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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繭

      2016-11-21 17:45:07肖道綱
      綠洲 2016年2期
      關鍵詞:大富牛棚

      肖道綱

      破繭

      肖道綱

      他,自稱是官二代。

      他確實在S農場是有名的官二代。

      過去,連隊的人都叫他是“鐵蛋兒”。后來,上小學了,老師、同學都叫他的大名“官大富”,連隊的人,還是叫他“鐵蛋兒”。“三年自然災害”那幾年,能吃半個包谷饃,就是萬幸了,誰會叫他“大富”。

      光陰倏忽,歲月似水流年。他經(jīng)歷了“三年災害”“文革”“割資本主義尾巴”“三中全會”“改革開放”“緊縮銀根”“步子大一點、再大一點”“金融危機”“呀——新世紀”,他就成名于連隊、團場的“官二代”了!誰知,從新世紀開始,他脫去老軍墾的衣服,十多年工夫,便成了真正的“大富”了。

      “文革”中,貧下中農、工人階級,是越窮越光榮,如果是“三代貧農”那他可能就是群眾組織頭頭或“革命委員會”的成員了?!按蟾弧迸c他爹吵:“誰叫你給我取名叫什么‘富’的?‘富’是剝削階級,被打倒對象,你不知道嗎?”

      父親也懊惱,十年前報戶口那天,連隊辦公室的會計說:老官兒,你才是個“豬官”,一輩子發(fā)不了達,不如叫兒子“大富”吧。父親沒文化,會計是個小學生,肯定錯不了,于是,兒子就叫個“官大富”了。世勢難料,誰知道,這名字叫兒子連個“紅小兵”都入不了,父親急中生智,發(fā)了火,媽的,誰知名字也惹事,干脆,我們第二代干脆叫官二代吧!那時不管戶口不戶口,官大富就改名官二代了,官二代沒幾天就成了紅小兵。

      在那年代,天有不測風云,沒幾天,老官犯事了差點就被抓進了牛棚。走資派進牛棚,該,那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當然該改造。官二代的爹,老官,從1948年起義進部隊,都在后勤喂豬,白了說,就是一個“豬官”。有了兒子的第二年,他正式當了畜牧班的班長,是兵團農場管牛號、豬號、羊群的“官”,不管“豬倌”“牛倌”“羊倌”,老官終于成了兵團最末一級長官“班長”。

      1969年初,有一天,老官別出心裁,他暗地里殺了一只小羊,煮煮弄弄,便叫兒子“官二代”偷偷摸摸送到牛棚,給關在牛棚的連長、指導員、技術員、會計他們吃。

      誰知,被看管“走資派”的人吃飯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東窗事發(fā),新的連里的革委會成員,立刻到住在牛號的老官家去,

      老官是1948在山西參軍的子弟兵,他不想被大家弄到大會批斗,立刻承認自己偷公家羊給“走資派”吃的。群眾組織的頭頭們研究,按犯罪情節(jié)“偷羊”“給走資派吃”是夠立即進“牛棚”的格,但第一把手說:“算了,他一進去,那些豬呀、牛呀、羊呀?jīng)]人管得好,損失會更大的?!?/p>

      于是,老官被撤掉“班長”,帶罪工作。

      那天晚上,很冷。

      塔里木河的河灘上,東一棵胡楊、西一棵胡楊,在風中發(fā)出異樣的怪聲。官二代背上背著一大坨羊肉,幸好還熱乎乎的。羊肉是裝在一只化肥袋子里的,那袋子在那年代很奢侈地襯著一層薄薄的塑料紙層,湯水是漏不出來的。

      忽然,才十一歲的官二代,“啊”地一聲撲倒在地,還尿了一褲子,他“嗯嗯”地哭著趴在地上,不敢抬頭。

      其實,什么也沒有,他看見的還是那幾棵巨鬼一樣黑的樹影,聽見的是夜里河灘上的各種聲音,青草疏疏的聲音、河水在冰層下的聲音、野羊野鹿野兔野鼠走動的聲音。

      他是忽然想起牛號放牛的上海青年說的,塔里木河邊團部的墓地里,每晚有一個女鬼會飄飄地在夜里行走。那女鬼是場政委的夫人,被看牛棚的壞人欺侮得上吊死了,說是常常夜晚出來,“嗚嗚”地哭……

      他害怕碰見那飄飄的冤魂的影子。人小,背上的肉重,膽子一虛,便跌倒了。還沒等他抬起頭來,一個聲音在他頭前炸響:什么人?干什么的?是一個維族人的聲音。

      官二代哭了,“嗚嗚”地渾身發(fā)抖,起不來。

      那黑影上來,用電筒照照官二代的臉,說:是黑蛋呀,黑黑的跑到這河灘上來干啥?

