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如何談論我們的文明?(外二篇)
閆文盛
編輯約稿,要求談論《我們的文明》?!段覀兊奈拿鳌返淖髡呤嵌艑W文先生。杜學文先生是我們作家協(xié)會的領導。我大體知道《我們的文明》在研究什么問題,但未讀之前,遠談不上深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用了近十天的時間讀完了這本僅僅20來萬字的著作,這種未及“深入”的感覺不僅未除,反是更重了。這自然不是作者的問題,這是作者之外的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杜學文先生是謙虛的,謹慎的,然而在他莊重地寫下“我們的文明”這個題目之時,我能感受到作者來自骨子里的那種迫切:
由于我工作的地方在山西,自然對山西更加關注。這一方面也局限了我的視野、格局,但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不了解山西的歷史也就很難了解中國的歷史。
正是由于這樣的迫切帶動,杜學文先生寫下了他視野之內的種種。對于他所見所思之種種,我們也未必不見,未必不思,但結果卻是如此迥異:我們在日益感受到西方文明的重量,而對東方式的文明淵藪避之不談甚或少談。長此以來,那些徘徊和猶疑變成了我們身體中的另一種成分,我們很難再恢復到那種忘情的“確信”的狀態(tài)。在“決不肯信”所印證的孤獨和“憤世”之中,談論“我們的文明”就有了一種撕裂“內在之我”的血淋淋的疼痛。
但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們變成了這個樣子?
自然,這不是《我們的文明》所關注的核心,這是另一個范疇之內的事情?!段覀兊奈拿鳌冯m多少有點矯正“我們的悖離”的意思,但更多的事實證明,作者并非醉心于此。他只是想誠懇地、異常樸實地告訴我們他所看到、所理解到的真相?!皩θ祟惿钪姓娴?、肯定性價值的發(fā)自內心的信奉,這是一種此時極為稀缺的品質?!睆摹段覀兊奈拿鳌酚^察杜學文先生,他顯然比我們的執(zhí)念更深。
所以,坦而言之,《我們的文明》亦為信仰之書。
該書在重新建構著一個已經(jīng)被我們疏遠多時的價值體系,作者要重建我們的信仰?
——在當下,的確很少有人這樣寫作了。杜學文先生的“真實敘述”把我們帶往了過去的具體的輝煌。但我們沒有從書中讀到“小而瑣碎”。他是決意以這樣宏觀、壯偉的鋪排的方式來告訴我們一個不該被我們忽略的偉大的曾經(jīng)。他且以此來瞻望和指涉將來。
由此,他不得不異常謹慎地表達這樣的思考:
對于我們先人創(chuàng)造的偉大文明,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自信。沒有這種文明,人類將長期處于游牧狀態(tài),也不可能誘發(fā)工業(yè)革命、進入現(xiàn)代。她確實是偉大的。但是,就如同任何一個人都會有缺點一樣,中華文明也存在許多弱點,特別是在受到新興文明沖擊的時候,這種弱點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對于這些文明的局限性,我們不能回避,不能視而不見,必須有非常清醒的認知。
是的,就是現(xiàn)在,他的這種“異常謹慎”的思考已經(jīng)確鑿無比地擺在那里了,而我們需要沿著他的思考展開的方向,來重新追溯事情的由來。我們該如何談論我們的文明?
