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適遠
回響的駝鈴
黃適遠
西安——這個歷史上被稱為“長安”的古都是中國歷史的紀念地。
沒有長安的中國歷史是殘缺的歷史,是不能成立的中國歷史。
長安完全有這個資格。在這個十一朝古都的城墻下,曾經(jīng)演繹過多少王朝的興衰和此起彼伏,雄心、野心與陰謀、權(quán)術(shù)緊緊交織在一起,在大明宮中映進多少得意志滿與黯然魂消?
但,秦皇漢武唐太宗的雄風(fēng)霸氣,給這千年古都增加了不知多少的神奇與向往。
一
“八水繞長安”,關(guān)中八百里秦川肥沃之極。
絲綢之路的起點。
其實,這樣說,是不準確的,確切地說,作為漢唐首都,這是政治、文化、商業(yè)、軍事中心,商業(yè)的繁華表現(xiàn)都要通過長安這個世界之窗展示。所以,從這里輸出的絲綢都是從全國各地調(diào)撥進入的,每年生產(chǎn)多少,輸出多少,是靠“計劃經(jīng)濟”的指令完成的,畢竟,絲綢的高額稅收是漢唐政府經(jīng)濟收入的一個主要來源。于是,世界各地的商人們都云集而來,希望分到一杯羹。
長安便一眼望盡了世界。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言道盡商業(yè)本質(zhì)。商人的流動攪動了吹向東方的季風(fēng),一年四季奔向長安的商旅不絕于陸路,不絕于草原,不絕于海路。這美麗的絲綢所閃爍的光芒,讓西方的商人們拼盡了所有的力氣,穿破了帕米爾高原的寒冷阻塞,越過了大沙漠的荒寂狂風(fēng),從綠洲中閃出身影,奔向長安。
長安的鐘鼓樓,在月與月的交替中,悠悠的晨鐘暮鼓和著商人的心跳一起敲響。
二
絲綢之路的源頭何在?
德國歷史地理學(xué)家里希特霍芬把長安列為絲綢之路的起點,當(dāng)然說偏了。
長安是匯聚地、集散地,不是發(fā)源地。
長江流域、黃河流域的絲織品匯進長安。1958年,從浙江湖州市南郊錢山遺址發(fā)掘到的絲、絹片來看,這些東西已有4700年的歷史了。這個中國蠶鄉(xiāng)憑著一塊灰褐色的比指甲略大有著4700年歷史的絹片,當(dāng)仁不讓奪走了“絲綢文化發(fā)祥地”的桂冠。這個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打破了學(xué)術(shù)界認為養(yǎng)蠶起源于黃河流域,后來傳入長江流域的定論。
到唐朝時,與湖州毗鄰而居的越州(紹興)與益州(成都)、揚州、定州都成為名垂一時各領(lǐng)風(fēng)騷的絲綢生產(chǎn)基地。南北文化的交融促進了絲綢工藝。
唐錦,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唐代絲綢品以錦的成就最高。唐錦的卓越首先在圖案,它們之所以能夠引起日益廣泛的關(guān)注,不僅因為其中凝聚著種種藝術(shù)美妙,更主要的還在于它們具有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唐錦的風(fēng)格以中國為主,但是,仍能明確地感受到粟特、薩珊波斯、拜占庭,以及大食的影響,五種文化的交叉融合令人眼花繚亂。
西域的錦此時也早已成熟了。約在公元五世紀之前,已形成了龜茲(今庫車)、疏勒(今喀什)、高昌(今吐魯番)、于闐(今和田)等絲織中心,龜茲錦、疏勒錦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融入到東西方文化的大交匯之中。
絲綢之路,涌動著數(shù)不清的人流?!堵尻栙に{記》卷三作了生動的描述:“自蔥嶺以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
長安的背影,牽動了多少人的胸懷?
絲綢之路的芬芳,讓長安雄睨天下。
三
商業(yè)的大洪流孕育了無數(shù)的商機,在商業(yè)的裹挾下,文化的洪峰順綠洲一路嘯來,東西文化的大交流實現(xiàn)了。
經(jīng)過了“五胡亂華”,隋唐的肌體洋溢著游牧民族的血液,農(nóng)業(yè)社會的靜態(tài)被肢解了,游牧文化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沖進了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一股強悍的血氣十足的陽剛氣質(zhì)注入到了中原大地。
漢朝的冷峻硬朗又回到了長安城。
長安城的舞臺又成為世界的中心。
漢武帝和唐太宗兩位大帝的不同,不僅在于個人氣質(zhì),還表現(xiàn)在民族成分不同。兩位大帝都是一代人杰,目光都能看到遙遠的世界,拓疆?dāng)U土、吐納天下,對于異質(zhì)文化的認可表現(xiàn)了大度的胸懷,作為漢族,武帝是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杰出代表。相比之下,唐太宗則是帶著游牧民族血統(tǒng)的因子,對于異質(zhì)文化的認同感就自然會更強烈一些。
兩位大帝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長安,長安便占盡了帝王之氣。長安城的分量因此分外沉重。
長安是天下士子的龍門臺。
窮經(jīng)皓首,滿懷理想,他們從遙遠的家鄉(xiāng)出發(fā)了,在秋水長天,在碧水輕舟,在滿天飛雪,在銀花玉樹的大江南北,他們明亮的目光越過山山水水,越過家鄉(xiāng)父老企盼的雙眼,望向長安。
農(nóng)業(yè)社會里,治國、修身、平天下是知識分子的夢想。參加鄉(xiāng)試便是鯉魚跳龍門的一跳,十年寒窗,金榜高中,那自然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了。
此時,海內(nèi)剛剛統(tǒng)一,帝國的國家機器急需大批的人才。農(nóng)業(yè)社會的治國系統(tǒng)是精美的金字塔,科舉考試廢除了不平等競爭,這個金字塔需要人才資源的加入予以鞏固,讓國家機器開動起來。機會來了,長安城掛滿了無數(shù)充滿朝氣的目光。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大唐雄心勃勃地露出了年輕而成熟的面容。
盛唐之音出現(xiàn)了。
四
“胡風(fēng)”包圍了長安。
長安城透出濃濃的胡文化氣息。
胡食、胡服、胡樂、胡舞都來了。
農(nóng)業(yè)文化的中心飄揚著游牧文化,這真是意味深長的。寬闊的胸襟,海納百川的容納,給來自世界的文化提供了交流和舞臺,各種文化在此都一試身手,顯盡風(fēng)流。
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路。
士為胡婦學(xué)婦妝,傳進胡音務(wù)胡樂。
明朝臘日官家出,隨駕先須點內(nèi)人。
回鶻裝束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
胡文化確實得到了認可,融入進尋常生活中了。
樂曲最能表達一個王朝的興衰了。
唐初承襲隋代九部樂,后又增加了高昌樂,定為十部。西域音樂龜茲樂、伊州樂、高昌樂、于闐樂、疏勒樂風(fēng)采盡顯長安?!肚赝跗脐嚇贰肥谴筇剖⑹赖膹娏覙酥?。以英姿颯爽的秦王李世民為主人公的《秦王破陣樂》,無論從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都充滿了昂揚的味道。此曲以龜茲樂為基調(diào),鼓聲響徹,大唐之聲就這樣敲得驚天動地,響徹云天。
據(jù)《漢唐書·音樂志》載,李世民曾說:“朕昔在藩,屢有征討,世間遂有此樂,豈意今日登于雅樂。然其發(fā)揚蹈厲,雖異文容,功業(yè)有之,致有今日,所以被于樂章,示不忘本也?!?/p>
這是在戰(zhàn)斗中產(chǎn)生的音樂,太宗時時回味著揚鞭策馬指揮千軍的意氣奮發(fā)時光。馬上皇帝的居危思安與他的后代玄宗的《霓裳羽衣曲》的旖旎輕柔成了鮮明對比。
《霓裳羽衣曲》是盛唐之音已衰的休止符。
此刻的長安,已充滿著一股虛幻危險的氣息。
五
在開元盛世之間和之前的時光里,唐詩在農(nóng)業(yè)社會的高度發(fā)展中逐漸成形并成熟了。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駱賓王的這首《于易水送人》,吟得慷慨蒼涼,風(fēng)骨凜然,盛唐之音的前奏吹響了。
王之渙、王昌齡、岑參、高適、李白、杜甫、王維們列隊而出,盛唐之音吹響了。
“黃金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p>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p>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p>
“雪凈胡天牧馬還,風(fēng)吹一夜?jié)M天山?!?/p>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p>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p>
這真是一個充滿豪情與理想的時代。每個人都滿懷著向往,一切是明快的節(jié)奏。長安城的胸襟飽滿而輕快,眉目之間滿是輕松的笑意,開元盛世造就了大師。在文化的大交融之中,文化的強烈氣息熏陶在帝國的上空,在異質(zhì)文化的碰撞中,大唐帝國以充滿活力的姿態(tài)孕育著土地,在這種大氣的環(huán)境中,造就大師的條件成熟了。
李白、杜甫作為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大師成就了盛唐的威名。他們是一桿丈量唐帝國文化河流的尺子,是測試唐帝國文化重量的秤。他們的身后,還有一批次重量級的大師。他們的揮灑打造出了“唐詩”的輪廓、形狀,賦予了唐詩生命、空氣、陽光和水,因而唐詩是黃河,氣勢磅礴,氣象萬千,一瀉千里;因而唐詩是長江,淘盡千古風(fēng)流,仍是傲視千古。唐詩一出,萬木皆春。
長安,有了詩歌的鋪墊和吟唱,更是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詩人們的疊影在長安城下忽顯忽隱,讓長安城的吐納一下變得清新起來。
六
長安是個大舞臺,唐帝國所有的演出都以此為背景。
李白三進長安,沒有實現(xiàn)書生夢想。長安成了夢中“長相憶,摧心肝”的回憶。
在唐帝國后,長安失去了千年之都的中心地位。文化的重心開始轉(zhuǎn)向南方,在對南方的遙望之中,長安已成了一個蒼髯老者。這個“長治久安”的都城,忽然間就老態(tài)龍鐘了。
凌厲的秦腔是對長安的描摩。
它沒有字正腔圓的自得,有的是閱歷過千年風(fēng)霜滄海桑田后的告誡與不堪之首。
鐘鼓樓的晨鐘暮鼓,敲遍多少滄桑?