      這維族人叫阿不都·艾買提,是一位牧民。他認識官二代爹老官,經(jīng)常和老官一起放羊,還知道老官的兒子叫黑蛋。阿不都將黑蛋扶起來,發(fā)現(xiàn)小家伙背上的羊肉,他摸了一摸,背上的羊肉還熱乎乎的,他對黑蛋說:是你爹殺的羊?

      黑蛋不吭氣,送肉的事又被人發(fā)現(xiàn)了,嚇得渾身瑟瑟發(fā)抖。

      阿不都細聲問黑蛋,是爸爸叫你送的?

      孩子不吭氣,只點點頭。

      是給“牛棚”里的人送的?他知道,這里是通往“牛棚”的路。

      黑蛋顫抖得像篩糠。

      阿不都說,黑蛋,牛棚里的技術員和連長他們都是好人,別怕!

      黑蛋在黑暗中睜大眼,看看阿不都,他看見阿不都叔叔挺直的鼻梁,很和藹的神情,便說,我爹說,連長每天打2 000個土塊,腰疼病嚴重了,殺只羊給他補補。

      阿不都說,老官,好人!走,我?guī)闳ヅE铩?/p>

      阿不都挽著黑蛋,在黑暗中大步往前走著。

      周圍的景物好像清楚了一些,天上的星星也像亮了一些。背上的羊肉散發(fā)出香氣,阿不都笑了,說,老官是好人。我怎么沒想出這點子呢?連長和我們隊關系好,幫我們種棉花,技術員也常常來地里指導我們打叉、放水……唉,這年頭有點不對勁,好人怎么都成牛鬼蛇神了?

      官二代小,不知道他說這些話的意義,他只知道要當紅小兵。

      忽然,他們看見一叢紅柳旁邊蹲著一個黑影。

      誰?阿不都厲聲問。

      我,拉夜屎的!

      這是一個上海小青年,他因為聽“敵臺廣播”進的“牛棚”,這上海青年擦了屁股,邊系皮帶邊向阿不都他們走來!

      他低頭瞅了瞅官二代,大聲大氣地說,是黑蛋呀,嘎夜了,還來河灘轉悠,快成野兔子了嘛!

      忽然,他嗅了嗅鼻子,說,這是啥么子呀?嘎香呀!哦,我饞唾水都出來啦!嗯,我聞出來了,是羊肉!羊肉,給誰吃的?

      兩人不說話。

      他又說,我知道了,準是阿不都給連長他們殺的羊,對吧?

      兩人仍不答腔。

      黑蛋,儂是好人老官的兒子,肯定也是好人。這樣吧,我也叫連長請假出來拉屎,不就好了嗎?

      阿不都說,可以!可以!不過,你先吃一點再回去!

      上海青年笑了,好呀好呀!不然,我揭發(fā)了怎么辦呢?

      阿不都從黑蛋背上取下肥料袋,取出兩個羊排,叫上海青年吃。

      上海青年拿上肉立馬大嚼起來,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不一會,背影就消失在迷茫的黑暗中。又過一會,技術員扶著連長過來了,阿不都將黑蛋送肉的事給他們講了一遍。連長擔心地說,吃,我們是想吃?。∪绻@事兒讓那個管牛棚的“二賴子”發(fā)現(xiàn)了,老官吃不了兜著走,也會挨批斗的……

      阿不都說,連長小心點,真主會保佑你們沒事的,放心吃吧!后天,我給你們送只雞來……

      誰知,沒幾天,軍委的人來了,牛棚的人也放出來了!老官送羊的事打倒“四人幫”后卻傳為佳話。

      “文革”后,知識分子落實政策,技術員當了副團長,沒多久,老官成了后勤排排長。又沒兩年,老官又成了團里畜牧隊的隊長。這一下,黑蛋這大名為官二代359旅的后代,真正成了名符其實的“官二代”了。

      官二代在恢復高考的1978年,已長成白白凈凈的帥小伙了,他居然考上福建華僑大學。

      一個牛倌、豬倌、羊倌家庭的孩子,怎么能有外僑關系,怎能考上華僑大學呢?