杜學文先生,他原本有很深的疑惑。他應該用了很長的時間來試圖破解這種疑惑。他勤奮地學習和獵取各種知識的結果非常鮮明。到他進行著述之前,對于東方文明尤其是中國文明的推崇已經(jīng)植入了他的骨子里,隨著時間的進一步推移,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應該用力的方向更多。在大約很多年中,由于職務之便,他也的確有更多的機緣去接觸離自己最近的土地上在很古老的年代里發(fā)生的種種事情。當然,他還沒有做更深入的飛翔和想象,他只是被一些事實擊中,并且不厭其煩地展開追問。他談論中國文明的數(shù)千年傳襲而未有間斷,并逐日、逐月、逐年深悉其中究竟。對于這種古老文明所賦予“我們人類”的含義,他也的確不加掩飾地表達著自豪。這種自豪感與他在《我們的文明》開場時的表述毫無二致:
在浩瀚蒼茫的無邊宇宙中,有一顆蔚藍色的星球——我們人類的母親地球。大約距今45億年,她在宇宙里運動生成,在漫長的歷史中孕育了各種各樣的生命,包括大自然的精華——人類……伴隨著時光的流逝,在地球的中部幼發(fā)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兩河流域,出現(xiàn)了人類最早的文明形態(tài)。而在中國的“兩河”即黃河、長江流域,也逐漸形成了東方的文明——華夏文明。
他是以這樣的暗含欣悅的姿態(tài)來展開的,并且毫不動搖。這種欣悅引領著他的理想,同樣毫不動搖。當然,當他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認真地回憶這一切的由來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距離現(xiàn)在很近了。我們不能僅僅從這一部書中找到他要書寫“我們的文明”的全部動力,但是,透過他的表述,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這種精神姿態(tài)生成的端倪:
十幾年前,我在南方一個非常美麗的城市參加會議。時間大概是秋冬之交,天還下著小雨,晚上竟然感到有些冷的意味。那時正好在讀一本關于十八世紀歐洲“中國熱”的書,看得我目瞪口呆,心生愧疚。作為中華民族的子民,炎黃的后人,自己對先人們的努力、奮斗、輝煌竟然如此的無知!
無論如何,自從杜學文先生寫下了他接受昭示的那一時刻,類似《我們的文明》這樣的著作已經(jīng)開始醞釀于他的胸中,只是,處于他當時對自己的未來尚屬懵懂的前提之下,我們也無法判斷他將以怎樣的行動來回報那個南方城市的清冷雨夜。但結合我們的人生經(jīng)驗,這些清寂的雨夜之思的確可能具備某些酵母功能。當然,《我們的文明》不完全是發(fā)酵于這個略帶抒情意味的夜晚,因為她所敞開的世界遠比這個夜晚更為博大和雄宏。我們只是希望從這個細節(jié)之美中做出類似的推斷,并且對于今后將遭遇的種種駁難,尚不準備回應。自從這樣的念頭發(fā)端,那些漫長的書寫時光也就對應了這樣的夜晚,它們漸漸地如在眼前了。
毫無疑問,就算僅僅是因了這樣的驚詫,在接下來的許多年里,作為有心人的杜學文先生,在自己的政務之余,就有了許多事情要做。他像個好學的先生那樣讀了許多書,去了很多地方,對比了很多問題,之后,做了一些演講,而后,才把這些成果整理出來,謙遜地擺在了我們面前。筆者前之所謂未及“深入”,概在于通過杜學文先生為我們打開的這扇門,一個廣大玄奧的宇宙就密集地出現(xiàn)在了那里。他所談論的種種,牽涉遠非一端,著者積十數(shù)年讀書思考之功尚稱“簡陋”,我們只是作為對此有興趣的讀者,又如何可能比作者談論得更多。不過,作者拿著鑰匙開了門,我們尾隨而進。眾聲喧嘩之中,那些過去的歷史也就得以在部分程度上重新回歸。
是的,他談論了我們的歷史,以及,我們的文明。但是,僅僅談論歷史有用嗎?