在絲綢之路上,如果說哈密是西域文化的輸出口和漢文化的接入口的話,那么,敦煌恰恰要反過來,它既是漢文化的輸出口,又是西域文化的接入口。從某種意義上講,敦煌正如它的名字一樣表現(xiàn)了文化融合的一種泱泱大氣和輝煌。
敦煌已不是一個地域的名稱,
它是絲路文化的一個大象征。
敦煌是文化的集大成者。就在這茫茫沙漠戈壁中,這個小小的綠洲居然將那么多傳奇寓于一身,引來世人無數(shù)關(guān)注的目光,堪稱是一個奇跡。
一
敦煌在漢代是著名的河西四郡之一,由于同具著沙漠綠洲島的共性,從河西走廊延伸出的綠洲與西域綠洲的哈密、吐魯番便自然有了一種親緣上的息息相通的感應(yīng),這感應(yīng)將彼此的呼吸、嗅覺、感覺、視覺、心跳、脈搏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哈密和敦煌像一家的兩個兄弟,你在西頭,我在東頭,在絲綢之路漫長的歲月里,彼此注視著文化的河流,一會你在我的上游,一會我在你的上游,把各種文化相互接送著、融化著,承擔(dān)著各自的責(zé)任。敦煌把從長安送進河西走廊的中原文化端過后小心地再遞送到哈密,經(jīng)哈密、吐魯番,一路送向西域。哈密則把越過帕米爾高原的外來文化和西域文化之火把傳遞給敦煌,由敦煌再把這火把從河西走廊一路小跑送向中原大地。
忙忙碌碌的一家人,
分灶吃飯的兩兄弟。
二
敦煌。
學(xué)者說,敦,大也;煌,盛也。大概意思就是盛大的意思。從敦煌所承載的巨大文化內(nèi)涵來說,的確毫不為過,盛名之下,甚為相符。敦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化綠洲。
敦煌、張掖、武威、酒泉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個整體,河西四郡這種孿生把河西的重要性渲染到了極致。從名稱上看,漢武帝給四郡都起了一個好名字。張掖,張臂伸掖,以示大漢帝國的臂膊要縱猿臂、射天狼,頗有吞吐宇宙之心。武威,是不是漢皇武帝之威,軍隊之威、大漢之威?酒泉,真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極富想像力,大漢帝國的心胸是何等大氣磅礴!河西四郡是一個綠洲群,同時也是一個文化的綠洲群,構(gòu)筑了煌煌文化帶!
敦煌有三條河,黨河、巖泉河和疏勒河。這三條河的古河道都是一幅古貌蒼然的樣子,陽光和寂寞悵然寥落。但是,在歷史上,正是這三條河滋潤了這片綠洲,指引著西來東往的人們,栽下了各種文化的種子和成長痕跡。
敦煌到哈密這一片綠洲,夏商時,便是游牧民族騎馬縱橫的天地。商周到秦漢之際是敦煌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奠基時代。這一時期,隨著長城修造及河西四郡之設(shè),農(nóng)業(yè)文化逐步取代了游牧文化,河西四郡成為向西域保證給養(yǎng)、后勤的重要基地。商周時期,從事游牧經(jīng)濟活動的游牧民族烏孫、月氏及匈奴,都過著逐水草而牧的游牧生活。《漢書·西域傳》:“烏孫國……不田作種樹,隨逐水草,與匈奴同俗?!毙倥v牧敦煌后,昆邪王就管敦煌一帶?!妒酚洝ば倥珎鳌罚骸捌渌讐颜呤称涿?,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這些游牧部落經(jīng)濟尚處在一個較低時期。
漢武帝上臺后,目光掠過河西走廊看到西域綠洲,更想到了西域之外的世界,這位極富想像力的皇帝面對地圖想像著綠洲、雪山、沙漠、草地。聽完張騫的匯報后,他馬上嗅到了一種氣息,這氣息讓他興奮。他已敏銳地感到這是一條黃金之路、希望之路。大漢王朝在積蓄了幾代人的力氣和呼吸中,畢其功于一役,河西走廊被打通了,一個個綠洲城市露了出來,展現(xiàn)在武帝面前,一條通往西域的通天大道平坦而又愜意,對于武帝而言,這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疏勒河流得是這般安靜,陽光是這般安詳,遠處的駝鈴聲響在空氣里。敦煌綠洲此刻沉浸在一片悠然之聲中。
敦煌成為漢武帝借以觀望西域的眼睛。
中原文化的大潮涌入了,西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大潮也涌入了,幾股潮頭在此追逐、交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這里,大漢帝國聞到了遠自羅馬的氣息,而大漢帝國的聲音也經(jīng)敦煌和西域傳到了羅馬。
敦煌從游牧經(jīng)濟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大量移民安置在這里,漢文化得到了強大的張揚。
絲綢之路安然運行了。
從長安出發(fā),往西走吧。
敦煌是個大的中轉(zhuǎn)站,從這進入西域的路有好幾條。
三
從綠洲站發(fā)往綠洲站,往往要考慮到很多因素,水源、安全等等,好在綠洲間的水脈似乎是相通的,這就好走了。在對道路的探尋中,有四條從敦煌可以貫通出去。
第一條從敦煌北行到達天山山脈南麓的哈密,再西行到吐魯番盆地。
第二條從敦煌順蘇賴河西行,越過此河末端喀拉諾爾向西北行,橫穿北山庫魯克山,走向所謂的噶順戈壁到達吐魯番盆地。
第三條依舊從敦煌順蘇賴河西行,穿過沙漠到達舊羅布泊東端,在樓蘭遺址或在營盤附近向北轉(zhuǎn),越過庫魯克山通向吐魯番盆地。
第四條自敦煌西行,西行到樓蘭和營盤附近,再從這里沿著孔雀河即現(xiàn)在的塔里木河到達庫爾勒,然后在這里離開向西去庫車的路東北行,經(jīng)焉耆到達吐魯番。
第一條道,根據(jù)《后漢書·西域傳》所載:“自敦煌西出玉門、陽關(guān),涉鄯善,北通伊吾(哈密)千余里,自伊吾北通車師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边@條道是官道。其它三條大概就是最初的商人和游牧民族踏出來的,綠洲間的最初的商業(yè)需求讓一條條路成為了走廊。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guān)?!睎|漢名將班超垂垂老矣的思鄉(xiāng)之情讓這位老人發(fā)出了這樣的請求。
玉門關(guān)成為國家的一道剪影,望見了玉門關(guān)就望見了家鄉(xiāng)。玉門關(guān),歷史上曾有三處:1.漢玉門關(guān),建于漢武帝元鼎年間。一般認為關(guān)址為敦煌市西北九公里疏勒河南岸的小方盤城。張騫、班超出使西域都從這里經(jīng)過。2.隋唐玉門關(guān),在今天安西縣城東南50公里處的疏勒河附近,唐僧玄奘經(jīng)此關(guān)西行。3.五代宋初的玉門關(guān),位于唐玉門關(guān)以東約400公里的今嘉峪關(guān)市西北15公里處的石關(guān)峽。
玉門關(guān)在絲綢之路上,從漢到宋,經(jīng)歷了1140年,聲聲慢,送走多少匆匆過客。
