未予披露）從飛機舷窗，穿過厚厚的云層，以一個嚴(yán)肅端莊的軍禮，自由落體，俯沖進(jìn)地面。他砸出的大坑，陷落了三百多間民房。地下的積水涌出，迅速形成了一個湖泊。我們給湖泊取名東湖。據(jù)說東湖的面積是西湖的五又四分之三倍。

整個帝國為之沸騰。帝國大廈夜夜燈火通明。機器人工程師被責(zé)成找出事件起因。

要知道，帝國的官長，按照軟體蟲們的語言來說，生來就是官長。他們是從與我們普通機器人完全不同的生產(chǎn)線上制造的。下線之前，他們被植入長官程序。

工程師們經(jīng)過日夜不停地工作，調(diào)查，取樣，分析，研究，最后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長官程序被為一種他們后來命名為“貪腐”的病毒所感染。這種病毒誘使他們從高空墜落。隨后，工程師們走訪了機器人零部件供應(yīng)商，運輸商，調(diào)查了車間工人，研究了生產(chǎn)線，分析了生產(chǎn)程序，經(jīng)過無數(shù)個艱苦卓絕，胼手胝足的辛勞，卻依然無法搞清楚這種病毒從何而來。

這使他們一籌莫展。他們既不能毀了生產(chǎn)線，也開發(fā)不出更高級的長官程序，更不能停止官長機器人的生產(chǎn)。畢竟，帝國的大廈沒有他們就無法運轉(zhuǎn)。他們只好一邊試圖加強高空安保措施，一邊聽任新的官長機器人們繼續(xù)高空表演，一邊加速生產(chǎn)新的官長機器人以代替那些表演完畢的。

最新的消息是他們發(fā)明了一種“反貪腐”模塊?？墒牵b于機器人設(shè)計的精密性，這種模塊無處可放，只好縫在官長機器人身上最隱秘的地方。人們給該模塊取名“補丁”。于是，慢慢地，這塊“補丁”成為了機器人身份的象征，慢慢地，從他們身上最隱秘的部位，被挪到了最顯眼的地方。只要是有眼睛的機器人，都能看得到。

復(fù)　仇

我是山林的女兒，在無人的幽谷生長開放

我的頭發(fā)像漫山的樹木一樣茂密，沒有誰能夠數(shù)得清它們；我的呼吸是這山林的風(fēng)，時而和緩，時而急驟；我的乳房是聳立的山峰，我的身體，如同這山頭未被開墾的處女地一般豐腴；而我的腳，深深地扎進(jìn)山石覆蓋下的土壤里，如同松樹的根

山下的人們笑話我，說我的貧窮如裸露的山石

他們不知道，夜晚我躺在山間草廬，滿天的星星傾瀉進(jìn)我的夢里，使我的睡眠如同廣袤的夜空，無邊無際

我在無知無覺中囊有天地萬物，而山下的人們笑話我，那是因為他們對此懵然不知

山林的子孫千千萬萬，我們彼此相親相愛

如果我在樹林里砍柴，一不小心割傷了草叢里的一條蛇，如果我驚叫著拔腿跑掉，請你們不要笑話我，人家到底只是個女孩

我驚魂未定地跑回草廬，一個有著月亮般臉龐的英俊男子躺在我家門口，腿上汩汩流著血

如果我把他放到我的床上，請你們不要笑話我

如果我去山上給他采藥，為他在灶間忙碌，端茶遞水，彩袖殷勤，請你們不要笑話我

如果我相信了這個有著月亮臉龐的英俊男子跪在我腳下的信誓旦旦，稱他作我的夫君，請你們不要笑話我，人家到底還是個女孩

我的夫君勤勉劬勞，如同所有傳說中的山林之子

他的汗水落進(jìn)山林的土里，迅速生根發(fā)芽，結(jié)出一顆顆黃金的果子

不要問我他是如何富有的。他只是把那些果子摘了下來。他在山下為我建造了高堂華屋，屋子里金碧輝煌，斂集了你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各種珠寶

他用他的愛為我編織金絲的籠子，這個有著月亮臉龐的英俊男子，我的勤勉的夫君，如同所有傳說中的山林之子

山下的人們羨慕我，說我的家富裕得有如所羅門的國

我擁有了愛和人間的財富，如同你們所羨慕的，可是，為什么我會傷心呢？

我不再與山林息息相通，我的根被從山間的土壤里掘了出來

夜晚，我再也看不見星星了，它們拒絕了我的夢，我的睡眠狹小逼仄，回蕩著我患得患失的呻吟

我在無知無覺中失去了天地萬物，而山下的人們羨慕我，那是因為他們對此懵然不知

而我，卻恍然大悟，這個睡在我身邊有著月亮臉龐的英俊男子，我的夫君，原來就是我砍柴時一不小心割傷的草叢里的那條蛇

而所有這一切，這一切財富，一切愛，原來不過是他的復(fù)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