杜學文先生如是說:
我不是歷史專業(yè)出身,更沒有學過考古,充其量只是一個歷史的愛好者。但是愿意把有限的精力用于學習歷史,并從中發(fā)現(xiàn)歷史的魅力,以激勵自己和大家一起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
或許,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準備和自覺,他才甘于如此,如此執(zhí)著,如此坦誠?!段覀兊奈拿鳌分校瑢τ谖覀兩硖幍倪@個國度,對于我們身處的這片土地,作者寄情遙深。在他的見解之中,我們的文明經(jīng)歷了很多她必然會經(jīng)歷的,她的確曾經(jīng)保有那種通暢、廣博與異乎尋常的活力。這種活力折射了一種雍容和自足,而且,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相對于一些晚近的文明形態(tài),她還具備一種引領和先發(fā)功能。但是,無論如何,就在這種雍容和自足之中,一種危機暗暗潛伏。杜學文先生如實地寫下了他的憂慮,并且提供了他的分析。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種分析顯然還是控制在他心靈的幅度之內,他經(jīng)過這樣的分析,而逐步抵達了自己主體性確立的一極。
關于“我們的文明”的局限,他談到了這樣幾個方面:
——天朝心態(tài)失去轉型機遇。
——流動性弱容易形成文化的僵化。
——重道輕用的方法論難以抵御實用主義邏輯。
——認知方法的感悟缺乏精確性。
他所談論的這若干方面并不復雜。在他的論述之中,多有讓我們悠然心會處。他的敘述邏輯是由“愛”“誠懇”“信”這樣一些要素促成的,若無這些切膚的感知,這些文字或會落入虛偽的浮夸。但是,以我們目前所見,《我們的文明》并無此類毛病,她不過于通俗,也不孤兀,因此,在漫長的閱讀中,多有使我們掩卷而思的時刻。閱讀者和書寫者的信念卻仍在打架,“不肯信”使我保有一種冒險心理和另類激情。我們難以確知的是,書寫者在鋪天蓋地的追詰之中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因為他簡略了思考的細節(jié),而將堅硬的思考的果實直接呈現(xiàn)。我們希望看到他思緒的流動歷程,其目的在于更為柔情地求解。對于宇宙,歷史和文明,以及我們的人生,我們確已迷茫太久。
帶著這樣的心愿讀書,對于“往昔的灰燼”,我們既充滿好奇又似乎難以忍受。但杜學文先生掌握了一個很好的尺度,他所談論的事情合乎情理,而且足夠完整,除此之外,他對于“造就自我”的土地顯然還有巨大的愛意。他不完全是不想悖逆自己的職業(yè)和名聲,他是天性如此,沉穩(wěn)但不趨同?!段覀兊奈拿鳌烦霈F(xiàn)在全球化、現(xiàn)代化趨勢愈益彰顯的當下,品相正直卻也不失奇特。
不錯,這應該是一本希望令我們的信仰回歸的書。作者的意旨如此明確,卻無說教之感,同樣也不天花亂墜,但卻不失令人賞心悅目的快意。杜學文先生,他用了很大的筆力來表述的,正是被我們所忽略的部分。他從實證中獲得支持,以自己的激情來照應這些故事,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的這種穩(wěn)定的激情始終如一,因而可以延續(xù)很久。當我們的目光與那些舊日的余溫交錯,一種日益加深的現(xiàn)代生活正在以新的方式在最新的時空中加速開墾。我們無法從簡陋的論爭中獲得真正的解答,因此,受洗于這樣的“感悟”,那些被耕牛般的力犁開的劃痕,就漸漸地向著我們的內心集中。
這是個典雅和粗俗共存的時代,無數(shù)靈魂被大踏步前驅的世間萬象劫掠。杜學文先生目睹一切,他清晰地寫下了:我們的文明。他是一位忠誠的變革者。對于時代癥候,他似已把脈良久。但這也并非是全部的真相。在我看來,他的興趣在更大的程度上是來自于好奇,像是為了見證日常生活的奇跡,他用了很大的精力來搜涉原委,并且寫下了這樣的書。有時候,他覺得這已足夠。但設想一下,這些推測都可以各自被放大。他應該還會有更為深入、詳密、通達,甚至“抒情”的著作出來,因為“對于日常生活的見證”,從來都是循環(huán)往復,不只可以窮盡一個人的全部性情,而且能夠窮盡一個人的全部可能。而如此期待,恰可以對應我閱讀此書的真正結論:作者正是用了這樣平實的方式在找尋我們久已丟失的靈魂;除了深入其間,我們別無救贖。