玉門關(guān)以南,就是大名鼎鼎的陽關(guān)了。漢置陽關(guān)都尉,唐朝以后這關(guān)居然不聲不響就荒廢了?!对涂たh圖志》說:“陽關(guān)……居玉門關(guān)以南,故曰陽關(guān)。本漢置也,謂之南道,西趣鄯善、莎車。”這也是絲綢之路的一條路道。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漢唐,在軍隊文人商館中,“玉門關(guān)”文化現(xiàn)象悄然涌出。尤其是唐代,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大量出現(xiàn)在詩詞歌賦中,成為了一種傷感、一種回望。
“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p>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p>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p>
“黃金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玉門關(guān)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百草枯?!?/p>
“玉關(guān)西望堪腸斷,況復(fù)明朝是歲除。”
玉門關(guān)在人們的眼中,成了家鄉(xiāng)和城外的界線,關(guān)內(nèi)是故鄉(xiāng),關(guān)外是異域。從西域走到玉門關(guān)的人,忍不住熱淚雙流,這一腳走進了家門了啊!游子的心可是“近鄉(xiāng)情更怯”了嗎?從玉門關(guān)進入西域的,回頭望望,忍不住一聲嘆息,這就走出了家鄉(xiāng)了,父母、嬌妻、兒女,多保重吧。
走這條路的人們心事無限。腳下的路啊,玉門關(guān)外的春風(fēng)果然就吹不進那白云覆蓋白雪皚皚的天山了嗎?
四
看到莫高窟了。
真是眼花繚亂,面對這各種文化的沉淀,敦煌以平和而沉靜的心態(tài)接受了這一切。
佛教的印跡是這般形象和具體。目不暇接之際,眼前頓覺一亮,這就是飛天嗎?這真是一個奇跡,改造了的飛天融洽地盤旋于佛的天空和世界?!耙磺略~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痹谕鈦砦幕捅就廖幕淖矒襞c交融中,河西文化被當(dāng)然地表現(xiàn)了進去,茫茫戈壁突然有了幾絲溫情,被改造了的佛教并不以為意,這一種寬容讓佛教更加貼近了中原。
敦煌飛天是印度文化、西域文化、中原文化孕育而成,它是佛教天人和中國道教羽人、西域飛天和中原飛仙融合的結(jié)果,是純中國特色的飛天。
敦煌莫高窟壁畫,上迄十六國時期,下至宋、元、明、清,連續(xù)綿延不斷,這種延續(xù)把歷史投在了石壁上,像一部歷史畫展,展現(xiàn)了歷史的真實信息。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寶藏。
在飛天輕舒廣袖妙歌曼舞之中,還伴隨著音樂的和聲。
敦煌地處絲綢之路的咽喉,中西交通孔道,東西音樂文化交流的音符被清晰地復(fù)制了下來。在河西隴右之地,作為中國音樂文化的源頭之一,楚漢音樂文化的傳存重鎮(zhèn),把華夏之聲從這里傳唱出去,把西域文化從這里傳播出去。
有了敦煌,絲綢之路變得明亮了,
有了敦煌,絲綢之路變得濕潤了。
感謝絲綢之路的饋贈,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敦煌。
感謝絲綢之路的凋零,因為荒涼保全了敦煌。
五
敦煌,這個綠洲是蔥郁的。
敦煌,給了我們想像。
走在敦煌的街上,我在想,敦煌是幸運的,敦煌的幸運帶給了我們幸運,否則,歷史上那些斑斕的歲月畫面,那些各種文化的氣流,讓我們從何而知呢?為敦煌祝福吧!
敦煌是中華民族的敦煌。
敦煌更是世界人類的敦煌。
激動人心的絲綢之路,在各個綠洲間帶動著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交流,各個綠洲的文化交匯成為一條條涓涓細流,在沖破沙漠的封鎖后,匯成了西域文化這條文化大河。其中的一條,讓今天的人們?yōu)橹聹y不己,這是一條什么樣的綠洲文化之河呢?
一
在西漢、東漢時,與鄯善同作為邦國的樓蘭國在進入魏晉南北朝時被鄯善國兼并了。在此之前,樓蘭被中原所知,則歸結(jié)為公元前76年匈奴單于給漢文帝的一封信:“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边@封著名的信,把樓蘭的芳名第一次告訴了中國歷史。
此時,張騫尚未打通作為官方通道的絲綢之路,文帝對西域也沒有表示出經(jīng)營的興趣,因此,對于樓蘭這樣一個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彈丸之地并不是太在意。另一方面,作為游牧民族的匈奴此時正是其鋒芒畢露的時期,崇尚黃老之術(shù)以治國的文帝對西域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他對他最喜歡的已嶄露頭角的抗匈名將青年李廣說:“你生的不是時候,若在高祖時代,你肯定能封侯??!”“黃老之術(shù)”的陰柔之道讓國力已恢復(fù)到體力最充沛的時候了,武帝上臺了,作為農(nóng)業(yè)社會的領(lǐng)袖,武帝馬上感覺到匈奴這柄鋒利的刀的光芒,在他看來,泱泱大漢帝國被匈奴這么一個蠻夷之徒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簡直是一件大恥辱,高祖蒙受的羞辱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了。他一面派出張騫聯(lián)絡(luò)西域各國共同抗擊匈奴,一面積極準備出兵,在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產(chǎn)生了巨大的效應(yīng)時,絲綢之路打通了。于是,作為那個時代的見證人,史學(xué)大師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便很仔細清楚地寫下了:樓蘭,西域小國,建國于鹽澤邊上,有城郭,兵弱易擊。班固在《漢書》中對樓蘭就已介紹得很細了。“樓蘭國有1570戶,14100口人。地沙鹵少田,寄田仰谷旁國。國出玉,多葭葦、檉柳(紅柳)、胡桐(胡楊)、白草(芨芨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駱駝。能做兵,與若羌同?!笨磥恚瑯翘m生態(tài)環(huán)境很脆弱,養(yǎng)著一萬多人,日子過得很緊巴,好在,是半牧半耕,已定居下來了。所謂“寄田仰谷”,對于西域綠洲而言,由于沙漠綠洲的自然環(huán)境,決定了綠洲各國之間的差異。一般說來,定居農(nóng)耕與游牧都不是絕對的,一些城郭之國,綠洲面積較大,水源充足,土質(zhì)肥沃,農(nóng)耕收益自然可以養(yǎng)民養(yǎng)國;但另一些綠洲面積較小,土質(zhì)貧瘠,而且比較分散,農(nóng)耕不足以養(yǎng)民養(yǎng)國,需要以游牧予以補充,甚至仰仗其他以農(nóng)耕為主的地區(qū)的農(nóng)作物過活。在西域綠洲上,疏勒、莎車、焉耆,地肥水美,農(nóng)業(yè)發(fā)達,國力強盛,便可寄田得到好處,反過來用于建設(shè),逐步兼并小國后,成為綠洲大國。但像樓蘭這樣的小國受自然環(huán)境的限制,寄田仰谷于他國,政治上很難說有獨立性。而旁邊的鄯善國環(huán)境相對要好多了,加上漢朝在此屯田,帶來了先進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國力很快提高,在東漢永平年間,已兼吞了“小宛、精絕、戎廬、且末”,成為絲路南線上的大中轉(zhuǎn)站,絲路南道呼之而出了。