      有人說,是那個吃過小黑蛋摸黑送的羊肉的技術員副團長為黑蛋搞的一張僑居證,才得以進華僑大學的。這流言蜚語傳開后,便有人說,誰敢冒著挨批斗的危險偷殺公家羊子煮肉給牛鬼蛇神呢,誰就是正直、剛直的人啊,好人有好報??!

      那官二代一晃四年在華僑大學畢了業(yè),官二代這年二十七歲,新疆孩子一米七八的個頭,由于吃不慣福建的總帶點海味的湯和菜,也不習慣頓頓米飯,甚至外出吃碗面,也不是麥面而是米面,因此,身體內沒有貯存多余的能量,長得瘦高瘦高的。嘴唇也薄薄的。拿上畢業(yè)證了,他決定到廈門鼓浪嶼玩上一玩。

      上了廈鼓海峽的輪渡,清新的海風帶著一絲咸味吹拂他的面龐,看著碼頭上仿古景色,眺望遠處鄭成功的塑像,還有那波光粼粼的海面,這個塔里木河里長大的兵團農場的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奇想,等他工作后,要將他的養(yǎng)豬、牧羊、喂牛的父親,弄到海邊來游玩一個禮拜。

      父親原是1948年在山西參軍的老子弟兵,跟著“359旅”進了新疆,國民黨“九二五”新疆起義后,他是22兵團的一個班長,兵團成立后,他一直當班長,可能是他在老家山西大同的古戰(zhàn)場,那里是“雁門關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種麻”“元月雨過山頭雪,秋風遍地起黃沙”的地方,父親五歲就放羊,有一套河灘上放羊的經(jīng)驗。1958年,兵團一師向塔里木進軍后,他就在S團場的后勤班放羊、喂豬、喂牛、當班長。父親姓官,又是豬倌、羊倌、牛倌,后來當了畜牧隊的隊長,是個連級“官兒”了,可人們仍稱呼他“老官”,甚至連團長在開生產(chǎn)會議時,提畜牧隊都是“老官那個隊”。是嘛,畜牧、畜牧,就是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牛的,父親仍是豬倌、羊倌、牛倌,從沒人叫他“官隊長”!兒子永遠記得七歲那年的五月,塔里木遭到百年未遇的特大黑風暴。那天天都黑了很久了,父親還沒有趕羊回來。媽媽說,黑蛋,你爸爸是不是有危險?。★L暴刮得這么大……黑蛋說,媽,我到連部找連長去!媽醒悟過來了,說,對呀,叫連里派人找去!黑蛋一口氣跑到一公里外的連部,連里正在點名。一盞馬燈昏黃地照著一百多平方米的俱樂部,黑蛋一進俱樂部,就大聲哭了,連長,我爸和羊群還沒回來……

      俱樂部里一百多號人都躁動了。連長黑胖黑胖的,說起話來羅羅嗦嗦的??墒?,這刻,他大聲命令:“指導員,給團里打電話,叫警衛(wèi)班的人騎馬到南干大渠戈壁灘上去找老官!二排長,你們排跟我到367號地外邊戈壁灘去尋找!技術員,你帶三排的人撒到洪溝邊去!”