——而寫下此句,真令我感慨萬千。
魯順民善寫鄉(xiāng)愁;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以為這是他寫文章的根本。整部《天下農人》,煌煌三十五萬言,他多少次說到想回鄉(xiāng)了,準備回鄉(xiāng)了,或者,他便正在鄉(xiāng)村,諸如此類。我覺得他是一個活在城市的農人,比劉亮程更實誠,比劉亮程更接地氣。我讀劉亮程時,首先感覺到的便是文學,但讀魯順民,我想到的不大是文學。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路子,所重各異,所思各異,但是,他們都寫了農村。寫了農村的天高地遠,寫了農民的血脈深沉。我雖說也是生在農村,但在農村生活我早已覺得不自然了;我的這種不自然與魯順民式的不自然似乎并不雷同,但對于農村的那種復雜到骨子里的體驗卻大體相似。因為這種體驗的相似,所以我讀魯氏大著,便有大感慨。我的這種感慨,先是來自:
這是四七年,過了一個四八年,四九年,南下。沒覺得啥,我們幾千人從晉南過風陵渡,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月亮老大,霧也大,坐船過了河,不知道誰吼了一聲,說月亮。大家回過頭,站在河岸上,發(fā)現(xiàn)月亮在山西那一頭,沒有隨我們過河來。(何謂《鄉(xiāng)愁》)
——是這樣的一種“天涯道路”。
似這類小制作,在《天下農人》中所占的比重較?。坏@類小制作,恰好比那些宏大的作品更加接近我們的閱讀。魯順民作文的巧妙,應該說正是來自于這個“偶然的驚詫”。
河真寬,寬得看不見對岸的山西。
——以此論,我覺得他是個很出色的抒情家。抒情、鄉(xiāng)愁大概都是他寫文章的根本。但是,生活在平實的當下,出入于城市的紅塵巷陌,他固執(zhí)地回頭,思緒流動,固執(zhí)地想家,我想,并不能排除一種可能,他是以自己的“離開”來對抗固守鄉(xiāng)土的無聊和榮耀。他既以自己的離開來對抗,又以自己的離開來加強這種回溯?!短煜罗r人》題目大而嚇人,但事實上,整部書的條縷之間,自有偏重,他寫得最多的仍是他生活多年的晉西北鄉(xiāng)土。
概而言之,他是個有源頭的人。
其實,對于他的由來,我只是知道“一點點”。我知道他早年寫小說,但不大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轉向更直接、更能夠貼近“真實”的紀實創(chuàng)作,也不大知道他緣何會有這種轉變。他在此部書中,大量地書寫了他所生長的那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大量地書寫了他所看到的生命的尊嚴和破敗,當然,他也沒少披露自己曾經(jīng)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和“充滿了各種感受”的事實,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轉折。一個生活在城市邊緣的,老師口中的九歲的“爛農民”(《1992:我們的藍皮戶口》),他所感受的“這種恥辱”,成為他明晰事理、洞察“污濁不堪”的此世的一條通道?;蛟S,書寫“真實”的種子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下的。
當然,這樣的臆測并無用處,因為,后來我所熟識的作者樂觀而幽默;如果說,抒情和憂傷之癥尚且停留在他的夢中,那在更多時候,我所讀到的魯氏文章卻多是別樣的“鄉(xiāng)愁”。如你所見,他運用了大量的筆墨在呈現(xiàn)鄉(xiāng)土的疼痛,他的沉重感又深入骨髓。在很長一段時期,我難以將樂觀和沉重這兩樣素質統(tǒng)一到一個人的身上。
我之大感慨,更是來自“我給你說”:
……具體例子多了,死了的有很多,那是西閣村做得好事情,那些孫子們可殘忍呢。我給你說……有一回斗爭韓聘衛(wèi)的老婆,韓聘衛(wèi)是個教書先生,人品也不錯,但還是劃成地主,對,是化形地主。貧農團見他老婆每天提個籃子撿燎炭,氣不打一處來,捆起來就打,說你那么有錢還裝窮,快快交出來。韓家?guī)熌锊慌抡l,打死打活一句話:打死也沒錢。貧農團最后將她推下四方墩,摔死了。死的時候已經(jīng)受過百般刑罰,磨地,坐圪針柜,火燙鉗子夾,上身被剝光,往下推的時候,田XX將她的褲帶松開,揪往褲腰,上手將她推下去的時候,人和衣服輕易地分離開來。第二天,田XX就將她那褲子賣在了估衣攤子上。