孔雀河邊,一個新興邦國悄然崛起。
烽火臺涌入了孔雀河邊的綠洲土地。
武帝的長城在西域以“亭”的形式出現(xiàn)了。亭,就是烽火臺。其功能是白日舉煙,夜晚舉火,是一套完整的軍事交通信息系統(tǒng)?!稘h書·西域傳》說:“于是,自敦煌西至鹽澤(羅布泊),往往起亭。”孔雀河的終點是羅布泊。樓蘭的11座烽火臺把長城貫通下去。樓蘭以北的烽火臺,向東與敦煌漢長城一線的烽火臺相系,向西與西域都護府治所烏壘(輪臺縣)一線的烽火臺遙相呼應(yīng)。漢代的長城形式上止于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從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往西,經(jīng)白龍堆、居盧倉到樓蘭。從樓蘭分出了兩條絲綢之路,一路向西,沿著孔雀河、塔里木河,到達焉耆、輪臺、庫車;另一路向西南,經(jīng)過墩力克到達米蘭、若羌。這條經(jīng)年塵土的路就是漢晉時期綠洲絲綢之路南北路。在唐人詩句中,就有過:“塞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的生動描述。長城就這樣以頑強的姿態(tài)走進了西域。在宣告著行使國家主權(quán)的同時,也把貿(mào)易的護欄修到了帕米爾的腳下。
樓蘭與敦煌之間的東西交通線由烽燧布成了。
漢文化的涌進是情理之中的事,中原文化一路而來,在這里聚集、沉淀。漢字作為官方的一種語言用到了文書中。斯坦因在這發(fā)現(xiàn)了一批漢文木簡。同時還發(fā)現(xiàn)有幾件漢文的具有過所(通行證)性質(zhì)的簡牘,其中有一件是敦煌太守簽發(fā)的。這一切表明,自兩漢以來到魏晉時期,中原王朝一直對這一地區(qū)實施著有效的行政管轄。聯(lián)系到居延、敦煌漢簡的大量出土,中原內(nèi)地早就有采用竹、木書寫的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顯然是隨著敦煌影響到這里的。
《李柏文書》顯出真身。
“李柏文書”,一共包括兩種基本完整的信稿和5塊殘片。其中一封的文字是:“五月七日,西域長史、關(guān)內(nèi)侯柏頓首頓首。闊久不知問,常懷思想,不知親相念便見忘也。詔家見遣,來慰勞諸國……今遣使苻大往通消息,書不盡意。李柏頓首頓首?!?/p>
還有一封駐守樓蘭的漢族官吏張超濟的手書,書信的全文是:
超濟白:
超等在遠,弟妹及兒女在家,不能自偕,乃有衣食之乏。今啟家旨南州,彼典計王黑許取五百斛谷,給足食用。愿約敕黑,使時付與。伏想篤恤,無念。當(dāng)不須多白。超濟白。
從鄯善出土的織物上,除“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那塊錦之外,我們也可以看到東西文化的影響。絲織品基本上均由內(nèi)地傳入,在技法上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完全是純中原式的。如斯坦因在樓蘭發(fā)現(xiàn)的帶有“長樂明光”和“延年益壽”字樣的蔓草式組合紋錦。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隨葬品的主要均屬印歐人種。
在這里出土的棉紡品和毛織品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印度犍陀羅文化的影響。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一件彩繪地毯上所出現(xiàn)的綠色浮圖塔形圖,明顯屬印度風(fēng)格。墓中所出臘纈花藍棉布上有一半身裸體的菩薩像,顯然是印度佛教文化影響下的產(chǎn)物。東方漢文化和印度文化在這里強烈地表現(xiàn)了出來,和諧地生長著。
鄯善文化圈打磨出現(xiàn)了。
二
雅利安人確實非?;钴S。
塔里木盆地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鄯善的土地中也埋藏著他們的足跡。在這個綠洲上,塞種人曾經(jīng)馳騁居住過。
現(xiàn)在,這一切是這么安靜。
佉盧文的出現(xiàn)如石破天驚。
這一下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樓蘭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這里生活的是什么人呢?
1901年,斯坦因到和田進行挖掘,初次一無所獲正一籌莫展之際,他和一位叫伊不拉欣的農(nóng)民不期而遇,這個農(nóng)民手里拿著的幾塊木板驀地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塊楔形木板,上面是如蝌蚪般彎彎曲曲的字,斯坦因一下激動地叫了起來——佉盧文。
這是一種已死去的文字,已經(jīng)有1500年的歷史了。佉盧文的故鄉(xiāng)在古印度的犍陀羅地區(qū)。中亞著名的古代部落大月氏在這建立了與漢、羅馬、波斯齊名的四大帝國——貴霜王朝,佉盧文就是王朝的官方文字。
佉盧文在樓蘭的出現(xiàn),宛如晴空霹靂,驚奇的人們不知該怎樣解釋這樣一個神話般的奇跡!
斯坦因立即改變計劃,奔赴那個出土了佉盧文的地方——尼雅。
這一切來得是如此突然,斯坦因仿佛在夢里。斯坦因走進了尼雅,這里是一個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風(fēng)聲也小心翼翼的不喘出大氣的時刻。當(dāng)他輕輕拂去支撐房梁的柱子上的沙塵時,一幅幅犍陀羅風(fēng)格的雕刻閃進眼簾。大量的佉盧文書被發(fā)現(xiàn)了。斯坦因在他的《西域考古記》中描述心情時說:“近旁一座花園的布置顯得甚為清楚。至今尚可看出排成小小的方形,并圍繞著兩邊的林帶的露出地面8—10英尺的白楊樹干。直到目前,疏勒和克里雅當(dāng)?shù)鼐用竦幕▓@仍是這樣的格局。我曾在兩道平等的蘆葦之間走過,那條小路至今仍是一條鄉(xiāng)村的小路,同17世紀以前完全一樣。這足以引起人異乎尋常的感覺,使一切時間觀念都已泯惡意”……在此后的《沙埋中亞廢址》中,他再一次寫下對尼雅的感受:“再到什么地方,才有可能使我再次漫步于凱撒統(tǒng)治著羅馬,而希臘文字剛從印度河畔消失時栽下的楊樹和桑木之間呢?”