      輪渡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鳴叫,鼓浪嶼到了。官二代的思路也被打斷了。那一次到了第二天晚上,團部的馬隊才找到他爸,老官在黑風暴中迷了路,他趕著羊群朝南面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方向走去了……當羊倌和羊被救回連隊時,黑蛋和他媽眼睛都哭腫了。誰知,那老官沙啞著嗓子說,我不會死的!要死也死三回了!打運城時,一個子彈打掉了我的帽子,也沒打著我。塔里木河開荒時,遭雷擊,樹斷了半截,我也好好的。那次到塔里木河北岸去運糧食,船翻了,李大頭被激流沖走了,我也泅到沙灘上脫險了……

      官二代上了鼓浪嶼,喉嚨還哽著,眼里的潮氣還未干。他再次下了決心,自己將來掙錢了,一定要叫爸爸媽媽到內地看一看,游一游。看著海邊無數(shù)游泳的泳裝人兒,吃著帶蝦和牛肉的面,他又想起了自己遠在塔克拉瑪干北緣的父親和母親。

      官二代跟著人群往岸上涌去,只見島嶼上一幢幢紅房子鑲嵌在綠蔭中,腳下的碎石小路向島內延伸著。他知道,這是一個步行小島,路上沒有一輛汽車、自行車。路過音樂廳,里邊傳出悠揚的鋼琴聲,跟著人們往前走,來到椒莊餐廳。他有些餓了,便坐下來要了一碗面。

      餐桌對面?zhèn)鱽硪宦暣钣槪骸靶』镒?,北京來的吧??/p>

      官二代輕輕地點點頭。

      對面坐著一個獨臂人,壯實的身體,著黑色的衣服,頭方面闊,一雙眼睛大而有光。官二代無法判斷自己對面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但在八十年代初,人們從文革中走出來沒幾年的人,真的無法給這個人戴上工人、干部、農民還是學生的稱謂。他有些膽怯,迅速吃完自己的面,就往日光巖的方向拾階而去。

      石階路上,可以看見一些古舊歐式建筑。從門外往里望去,可以看到別墅內植物叢生,花木蔥蘢,美麗而幽靜。他正駐足打量這有“萬國建筑博覽會”之譽的各種建筑物時,背后傳來一個聲音:“第一次來廈門吧?”轉過身來,官二代嚇了一跳。那個壯實的黑衣獨臂人站在他下一個石階上。

      “你呢?常來廈門嗎?”官二代不知出于何種動機,居然問出這句話來。

      “我常來!每個月兩次吧!”黑衣人一雙眼睛瞟了一眼遠處的輪船,不經(jīng)意地回答著。

      官二代有點鄙夷地向黑衣人輕飄飄地點點頭,便沿石階往上爬去。來到博物館門前,黑衣人的聲音又固執(zhí)地飄進他的耳鼓,“這個百年博物館,展出了十五個國家洋人在島上使用的物品,那些帶花的瓷器和標致的銅雕小人……”

      沒等黑衣人說完,官二代就打斷他的話:“你是販文物的嗎?”

      “不是。我是做玉石生意的,做文物是犯法的,犯法的事兒,我不干?!?/p>

      官二代追問:“你是河南人吧!河南南陽有很多玉石。”

      “我把河南南陽的獨山玉石和貴州玉販到廈門,賣給中山路上的寶石商,什么手鐲、串珠、吊墜等(淡綠、灰黃、紅色)把件、掛件、配件,這里的臺灣人可喜歡買啦!我跑一趟差不多可以掙七八千元錢?!?/p>

      官二代心里震驚了,第一概念是這個獨臂人原來是投機倒把分子。怪不得打眼看他,不像工、不像農、也不像干部,這位兵團二代人,上了四年大學,不想和這種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可以說不正經(jīng)的人搭架。他像躲避瘟疫一樣快快地離開了獨臂人,向日光巖沖去。

      下午,當他從鼓浪嶼跨上輪渡時,不知怎的,他轉動著腦袋,想再看一眼那個玉石販子。天啊,現(xiàn)在,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發(fā)了財,這羊毛不是出在羊身上了,而是出在狼身上了。官二代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羊毛出在狼身上的貶義論調成了三十年后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名言?!安怀鍪辏覀冇诌M入摩爾時云計算時代。我們過去羊毛總長在羊身上,現(xiàn)在看到羊毛長在狼身上。狼性是市場經(jīng)濟中所需要的。”