大冬天,滴水成冰,冰天雪地,斗死的人都不允許去收尸,誰要收尸就認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斗爭起來比真正的地主還厲害。后來,那些被斗死的,被槍斃的,都赤紅溜棍扔在野地里,遠遠地就看見一群狗圍著尸首爭搶。屁股在雪地里露出來很搶眼,我給你說。尸體上的衣服早被人脫光了。
——《天下農人》中收錄了五篇關于“晉綏土改”的田野調查,除了上述這篇《關于土改,我給你說》,還有《黃豆豆 黑豆豆》《“左”傾風暴下的黑峪口》《動員》《溝之南,溝之北》。這五篇田野調查,占據(jù)全書的比重約為四分之一。毫無疑問,這當是作者迄今最重要的文字。寫作“晉綏土改”五篇的魯順民,身處“歷史”之中,觀其筆下,那些蒼老的浮云聳動,他客觀、真實而詳密地寫下了那些已經(jīng)漂遠的“無理性的時空”。生活在一個平實的年代,閱讀這些作品,不能不說,有一種突兀的、慌亂的“時空顛倒的錯覺”撲面而來。
我們與作者同處家國歲月的悲傷之中,一種難以遏止的疼痛整體性地侵襲了我們。
與《天下農人》中那些描摹普通人命運的篇章相比,“晉綏土改”五篇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歷史、道德和人心。當然,在這些硬邦邦的文字中,抒情者魯順民被堅決地擯棄了,曾經(jīng)寫小說的懂得虛構的魯順民被堅決地擯棄了。只是作為記錄者的他靜悄悄地躲在了幕后?!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天下農人》只是對過往的見證;無論是作者本人,還是他筆下的民辦教師、煤老板、農民工等等,都游刃于此,視覺如此清澈,如此朦朧,但他們都是舊日“歲月”的見證。
年復一年,浮云聳動,天空長遠。
魯順民沒有告訴我們的是:歷史即是人心,即是道德;我們由來有自,全是這些“歷史”的后人。他以這些更應單獨成書的文字讓我們看到了生命在混亂之中如何受辱,他也以這些文字寫出了我們內心之中的混亂,以及一種所謂“人的悲劇”生成的歷程。
他在以這種書寫來印證他的誠懇。而人間種種擾攘,誠懇者,樂觀者,沉痛者情何以堪?
基于我一向以來的文學立場,此次我所探討的并非傳統(tǒng)和守衛(wèi),我想事先應該告訴王春林先生的是我的懷疑主義者的初衷,這其中自然包括:打散,解除,排斥和疏離;我力求不去贊美;請原諒我的闡釋無度——但后來自思完全不必。因為此事權力已在我的手中。我已經(jīng)花了太多時間閱讀,我準備用少量時間最終完成我“一個人的歷程”。這是閱讀之輕的背面:很顯然,我很少選擇文學批評的緣由之一便是懼于“書寫之重”。
話分兩頭。王春林先生交給我的任務是:談論他的文學批評。他“可能”希望我寫得長一些。別無其他。
但此事對我而言,真是壓力重重;盡管,我只是懷疑他談過這種“可能”。
我的壓力還來自于他的行文長度和密度:他行長文,少機巧;他的分析重文本細節(jié),引論,密密匝匝。這與我近來的閱讀取向也十分不符。所以我的不滿足便由此生發(fā):我希望先從他的短文看起,然后才去深入他依據(jù)他人建構再筑的漫長、浩瀚的“文學世界”。但他的短文真是很少(是否所有的批評皆需采用長文?我有疑慮)。他大概用了許多年只來做這一件事:從閱讀的層面上講,他或是中國當代長篇小說跟蹤閱讀的第一人(略有夸張?也不盡然。有他的《新世紀長篇小說地圖》《新世紀長篇小說風景》等多本集子為證),從撰述的角度講,他至少使用了二十年的生命長度來完成這種閱讀之后的發(fā)聲。
簡而言之,他所持的這種關注度印證了他旺盛的批評激情。二十年,他是一路使重拳,“打散”了虛無主義的泡沫,因為,他“寫下了”,它便“存在了”。
這也是現(xiàn)實一種。
但僅僅如此,又似乎遠遠不夠。