此時,另一個探險家斯文·赫定正在挖掘樓蘭大城。
樓蘭和樓蘭的尼雅終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當(dāng)斯坦因整理佉盧文木簡,從封泥上認出手里拿著盾和閃電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時,斯坦因的心一下沉浸在無比喜悅中,“古典藝術(shù)會使播到如此遙遠的東方,幾乎到了西歐與北京的正中間?!彪S后,公元一世紀希臘或羅馬的作品風(fēng)格的伊洛斯和赫提克里斯神像也驀然出現(xiàn)。目瞪口呆的斯坦因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能說,這是一幅廣闊的歷史畫卷,這就是羅馬藝術(shù)傳達入中國的路線和東方文明的巧妙會合。一方佉盧文簡上并排蓋著兩題印,一額上鐫刻著漢文篆字,一方雕的是西方某神的頭像。
東西文化竟會以如此和諧而理解的姿態(tài)并排站在一起,面對面的所息如此清晰可聞。樓蘭的尼雅竟成了安排這一鵲橋相會的地點,神奇的樓蘭,夢幻的尼雅:
“中亞龐培”成了尼雅的代名詞。
已經(jīng)毫無疑問了,貴霜王朝的居民在這里棲息生活過。
一種近乎合情合理的設(shè)想出現(xiàn)了。
日本學(xué)者長澤和俊提出了“第一鄯善王國和第二鄯善王國”之說。
“第一鄯善王國”,是指公元前77年樓蘭王安歸為傅介子刺殺后由質(zhì)子尉屠耆改國名為鄯善時起,直到所謂二世紀后半期貴霜王朝的移民國進入羅布泊地區(qū)為止。
“第二鄯善王國”,是指漢末鄯善突然強大,并占有了且末、精絕等地,就是貴霜移民團進入塔里木盆地的證據(jù),此后,在貴霜移民國占主導(dǎo)地位情況下,建立了“第二鄯善王國”,直到被丁容人滅國人亡。尉屠耆的歸漢,促使?jié)h文化成了主導(dǎo)文化,到第二王國時,佉盧文一度占據(jù)了主流,但二者并不排斥,東西文化有了充足的交流空間。
這種假設(shè)是否就是真的歷史的本來面目呢?
還的確難說。
好在,對于樓蘭人種的分析已出來了,分別屬于原始歐洲人種和塞種人雅利安人。
東西文化的交匯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這和鄯善地處在西絲綢之路交通的要沖有關(guān)。在這個文化聚積的盆地里,東西方文化分別進入了,共同演繹了歷史上最為吸引人的一幕——東西文化的直接對話。
三
實在太特殊了。
實在太出乎意料了。
在西域綠洲中,鄯善這種中西交匯文化并行的現(xiàn)象是不多見的。在東西絲綢之路上,東西文化選擇了鄯善這一點作為相會地點,具有著特殊的意義。
樓蘭,尼雅、米蘭,藏著太多的故事。
有翼天使在米蘭翩翩出現(xiàn)了。
這簡直令人眼花繚亂。
斯坦因又來到米蘭挖掘,在一座塌毀的佛塔基座圓形走壁的拱廊上,“有翼天使”的畫面赫然在目。在亞洲腹部中心荒涼寂寞的羅布泊岸上,怎么能夠看到這種古典式的天使呢?他認為,有翼天使表現(xiàn)的是佛教樂神乾達婆。乾達婆是印度婆羅門教神祇。敦煌壁畫中的“飛天”的藝術(shù)源泉就來自早期佛畫的有翼天使。在此之前,他又認為這是受希臘神話影響,從希臘神話愛神中演變而來。我國學(xué)者閆文儒教授對此的研究是:“可能是唐代以來從天竺傳入、在佛教法會前表演的一組‘伽陵歌舞’,而不是愛羅神像?!?/p>
羽人現(xiàn)象在龜茲也有。
1903年,被日本考古隊盜走的一只鑲有眾多金箔裝飾的舍利盒上有一幅圖,圖上有2名童子背有翅膀,一人彈豎箜篌,一人吹篳篥。另二童子身被蟬羽式天衣,一人彈五弦琵琶,一人彈曲項琵琶。這是一組“迦陵頻伽”的舞童,也是中國一些專家對米蘭“有翼天使”考察得出二者是共同內(nèi)涵的結(jié)論的證據(jù)。
新疆著名學(xué)者王嶸對此作了更為客觀的解讀,“這是由于當(dāng)時米蘭社會的特殊背景,形成當(dāng)?shù)匚幕c貴霜王朝帶來希臘、羅馬文化混合并存的狀況,加之這些繪畫的作者本身就是羅馬人或其后裔,因此繪畫技巧文化觀念的西方化是完全可能的?!?/p>
文化在相互碰撞、交匯時,相互的借鑒是難免的,無論是內(nèi)容上的還是形式上的。鄯善作為一個多種文化多種民族相聚集的地方,這種多元文化的釋放顯得格外光亮,這種文化的大交匯在吸收、排斥、碰撞中尋找著結(jié)合點、相容點,在楔進一點后,大能量的交匯就開始了,但是作為文化各自本身并不因此而喪失個性,而是相互既有交融又有包容,正是如此,在鄯善所沉淀的文化因子文化元素才會斑斕五彩。
絲綢之路的興盛和奇特之處就是在最荒涼的地方,創(chuàng)造了最絢爛的文化;絲綢之路的衰亡又使這些最燦爛的文化復(fù)歸于荒涼。
絲路創(chuàng)造了樓蘭。
樓蘭成就了世界。
一切都刻骨銘心。
“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瓜”,吐魯番和哈密往往會被看作一對孿生兄弟,另一個就是這一個的影子和參照。說實在的,把吐魯番和哈密共同視為新疆的東大門可能會更恰當(dāng)、更客觀。兩兄弟無論從地域共性還是文化共性上講,身影往往相疊。東天山腳下的這兩個綠洲這兩個盆地在絲路文化上的所沉淀的異質(zhì)文化因子都是厚重的,但,歷史似更青睞吐魯番,這個海拔最低的盆地卻成了一個分量極重的文化盆地,在歷史的一進一出之中,吐魯番的剪影在地平線上變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豐滿。
一
在與敦煌的對接中,吐魯番比哈密多了層次性,這就便得吐魯番的文化單元與敦煌的文化單元具有著某種聯(lián)系,拉得上,扯不斷,成為絲路北道上兩個沉甸甸的文化單元。
吐魯番,突厥語的意思是富庶豐饒的地方。吐魯番的地理位置,正好處在東西、南北交通的十字交叉點上,這種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為東方、西方和北方游牧文化的匯聚創(chuàng)造了條件。有學(xué)者作了個很好的比喻:“如果說西域文化是一種十字形的文化的話,那么這一特點在吐魯番地區(qū)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p>
記載中的木頭溝水曾是澆灌這片綠洲的生命之水,而今干涸的河道經(jīng)歷了千年的滄海桑田后,讓干枯的身體在陽光下敘述著往日時光。
二
公元前二世紀的西域,綠洲縱橫,天山雪水滋潤著片片綠洲,各個邦國半耕半牧,一派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每天的陽光溫暖地撫過肌體,河水從腳邊緩緩地輕輕流動著。但是此刻,一個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忽然展現(xiàn)了,漢武帝的鐵蹄已響徹了西域大地。
平靜的生活波濤洶涌。
交河城下是人喊馬嘶。
吐魯番當(dāng)時被稱之為車師國。車師稱為六部,除去一部在蒲類海(今巴里坤)外,其他以吐魯番為中心,散布在奇臺、阜康。車師人是土著,世代生活在這里。陸路絲綢之路一開通,吐魯番的重要性一下浮出海面,成為眾人之矢,匈奴鐵騎自準噶爾草原越天山,南下塔里木,這里是最便捷的隘道,漢王朝要打通西域,吐魯番是心臟地帶,吐魯番不通,則西域只等于僅僅開啟了一扇門,吐魯番一通,西域一覽無余了。
吐魯番盆地在地理上是個形狀獨特的盆地,地勢北高南低,呈明顯的不對稱形,盆地中的最低地在盆地接近南緣的覺洛塔格山麓,這里是僅次于約旦死海的世界第二低地,即著名的艾丁湖。
就是這個盆地在佛教文化的傳播中,成為了西域著名的三個佛教中心,與于闐、庫車三足鼎立,呈“品”字形組成了西域最光亮的時期。
幾乎沒有其他哪個綠洲,在文化面貌上像吐魯番這樣豐富多彩。它位于一條東西大道和一條南北大道的交匯點上。那條東西路線由哈密進入蒙古大草原,并且通向敦煌。而南北路線則把樓蘭以及塔里木盆地東南部,與天山北側(cè)的絲綢之路連接起來。從文化上講,吐魯番好像一塊海綿,從各個方面吸收著各種文化,文化的多元性和多層次性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種文化的國際性躍然身上。
佛教第一個走進來了,
道教走過來了,
摩尼教也來了,
基督教也來了,
伊斯蘭教也來了。
注意翻閱歷史,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祆教、薩滿教的蹤影。
不用說,儒家文化也隨著西域大門的打開一路春風(fēng)地走進來了。
三
高昌文化是融中西文化于一身,特別是包容了游牧文化,這的確令人吃驚。一個小小的綠洲盆地,在文化的吞吐上表現(xiàn)得如此大氣,如此從容不迫,用自己的身體盛下了幾乎世界上的所有文化氣息,成為活文化標本。誰能相信,在天山下的一片綠洲上,有這樣一塊文化的大蛋糕呢?