      晚上,他從紅山賓館出來。轉過幾條二三米寬的小巷子,就來到中山路上。他一家家走進金店、玉石店,看見里邊各類寶石五光十色顯擺在玻璃柜里。官二代是學市場營銷,這是市場經(jīng)濟大學里最早的學科,他學得成績平平,但國營銷售法則,他是知道的。那晚,他居然從寶石商口中打聽到幾種玉石的價格,特別是和田玉,價格高出貴州玉和南陽玉十幾倍。

      從此,那個獨臂人的影子就時常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

      揣上畢業(yè)證回到塔里木,他被分配在團供銷科。

      他爸老官已退休在家。農場實行包產(chǎn)到戶,農工積極性也釋放出來,老官夫妻也自己養(yǎng)了一群羊,一家其樂融融。

      那一天早晨,晨跑完了之后,官二代立在316號條田頭上,兩手插在褲袋里,那1米78的個頭,那眺望條田盡頭林帶的眼神,非常自信,覺得自己一個羊倌家的孩子,一個兵團二代人,能上大學,分配在團部工作,這就是自己的幸運!自己家的幸福!

      這時,太陽從林帶梢頭露出一線金紅,他的眼睛被金光刺了一下,便閉了一下眼睛,這一黑,他腦海中忽然閃出了那個獨臂黑衣人的影子,兵團二代人忽然一陣心悸,腦門上沁出了一些冷汗。

      有的人決策一件大事,需要幾天,幾月,甚至幾年才能定篤下來。這官二代就在這短短的一個早晨,仿佛看到那剛剛升起的金紅的太陽,給自己注了一劑強心針。

      那是“五一”節(jié)放假的日子,他搭上一輛貨車,去和田了。

      節(jié)后,他拍了一封電報給科里,說他陪廈門來的同學去和田旅游,同學生病了,他乘飛機送同學回廈門。

      老爹聽說兒子回福建去了,他不擔心,兒子從小就有善心,又有膽識,他相信自己的兒子很快就會回來。

      官二代此次只帶了一千九百元錢,這還是從他老爹箱子底下搜刮走的。他在和田玉龍喀什河去拾了一些青白籽玉,又買了一些維吾爾拾玉人的玉。誰知,他到廈門后糊里糊涂就賣了一萬四千多元。一個金鋪的老板對他說,和田玉這里少,臺灣人最喜歡和田玉。老板還愿意長期和他合作,說貴州玉、南陽玉比和田玉差遠了。

      官二代在廈門機場候機室居然碰見了那個讓他甩不掉、放不下的獨臂黑衣人。

      黑衣人此次換了裝束,身著夾克衫,頭發(fā)細軟地蓋在國字臉上,顯得正常多了。官二代上前與獨臂人打招呼,獨臂人卻記不住他了,可想而知,此人天天在外見的陌生人太多了

      官二代笑吟吟地說,鼓浪嶼博物館見過的。

      啊——對對對!你這是第二次來廈門了吧!

      官二代吃驚,不置可否地微笑著,然后問他,你在做玉石生意之前是干什么的?

      唉——一言難盡!我在中越戰(zhàn)爭中負了傷,被狗日的越南鬼打掉了一只胳膊,復員后,安置的工作不稱心,就走上個體這條路了。

      官二代對面前這個令他討厭又甩不掉的獨臂人肅然起敬,原來他是英雄,他對英雄坦誠地說,我是兵團人,兵團與解放軍是親戚嘛,他拉英雄的手搖了又搖握了又握……

      當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情形新鮮出爐,或者當我們對一種新生事物朦朦朧朧還沒有把握的時候,誰要去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那是要擔點原先的思維定勢輿論的壓力的。官二代很智慧,他不張揚,有點他黑夜給牛鬼蛇神們送羊肉的意味,悄悄地干著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是個出現(xiàn)一個萬元戶就要驚動團部的年代,何況官二代跑了兩趟和田和廈門,已成五個萬元戶了!