現(xiàn)在,我想推演他從事文學批評的起點,雖說我對于此事并非完全茫然,但至少所知寥寥,我所知道的只是:大約在十多年前我們初相識時,他也只是如我現(xiàn)在這般年齡,三十多歲,但形象已趨沉穩(wěn)。他至少在當時,已經(jīng)從事了十年的文學批評,且在高校任教,十多年過去,他仍在高校任教,形象更趨沉穩(wěn)。當然,更為重要的是,隨著他對當代中國長篇小說批評的更深介入,他自身也早已毫不含混地融入了中國小說發(fā)展一路凱歌的歷程。他尊重并且書寫中國的小說成就,似乎多認可肯定,少指摘批評(早期尤似如此)。至于他的起點何處,可做更久遠的追尋,但彼時我們不識,對他的處境更無感知。但,至少有一點我大概可以確信,他擁有學院派正醇的識見和細膩的分析法,由此他的面目沉穩(wěn),也或可解為:相由心生。很長時間,他都推崇那種穩(wěn)健生發(fā)的藝術。他成為批評家的歷程也可證之以沉穩(wěn),他出招平淡,但使大力,見真心。這是個容易讓人信服的論人論文者。
那么,他的起點便建立在性情之上和閱讀之上,或者還可以說,建立在“生活之上”。他很早就選擇了以文學批評為志業(yè),二十年未嘗一變。當然,他所處在所追尋的環(huán)境也向他提供了這樣的契機,我時常思忖,他的人生少變化與行文少變化,是否同出一理?但另一方面,據(jù)我目下所知,中國的文學批評家確為學院出身者眾,人生路線大致相類,博學多識,卻人生平淡。所以,這一個青燈黃卷苦讀書的群體,到底看出了多少人間的起落?我確又時時懷疑。但這一個龐大的群體(且似乎越來越龐大了),又各各細分,一類如李敬澤者,雖不失學院背景,但到底才氣洋溢,智慧充分,行文飄動輾轉,又捭闔縱橫,初看,似無定法,觀久了則同樣見出內在秩序,形成一己標簽,另一類便如王春林者,行文不炫耀才華,卻也神氣萬足,步伐謹嚴,是十足另一番面目。相比起來,后者仍為主體,但時日久長,求變求新之呼聲日高,文學批評如何既不失學理邏輯,又見出趣味境界,就成為一個問題。
我非學院出身,也未曾立志從事文學批評,所以以客串之身段,來觀王春林所秉承批評之文本細讀法所呈現(xiàn)之批評成果,就自然別有輕松。前謂“書寫之重”也可與此對應。但以我從事詩歌、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約合二十年的時間經(jīng)驗看來,則知無論何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皆非嘔心瀝血不可登堂入室,非天縱之才不可傲視群倫,非虛懷若谷則難以成就大器。若以此論,王春林自然同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一般而二,他非一無所缺,而能在強手如林的文學批評界建樹至今地位日顯,我卻以為無他:只矢志于此可矣。
二十年,是他驗證自己藝術才華的黃金長度。
試論一二。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降,時代風云縱橫,小說家磨拳霍霍,王春林卻以批評家之眼,之手筆,建構文章,闡述得失,先以不猶疑不徘徊之身心介入批評,后孜孜以求不懈于途,就中或偶有蹉跎,但大體可以持續(xù)至今,且內力越來越厚,積累越來越多,自然不可讓人輕薄。這非纖巧路數(shù),而只可認作是一個學問家“觀天下”的“人生選擇”。
再,以效果觀之,王春林二十年的文學批評確有吞吐文學天下之心。他的長篇小說批評,涉及一個長長的名單,舉凡中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陳忠實、賈平凹、劉震云、莫言、王蒙、鐵凝、李銳、余華、史鐵生、王安憶、張煒、格非、蘇童、阿來、王祥夫、金宇澄、方方、畢飛宇、遲子建、蔣韻、呂新、韓東、艾偉、劉亮程等等等等,他幾乎無一遺漏,多文都有涉及,其中多人更是著有專文,此外,甚至還撰寫了兩部涉及某作家或某作品的專著(一部評賈平凹長篇小說《古爐》,一部《張平評傳》,此二書待出)。因此,這是一份“長期的成就”,足見其為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寫史的強烈愿望。
又,談到其行文布局,識見高低,對應于其龐大的寫作體量,自然需長文專論。本文原有計劃細談,但因我所涉獵中國當代長篇小說較少,就王春林著作中所談文本,我此前拜讀的不足二三成,所以只等來日讀過再說。但我承認,他以其寬闊的閱讀視野所昭示的閱讀詩意對我啟示甚大,讀其論著中途,我曾數(shù)次停下,想插入對他所論長篇的閱讀,但俗事冗繁,別有要務,終是硬生生止住。但有些念頭止不住。
果然。