在高昌文化圈中,中原漢文化占有重要地位,其中漢魏儒家文化又居主導(dǎo)地位,所謂“漢魏遺黎”。在阿斯塔那出土的許多《尚書》《詩經(jīng)》《孝經(jīng)》以及大量壁畫都反映著高昌的主流文化非漢文化莫屬。更為重要的是漢字作為各種官私文書的書寫文字被高昌充分予以吸收,令人注目的是阿斯塔那中還出土了大量的伏羲女媧圖。伏羲女媧均為人首蛇身,伏羲左手執(zhí)矩、女媧右手執(zhí)規(guī),二人相向而擁,下部作交尾狀,周圍飾以各種呈相圖。這與中原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伏羲女媧圖是一致的。
阿斯塔那,當(dāng)?shù)貪h族人叫三堡,這一名稱與西域綠洲上帶有普遍性。堡,既是軍隊守衛(wèi)之處,也是商旅前進的方向塔。有堡的地方,就有了人煙,就有了水源。阿斯塔那與哈拉和本(二堡)連接。它偎依著高昌城,在博格達峰的注視下,當(dāng)時的高昌人把這里當(dāng)作了棲息之地,表現(xiàn)各種文化元素的文本被生前喜好的人們一起埋進了這幽幽地表。阿斯塔那的墓藏繼承了漢文化的厚莽傳統(tǒng),因而,在這里出土的各種文書、絲織品、帛畫等等給今天的我們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在許多的目瞪口呆之余,更多地當(dāng)然是欣喜萬分了。
抬起頭,東南就是高昌城了。
高昌城寂然不語。
凝固的姿態(tài)象一個巨大的問號,是啊,今天的我們還讀得懂你嗎?
高昌城和交河城的區(qū)別就是高昌是政治、軍事、文化、商貿(mào)中心,而交河是純粹意義上的軍事城。
高昌城占地220萬平方米,縱橫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來自歐洲、中亞、西亞及各個邦國的人們匯成了人流,說著不同的語言,在店鋪前討價還價。在吐魯番古墓出土的文書中,記錄了唐朝被稱為西州的吐魯番的商品行業(yè),如麥谷行、帛練行、里子行、布行、彩帛行、鐺釜行、菜籽行等等,同一種商品,分為上、中、下三檔,各一種價格?;秀遍g,也許認為是走在了長安的東西大街上了。高昌在西域的中心作用和商埠顯得很清楚了。
再看高昌城的面貌吧。
高昌城城墻高約十二米,城門分別冠以“玄德門”“金福門”“金章門”“建陽門”“臥城門”等,這自然是學(xué)了長安。
東西文化就在這進行了面對面的對話。
絲綢是代表性的物品,在高昌的絲織物上,中國文化和波斯文化有機協(xié)調(diào)融為了一體。高昌在魏晉時成為了絲織品的織造工業(yè),與疏勒、龜茲成為三個中心。這些地方所生產(chǎn)的絲織品,由于吸收了中原和西亞的傳統(tǒng)織造技法和紋樣風(fēng)格,并結(jié)合本地的文化傳統(tǒng),而形成各自的特色。高昌所紡織的龜茲、疏勒、波斯錦,在吸收東西方織法、紋樣風(fēng)格上做到了渾然一體。著名學(xué)者夏鼐先生指出:“中國為了滿足西方市場的需要,在隋代和初唐中國絲織品的圖樣有些采用波斯的風(fēng)格,在織錦技術(shù)上,當(dāng)時也受到波斯錦的影響?!备卟蔀橹形鹘z綢貿(mào)易的交接地帶。
高昌文化圈基本成形了。但,文化的更大交融還在后頭。
四
交河城是車師國國都。
《漢書·西域傳》說:“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p>
“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題詩舊滿衣?!?/p>
“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p>
“渾靈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p>
唐代著名詩人岑參供職北庭都護府,對于交河可謂極熟,當(dāng)他步入交河的故城之中,可曾在交河城中沐浴風(fēng)雨,交河的一番燙酒也許讓他倍加思念遠方的家園了吧?
交河城的奇在于是挖出來而不是用磚墻砌出來。交河城的整個建筑是向下挖土挖路,深挖出墻來,地面的居民和官署也是朝下挖出來。墻體大部份是土,整個城市仿佛是一組龐大的雕塑,真是個奇跡。
交河城創(chuàng)建者為車師人,經(jīng)考車師人為白種人,后來交河又經(jīng)歷了漢、匈奴、鮮卑、突厥、吐蕃、回鶻、蒙古等多個民族,這些民族不同的文化在交河得以交融。
近兩年,考古學(xué)家挖掘了一處民居。這處民居的沿用上限為公元前2世紀,下限為公元14世紀,約1500年左右。第一期為下挖類似蒙古包的圓形洞穴,這是車師先民的遺存;第二期、第三期是在原址上,繼續(xù)下挖,將掏出的土用板筑法加高墻體,用椽、檁及帶草搭成平面屋頂,后又改成二層樓房,這種平頂屋室,是河西走廊漢族居舍的樣式。而“板筑法”是中亞建筑方式。第四個使用期是回鶻人用原來的墻體掏挖磚槽,用土坯砌筑圓形頂而成。
交河故城是與西方文明交流的一座紀念碑!