      他回到團部,辭了供銷科的職,回到老爹退休的畜牧隊,承包了一百多畝土地,并雇了四個內地來打工的四川人干活,讓老爹管著土地和四個工人。

      后來,他又將和田廉價買來的籽料,送到蘇州去請玉雕師傅加工成觀音、玉墜、玉鐲等配件,附加值成幾倍增加。

      父親把羊交給母親圈養(yǎng),自己終日走到兒子承包的土地上,他也不多問兒子在外面干什么,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真正成了原來的名字“官大富”。他仍然叫兒子黑蛋,老連隊的人,甚至阿不都見了他,都還是親切地叫他黑蛋。

      黑蛋總是穿他那套廈門買來的土黃色的拉鏈夾克衫,見連隊的人還是叫“阿姨”“叔叔”。

      80年代末,他在吐魯番的火車上,碰到一個擁有兩個磚廠的老板,那老板說,自己另有投資意向,想將自己的兩個磚廠承包出去。

      他又是在火車上的幾分鐘之內,決定了自己一生的第二個投資項目,他一分錢也沒交就承包了兩個磚廠,每年向老板上交四十萬元。

      他以為自己又搶了一個金娃娃,誰知,剛鬧過學潮的中國,經(jīng)濟受挫,銀行開始緊縮銀根,許多建筑工程下馬。官二代的磚廠虧損了20多萬元,還要向老板交四十萬元的承包費,官二代遭遇了創(chuàng)業(yè)途中最致命的一擊。

      正在他人困馬乏,黯然神傷,心情沮喪之際,華僑大學的同學何錦給他打來電話,說她和哥哥以及福建福清的高中同學準備在湖北投資一個鐵礦,希望他來合伙,一共五個合伙人,如他來參與,只要有五十萬元就可以了。

      官二代一張機票直到武漢,與五個福建人商議開鐵礦之事。最后,以共享企業(yè)經(jīng)營所得,對經(jīng)營虧損共同承擔責任達成協(xié)議。鑒于官二代遠在新疆,只出資并自負盈虧,不參與經(jīng)營。

      官二代回到塔里木河S團場。那天早晨來到自己承包的地里,好像才從天上落到實地。十多年中積累的一百三十萬元,一下子只剩下二十萬了,他立在地頭兩手插在褲兜里,眺望遠處的林帶,這時,太陽從林帶背后露出半個臉來,金紅的光輝刺得他閉上眼瞼,忽地,那個獨臂人、磚廠老板、何錦、福建那幫合伙人,同時出現(xiàn)在他腦海……

      改革開放十五年,在他創(chuàng)業(yè)的人生這條路上,總是匆匆忙忙地去決定完成一件事以期達到加快速度積累的目的,結果磚廠一項失敗慘重。那個老板年歲雖大,但他早已預測到緊縮銀根背后許多工程下馬,他知道自己的磚廠就要虧損,便一分錢也不預交地就包出去了。官二代罵自己太年輕了,沒看到形勢……這時他在心中禱告著,天啊,這次鐵礦可不要又虧了……

      何錦同學的哥哥何濤是從美國回來的,懂得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律,他們拿著300萬元到湖北,發(fā)現(xiàn)鐵礦不利,馬上轉行搞爆破,他們買了幾臺挖掘機,開始搞些拆遷工程項目,后來做礦山大爆破工程,兩年中,他們的公司盈利一千多萬。

      何濤是一位金融博士,波浪理論對他來說,是初級的東西,可是他利用墨西哥和亞洲金融危機的這個機遇,又借了自己華僑父親的三千萬,到上海虹橋機場附近,共投資5千萬搞房地產(chǎn)工程。

      其實,何錦也不是無緣無故隔著千山萬水來找他當合伙人的。大學期間,何錦對官二代有好感。她喜歡他高高的似塞外白楊一樣的個頭,雖不壯實性格卻剛毅。每當他從操場那邊的大榕樹下走來,她就如同看見巴黎櫥窗中偉岸的男模特兒,盡管他穿著兵團人的洗白的黃軍裝,還是那么眩目,那么精神。她發(fā)現(xiàn)他性格沉靜,不愿聽無聊的小道新聞,卻能不厭其煩地在熹微的晨光中不停地投籃。他不是校籃球代表隊的,但卻是出名的“灌籃高手”。何濤在聽了何錦的推薦他為合伙人時說,性格是一個人在現(xiàn)實的穩(wěn)定態(tài)度和習慣化了的行為方式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特征。性格的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即“做什么”和“怎樣做”?!白鍪裁础北砻髁怂谧非笫裁淳芙^什么,反映他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怎樣做”表明他如何去追求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如何去拒絕他所要避免的東西,反映了他的行為方式。兩兄妹就這樣將遠在西北邊陲的男兒俘獲到自己的公司。