在王春林完成于2006年的《新時期30年山西小說藝術形態(tài)分析》中我讀到了這樣的句子:“雖然我們承認呂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確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個性的藝術風格,但從筆者對呂新小說的閱讀感覺來說,卻總是覺得其中缺少了一種可以被稱之為精神哲學的彌漫于全篇的形而上思考。呂新之所以寫作多年至今也未能臻于一流作家的藝術境界,并不是因為他缺乏必要的藝術天賦,其根本的原因正在于此?!?/p>
在其2013年撰寫的《話語建構與歷史的理性沉思——對呂新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理解和分析》中,又有補充如下述:
“必須承認,在一段不算很短的時間內,我對于呂新所持有的便是如此一種有一定程度保留的矛盾性批評立場。一方面,對于呂新超乎尋常的寫作天賦贊賞不已,但在另一方面卻又為他長時間的某種停滯不前而倍感遺憾。這種帶有自我矛盾色彩的批評立場所折射出的,其實是我內心中一種渴盼呂新的小說寫作能夠早日臻于一流思想藝術境界的強烈焦慮。”
——談什么呢?也正是從這里,我再度看到了王春林所思所想之重。他要為文章道德立言嗎?大概如是。一切有野心的人多愛“指點江山”,評論家尤其如此。
但毋庸諱言,截至目前,我覺得王春林所獲得的仍僅是一個起點。他自身所面對的危機也異常深重。如果有心寫就一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史,我覺得他至少需要克服一些危機(直截就王文談來,我意,行文應虛實相生,不宜過于拘泥,再者,引他人之論或可適度減少,王春林之評論范式,擇材自無問題,惟昔日所重似在追蹤,但撰史,竊以為尚需重引領,重創(chuàng)見),因為上佳的文學評論,應該“如同創(chuàng)造者的一手書寫”,既不能不立足于被評論者的作品,又不可完全止于此,惟此,方能使文學評論本身,具備足夠敞開的語義空間。
彼時,確也曾覺王春林行文汪洋恣肆,河海泛濫,如小說者撰長篇者云,似不拘細流,因此既喜又不喜,后讀他人評論,卻罕見如王春林者,真是踏實耐心到了極處(是否與其從事教師職業(yè)相關?但細思又茫然,因既從事文學批評,又兼之傳道授業(yè)解惑者眾多,如前述,那么結論就只能是相關個人性情稟賦),所以,也就難以概括。
只不過,王文重在實處,少層次,少鋒芒。我卻更喜歡“虛無主義者下的蛋”。我喜歡“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致復雜”。我喜歡“言有盡而意無窮”,風起無窮處,閱讀無盡頭。我喜歡一切文體都具備神性。文學批評雖有批評對象,非天然自創(chuàng),但也大有可為。它不只可以談論他人為誰,同樣可立標桿:我為誰。當然,大路多歧,或者“大象化無形”更好。我非我。自然非但應滿含洞見,也應滿含雜質。
王春林先生滿含洞見。
見此言:“此處所謂中國文化傳統(tǒng),就是指雖然我們也有所謂的哲學存在,但嚴格地說起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所嚴重缺失的,正是一種帶有突出思辨性的邏輯分析能力。因此,在現(xiàn)代社會與現(xiàn)代思想形成之前,分析方法的嚴重缺失,的確可以被看作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根本特征所在。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形成鮮明對照的,自然就是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雖然很難說西方的文化就不重視綜合的認識方式,但相比較而言,西方文化自文藝復興以來,便特別注重于事物細部的內在分析,卻又絕對是無法否認的一個事實?!保ā?身體課>:智性敘事中的精神剖析》,王春林文,收入《新世紀長篇小說風景》)
——因此,大體說來,筆者上述行文,多是避重就輕,類如“雞蛋里挑骨頭”,未必合王先生意。
——但如何更好?無論對王春林還是對我們,都確是一個問題。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