它的文化多樣性集文化之大成舉世所罕見。
夕陽下的交河故城,沉浸在一片光的和諧中,當(dāng)風(fēng)從城墻嗚嗚地飛過去時,一種蒼涼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美從故城升起。難怪著名學(xué)者、作家余秋雨說:“新疆的一切美,最能彈撥我心弦的,就是故城的廢墟?!?/p>
西域應(yīng)該有一種廢墟文化。廢墟中,無數(shù)動人的歷史在上演,無數(shù)文明的因子在飛舞,無數(shù)的完整的故事在訴說,無數(shù)的人們在絲綢之路走過的綠洲上遙望家鄉(xiāng)。
五
高昌回鶻王國建立起來了。
這標志著高昌的突厥化開始。
這對于整個新疆文化史來說,是一樁大事,是新疆文化的又一個發(fā)展時期。
高昌定佛教為國教,但這并不妨礙其他回鶻人信仰摩尼教,兩教實現(xiàn)了有機融合。從現(xiàn)存遺跡看,高昌回鶻時代,這里寺廟林立,佛寺、摩尼寺、景教寺比肩而立,尤以佛寺居多。這種影響使哈密的佛教也極為活躍,著名的白楊溝佛寺雖然建于唐代,但興盛時期卻在高昌回鶻時期。此外,離白楊溝佛寺不遠的恰普禪室,內(nèi)存少量壁畫,從線描看,也是高昌回鶻時代的遺跡。著名的哈密本回鶻文《彌勒會見記》更是有力的鐵證。
高昌作為西域三大佛教中心,散發(fā)著強烈的輻射力,佛教文化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弘揚。
北庭(吉木薩爾)當(dāng)時是高昌回鶻王國的夏都?;首鍌儼堰@當(dāng)作避暑山莊,以享受清涼世界。赫赫有名的北庭高昌佛寺被修建起來了。這個著名的佛寺位于今天的新疆吉木薩爾縣城北約12公里處,呈長方形,整座面積約3000平方米。佛寺保存比較好,存留了大量的佛教壁畫。與勝金口石窟、雅爾湖石窟、吐峪溝石窟、拜西哈石窟及高昌城內(nèi)的大佛寺共同組建了高昌回鶻王國的佛教文化群落。公元982年,宋使王延德西使路過高昌時,留下了這樣的記載:“佛寺五十余區(qū),皆唐朝所賜額。寺中有《大藏經(jīng)》《唐韻》《玉篇》《經(jīng)音》等。居民春月多群聚遨樂于其間。”佛教文化成為構(gòu)成高昌文化圈的一個大文化因子。
六
伊斯蘭教沖進來了,西域文化伊斯蘭化了,新疆文化面貌的格局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作為西域佛教文化中心的庫車、于闐很快被消滅了,高昌作為西域堅守佛教文化的最后一個陣地也迎來了這個嚴峻的時刻。
高昌的大門終于被打開了,一種陌生的全新的文化涌進來了,文化發(fā)生了變異,一切都需要重新建立,重新確認,重新審視。
清真寺拔地而起,佛寺黯然敗落。
文化之間的爭斗真是不可思議,幾百年的佛教在退守中就這樣倒了下去,茫然、痛苦、失落、不解。
一彎新月升起。
沙漠和綠洲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西域一大片的綠色盆地中,孕育著西域文明的蓬勃生機。
庫車——這個古時被稱之為龜茲的文化綠洲在塔里木盆地中閃耀著灼人的光亮。
絲綢之路流經(jīng)這里時,與其本土文明的文化融合使龜茲的文化能量轉(zhuǎn)化成巨大的文化核能,裂變的結(jié)果使龜茲文化乘著文化的五彩祥云游向世界。
一
塔里木盆地位于亞洲腹心,干旱少雨,四面高山,中部為塔克拉瑪干沙漠,環(huán)繞著沙漠,沙漠邊緣在降雨、雪水和形成的許多河流的滋潤下,形成山前沖積及洪積扇地形,河水潛流而下,形成許多綠洲。這些綠洲宛如鑲嵌在沙漠中顆顆明珠,星星點點,幾個相近的綠洲相連接,組成一個氣質(zhì)面貌相近的文化區(qū)域。
龜茲高懸在塔里木河盆地的北緣。
絲綢之路北線有兩個文化中心,一個是吐魯番,一個是庫車。吐魯番就是高昌,庫車即龜茲。
龜茲是吐火羅語,這個語種早已消失了。早先在這居住的人,大概是塞種人,這個名稱是進入塔里木盆地的塞人留下的痕跡,從而斷定,這里的古代居民是印歐語系的民族。
作為北線上的文化中心,龜茲在文化方面受到了各種文化的影響,在相互的多重影響下,個性鮮明的龜茲文化脫穎而出。
龜茲文化是一種極具包容的文化,有伊朗、印度文化的因子,有中原文化的因子,有本土文化的因子。作為這種文化融合體,龜茲文化的內(nèi)涵因而是顯得高度深厚。從某種角度講,龜茲文化也是一種大移民文化,沒有外來民族的進入,它的文化因子顯得不會如此活躍而富有生命力。
二
唐朝詩壇有無數(shù)個閃亮的明星。
最亮的有三顆星:李白、杜甫、白居易。
李白不僅生在西域,而且身上帶有明顯的突厥血統(tǒng)。但誰能想到,白居易其實也是祖籍西域龜茲,是地地道道的胡人呢?
一點都不奇怪。
新、舊《唐書·西域傳》記載說:龜茲國王“姓白氏”。白這個姓最初見于《后漢書》卷77《班超傳》中所載:“龜茲侍子白霸”,《班勇傳》中有“龜茲王白英”,《晉書》卷97《回夷傳》焉耆條有“龜茲王白山”,在龜茲條有“其王白純、白震”等等?!吨軙ぎ愑騻鳌俘斊潎鴹l中說:“其王姓白,即后涼呂光所立的白震之后?!?/p>
對此,經(jīng)過考證,新疆著名學(xué)者錢伯泉指出:白居易家庭的遷徙與龜茲移民的東進是一起進行的。秦國名將白起不是白居易的祖先,1997年在河南出土的白家唐碑對此敘述得很清楚了。唐代,陜西大荔、韓城、下邽都居住著大批龜茲移民,白居易生在下邽,已是徹頭徹尾經(jīng)過漢文化洗禮的龜茲移民了。
歷史的滄海桑田洗不去血脈的蛛絲馬跡。農(nóng)業(yè)社會文化的發(fā)達,彌補了天山腳下半耕半牧的游牧氣息粗重未留幾字的不足,一個大詩人的淵源從天山下的絲路綠洲流到了渭水河邊。
家鄉(xiāng)的影子已是太過于遙遠而模糊了。
感謝歷史的游移吧,一位大詩人才有機會橫空出世。
美麗的關(guān)中平原留下了龜茲人的足跡。
其實,這種足跡早在漢代就已開始了。
漢朝,曾設(shè)龜茲縣(今陜西米脂縣)、溫宿嶺(今乾縣)安置龜茲人。河西走廊,龜茲人也走進了涼州。文化隨人一道就這樣歡快地走進來了。
三
龜茲樂到中原后,一分為三。
在北魏或北周統(tǒng)治時進入該地區(qū)的被稱為西國龜茲,傳入北齊境內(nèi)的被稱為齊國龜茲。這多少是與當(dāng)?shù)匾魳啡诤狭艘徊糠?,融進了新的本土音樂因子?!巴笼斊潯被臼窃?,經(jīng)河西傳入中原。
龜茲樂的進入,給中原音樂注入了新鮮空氣和養(yǎng)分,一批的新的樂器隨著歌舞進入長安。《隋書·音樂志》載:龜茲部樂器有立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簫、篳篥、毛員鼓、都曇鼓、腰鼓、羯鼓、雞婁鼓、銅鈸、貝等15種。一時間:“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睂m廷內(nèi)外,街頭巷外,從河西走廊再到關(guān)中平原,都成了龜茲樂引吭高歌的地方。
“潑水節(jié)”出自龜茲樂。
南國悠悠揚揚的葫蘆絲伴著傣家姑娘的歡歌,這盆盆清水的潑灑還有著遠在塞外遠在天山遠在大漠的文化因子嗎?
歷史越讀越迷惘,越讀越心跳。
這位時空老人又在給我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嗎?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看看迷霧后的歷史吧。
《新唐書·南蠻列傳》載:天寶四年(公元745年),南詔(云南)王皮邏閣遣子風(fēng)迦異赴長安,返回時,唐玄宗賜給“胡部、龜茲音聲二列?!被拭幌拢斊潣范稊\精神奔向了美麗的南詔。入鄉(xiāng)隨俗,客隨主便,龜茲樂落戶后,自覺接受了本土音樂的改造和融合。貞元十六年(公元900年),南詔王派出樂團赴長安獻演《夷中歌曲》,就是著名的《南詔奉圣樂》,這是一部大型組合式歌舞,所有樂分四部,以龜茲部位列最前。龜茲樂中的“蘇幕遮”(乞塞胡戲)。此時大放異彩。乞塞胡戲就是在寒冬臘月裸體跣足,揮水投泥,鼓舞跳躍,這個形式源于大秦(波斯),慧林《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十:“蘇幕跡,西戎胡語也,此戲本出龜茲國……或作獸面,或像鬼神,假作種種面具狀?;蛞阅嗨礊⑿腥恕了紫鄠髟?,常以此法禳壓驅(qū)逐羅剎惡鬼食?人民之災(zāi)也。”龜茲樂在云南完成了文化轉(zhuǎn)型,被重新演繹,但其內(nèi)核還是保留著。傣族的潑水節(jié)也就成了一個西域文化的化身和變異。
南國的山,南國的水,響起了西域的足音時,可曾看到天山的皚皚白雪?
我在想,當(dāng)佛教分三路進入中國大地時,從云南進入的這一支同西域進入的同西藏進入的都成功地融入進了本土,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差別并沒有影響佛教文化對人的改造,這一支西域的歌舞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鳳凰涅槃,死去的是身體,一個活的靈魂早已升華而出,何必在意拘泥于形式的捆縛呢?