      何錦對官二代創(chuàng)業(yè)和各地辛苦忙碌的了解,感知到他們經(jīng)歷有力量的內蓄。她感到走近他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這個樣子。何錦和官二代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彼此明白自己對愛情的需要不能再拖延了,人活著總要愛一回。何錦是福建華僑的女兒,從小在美國長大,考上華僑大學國際貿易專業(yè),哥哥回國之前,她在廈門進出口公司任職。她總相信,通往愛人家里的路不會漫長。上帝卻讓她愛上了一個西域的男子。官二代每次回塔里木農場,她常常恍恍惚惚地人像在一座高山上,朦朦朧朧地對官二代喊出,我看見張騫牽著汗血寶馬過來了!我看見唐僧牽著白龍馬過來了!我看見你披著塔克拉瑪干的風沙過來了!一年之后不久,他倆飛美國舉行了婚禮。

      官二代聽說借錢有點猶豫。何濤對他說,自己赤腳走走不快,借人家一雙鞋子穿上,那就跑得快了。再說香港的股市從一萬多點掉到幾千點,你以為它會趴在那里不動嗎?等熊市過去經(jīng)濟復蘇,房地產(chǎn)也會往上走,這時,我們還在低位投資的房地產(chǎn)就賺上錢了!

      官二代是學經(jīng)濟的,他明白市場經(jīng)濟初期的中國,最終會迎來房地產(chǎn)的春天。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鄧小平的“步子大一點,再大一點”的話,對上海形成一個巨大的經(jīng)濟沖擊波,催生出上海浦東開放,浦東開發(fā)給上海經(jīng)濟振興帶來了新的機會和希望,接著工業(yè)生產(chǎn)、內外貿易、旅游、房地產(chǎn)、財政、金融迎來新的機遇。他心甘情愿入股了何濤的房地產(chǎn)公司。

      到2000年,何濤的房地產(chǎn)股份公司又在上海芷江路一個單位建筑幾幢高層樓房,三年后,何濤的公司賺了大大的一桶金。

      2005年,官二代從塔里木河畔購買了千畝牧場,成立了一個“老倌牧場”,讓83歲的老官當牧場場長,官二代真正成了“官二代”。

      牧場上,何錦和官二代騎在馬上,慢慢踱在牛羊群中,遠處,塔里木河在藍天下閃著波光,河對岸的胡楊林在天邊畫出一條柔美的曲線。妻子笑吟吟地說,這可能是塔克拉瑪干最美的濕地!丈夫點點頭,牧場這一片綠地,是我們用苜蓿打造的,這是我從澳大利亞引進的技術。

      何錦回眸一笑,你真是“倌二代”,不過,你這個“羊倌”已從傳統(tǒng)模式脫胎出來了!

      官二代說,最滿意的是我爸爸,說我繼承了他的事業(yè)。

      何錦忽然心生一策,這樣吧,我也到塔里木來,我可以從上海的房地產(chǎn)公司抽一部分資金到阿拉爾,建造兩幢高層,怎樣?

      丈夫是359旅的二代人,要在自己生長的地方建筑高層,這個沉靜的男子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對夫妻,在塔里木河畔,幾分鐘之內又達成了一個共識。

      幾年后,天下第一師師部遷至阿拉爾,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這期間,那兩幢靠塔里木河最近的高層樓房,就是官二代和何錦的錦官房地產(chǎn)公司建造的。

      一天晚上,老官在兒子媳婦的20層樓上眺望塔里木河,心里琢磨著:“媽的,我們原來連隊的會計,難道是神仙?我去會計辦公室報戶口,他說,就叫官大富吧,給我兒子起個‘大富’的名字,怪吧,兒子要不是文革入不了紅小兵,現(xiàn)在還是正經(jīng)八百的官大富呢!”

      這社會不停地在變遷,誰能知道羊倌還住到“天上”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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