四
紹興的煙雨迷離。
唐時的著名演奏家李謨吹響了《涼州曲》。一個白發(fā)老者微笑著說:“有龜茲之聲?!边@是龜茲樂在江南落花時節(jié)巧逢知音。
其實,龜茲的幾個音樂大師早已走進長安,把龜茲樂已做成大菜,成為西域文化大餐了。
第一個龜茲籍的音樂大師是蘇祗婆。蘇祗婆是一位大琵琶演奏家,又是一位音樂大師。蘇祗婆到中原來,是在公元568年,北周皇帝迎聘突厥公主為皇后,蘇祗婆和樂隊作為禮物一起進入了中原。北周滅亡后,這位音樂大師流落到民間。今天想來,在民間教授技藝時,他是不是操著生硬的漢語走在街坊使館。一個大師,蒙著灰塵,身背琵琶,走街串巷,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絲惆悵,大師啊,家園沒有了,但是你卻把音樂視為生命,在異鄉(xiāng)的街上,把琵琶的弦音奏響。
蘇祗婆,這位孤獨的大師留給了中國音樂一大貢獻,把西域龜茲樂律的“五旦七聲”理論演變成“旋宮八十四調(diào)”。不僅為音樂調(diào)定規(guī)范,對宋詞、元曲乃至中國戲劇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這位大師飄然不知所終了。
但愿家鄉(xiāng)的綠洲又接回了這位浪跡天涯的游子。
第二位大師是蘇祗婆的同鄉(xiāng),也是位音樂大師。中國音樂真是有福氣啊。
這位大師叫白明達。
西域音樂和在原音樂在他手里完成了改造和合一。這是個音樂時代,大師的舞臺。
一種被稱之為“軟舞”的舞曲紛至登場了。著名的《春鶯囀》,就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在白明達的手里,唐代音樂在樂風(fēng)上實現(xiàn)了脫胎換骨,硬朗剛勁適應(yīng)了大唐風(fēng)骨,隔岸猶唱《后庭花》的鶯歌艷舞被一掃而空。
第三個大師不是西域龜茲人,卻與龜茲樂舞解下了不解之緣。
他入宮那年正趕上唐玄宗舉行盛大的龜茲音樂年演唱會。趁此時,他把西域名樂《伊州曲》為玄宗用歌聲進行了演繹,歌聲蒼涼、雄渾,把聽歌的人們似乎又帶到了“明月出天山”的邊關(guān)。這位音樂大師堪稱是一流的歌唱家,他的歌喉讓整個宮庭傾倒,唐玄宗忍不住說:“我們合一曲《陽關(guān)三疊》如何?”隨之玄宗吹笛、貴妃起舞,大師展喉,溫和、傷感的詩歌彌漫了宮中,一曲下來,人們不勝唏噓,卻又深為音樂大師的歌唱造詣而驚嘆不己。
以后的歲月里,大師為玄宗改編創(chuàng)作了許多西域龜茲曲,恰巧的是,有一位風(fēng)神飄逸的詩歌大師恰在這時候走進了唐宮,兩位大師的聯(lián)袂造就了詩歌和音樂史上的一段佳話。
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詩配樂的題目叫《清平樂》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首詩是為楊貴妃而寫的。
這位詩歌大師的名字就叫李白。
音樂大師、詩歌大師、一代雄主、一代名妃就這樣相遇了,這一段的歷史是多么富有戲劇性??!
戰(zhàn)火伴著硝煙突然驚破了宮中的絲竹之聲,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音樂大師流入了民間,當(dāng)他來到杏花春雨的江南時,這時的江南也蒙塵在一片灰色的情緒中,但真是巧,他與又一位詩歌大師相遇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歌大師感慨之余為音樂大師賦詩道: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詩歌大師就是與李白齊名的杜甫。
這首詩的題目叫《江南逢李龜年》。
李龜年就是音樂大師的名字,龜年就是為了紀念那次龜茲音樂會年的意思。
這名字是唐玄宗起的。
五
庫木吐拉位于木扎提河的下游,這條河流統(tǒng)治東西方向橫亙庫車北部的山脈中一個狹窄山谷。在庫木吐拉西北約30公里處,就是克孜爾千佛洞。
克孜爾千佛洞是一個東西藝術(shù)的合璧之處。在壁畫中,有眾多的裸體壁畫,內(nèi)容可分為樂神、臥裸女、聞法菩薩和供養(yǎng)菩薩、舞女、娛樂太子圖、耶輸陀羅入夢、太子降生圖、降三魔女、龍王等十一類。這些壁畫表現(xiàn)了希臘藝術(shù)的觀念和風(fēng)格,同時又受到印度佛教藝術(shù)的強烈影響,更重要的是,這些裸體藝術(shù)形象既是龜茲社會當(dāng)時縱欲享樂的藝術(shù)寫照,也是一個現(xiàn)實的記錄,此刻的龜茲舞蹈和音樂正處在上升期,官辦妓院也是一個接一個,商業(yè)的發(fā)達把音樂推向了繁榮。
薩珊波斯的影響也深入其中。
克孜爾石窟群中有一種特殊的方形穹隆頂窟,這種形制與來源于印度的中心柱窟不同,但與薩珊波斯的建筑樣式很接近,而克孜爾壁畫中的裝飾圖案和人物服飾與薩珊波斯的關(guān)系大為密切。如壁畫中隨處可見的聯(lián)珠紋圖案和供養(yǎng)人穿的波斯翻領(lǐng)長袍,以及天人、菩薩腦后的兩條帛帶的樣式和彎曲形狀,都生動地反映了波斯藝術(shù)對克孜爾壁畫的影響。
庫木吐拉石窟是完全的另一種風(fēng)格。
早期壁畫與克孜爾壁畫相似,但到中后期出現(xiàn)與中原特別是敦煌壁畫相同的風(fēng)格。這就使得二者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得到了傳承??脊殴ぷ髡叻Q之為“漢風(fēng)窟”,與克孜爾石窟鮮明的“龜茲風(fēng)”形成二個特色群。
庫木吐拉的風(fēng)格基本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種風(fēng)格是印度成分占優(yōu)勢伊朗部分比重小。身穿伊朗服裝的人物像,薩珊式圓形裝飾里邊的鴨子圖像和豬頭像赫然在目。
第二種風(fēng)格時期,是印度與伊朗兩種文化交織共輝的時期。色彩強烈,氣息濃郁。
第三種風(fēng)格時期是最重要時期,是完全的漢文化味道,飛天在這里出現(xiàn)了,這在新疆其它石窟中是絕無僅有的。菩薩們身著漢裝,長衣飄飄,佛教從藝術(shù)形式上完成了革命,成為了中國化的形象。
文化的強烈變異顯示了唐朝的充分開放,這種開放以寬大的胸襟消化了外來文化,因而文化顯示了一種朝氣蓬勃燦爛活躍的景象。西域的文化改造顯示了文化前沿和邊緣地帶的一次突破。
一個文化綠洲作為西域的文化中心出現(xiàn)了。
它的出現(xiàn)也標志著龜茲文化進入了成熟期。
龜茲文化是文化的復(fù)合體。
作為佛教文化的標本,這傳給我們的信息是深沉的。沒有文化的交流,融入百川的投入,就不會有一個民族寬大的胸懷和信心十足的進取心。文化的演進、融合、變異、碰撞是人類前進的動力,沒有文化的吞吐與交換,拘泥于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只能是讓文化走向僵化,走向凝滯,一個民族也已走向了死亡。
今天的絲綢之路是歐亞大陸橋的穿梭。
在現(xiàn)代時空下所有的封閉已擋不住大文化氣流的洞穿。
當(dāng)新的文明的號角吹響時,我們必須前進。
龜茲已是過去時代的文明標記,但那種曾經(jīng)開放的融合一切文化的心態(tài)卻是永遠不老的。
木扎提的河,流得再快點吧!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