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上海寶貝》的都市形態(tài)及其書寫原因

□方亞男

試論《上海寶貝》的都市形態(tài)及其書寫原因

□方亞男

衛(wèi)慧所著長篇小說《上海寶貝》自出版發(fā)行后便頗受爭議，并最終遭禁。小說三十二個章節(jié)，主要講述了上海一位年輕的女作家倪可與男朋友天天和德國情人馬克的一段情欲糾葛，并參雜了他們生活中其他“新新人類”的各種情欲故事。這些都是在上海這個“后殖民情調(diào)花園里的混亂而真實的故事”。小說“混亂、直率、露骨，充滿形而上的思索和赤裸裸的性愛”，是一部半自傳體的小說。在這部小說里，上海的都市形態(tài)與這種形態(tài)的書寫原因都有一定的可商榷之處，本論文將主要探討這兩方面。

一、上海的都市形態(tài)

衛(wèi)慧憑著本能的直覺，想“寫一寫世紀末的上海，這座尋歡作樂的城市，它泛起的快樂泡沫，它滋長出的新人類，還有彌漫在街頭巷尾的凡俗、傷感而神秘的情調(diào)?！笨梢哉f，《上海寶貝》看似寫人，實則寫城。人物都不過是城市的一面鏡子。

通過典型人物，《上海寶貝》塑造出了一種“典型”的上海都市形態(tài)。具體而言，這些都市形態(tài)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物質(zhì)層面

就如“電梯每上升一層，城市脆弱的地表就斷裂出一條細細的縫，電梯上上下下，上海就會以每秒鐘0.0001毫米的速度向太平洋洋底沉陷”一樣，在后殖民的條件下，“電梯”所象征的從西方引進的工業(yè)文明在一定程度上也于無聲處摧毀著上海的城市景觀和物質(zhì)世界。

首先，上海變成了一座環(huán)境惡化的凋敝都市。

工業(yè)廢煙廢氣的籠罩，使上海終日飄著灰蒙蒙的霧靄。它的“冬天就像一個女人來的例假又濕又令人厭惡?！贝a頭上的“江水一片濁黃，漂浮著零星的塑料瓶、爛水果、煙蒂之類的垃圾。水面微微起皺，像一片弄臟的巧克力奶昔?！瘪R路上四處奔馳著那種冒煙的三輪汽車，衣服被隨意晾在人行道上，雜亂無章，就連找一塊像樣的草地也十分不易。小說里倪可等人在草地上舉行派對時遭到一位外國老太太禮貌驅逐的經(jīng)歷便說明了這座城市的草地所象征的綠色環(huán)境已近乎匱乏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由此可以看出草地背后所潛藏的巨大的環(huán)境危機。

其次，上海是一座高度同質(zhì)的西化都市。

高樓、櫥窗、霓虹、廣告牌，這些人類發(fā)明的工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遍布著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日常生活的卑微像塵埃一樣懸浮在空氣里，組成工業(yè)時代千篇一律的主題。”隨著上海第二次西化浪潮的到來，各大跨國公司、金融巨頭、大財閥又卷土重來。上海不斷被西化，并有嚴重的親日傾向，“安室奈惠美的歌，村上春樹的書，木村拓哉的電影，還有數(shù)不清的日式卡通漫畫、日產(chǎn)電器都是人們衷心熱愛的。”日本菜、日本化妝品，也成為倪可這樣的女性并不排斥的對象。在這種“后殖民”的條件下，傳統(tǒng)的東方文化逐漸消解。形形色色的“洋品牌”充斥著“新新人類”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老上海的一切都成為他們所摒棄和厭惡的對象。作為一座本身兼具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氣息的典型都市，上海的傳統(tǒng)和個性在逐漸消失，它變得與其他城市沒什么兩樣。人們一邊懷念，一邊卻另有所逐。

2、精神層面

除了物質(zhì)上的環(huán)境惡化與城市景觀與生活的高度同質(zhì)化，上海的精神建筑也在日益垮塌。其都市形態(tài)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上海被描寫成一座靈魂空虛的冷漠都市。

城市的面貌與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思想文化觀念都日益西化。倪可對馬克的膜拜實際上也是對西方所代表的一切的膜拜。這一點從她作品中每一節(jié)開始所引用的那些西方人的詩、話、歌詞等都可以發(fā)現(xiàn)端倪。人們接受了西方的“契約”精神，冷漠理性，“習慣于心不在焉地聽著別人的隱私故事，沒有同情心也愛莫能助?！惫I(yè)時代的文明在他們年輕的身體和膚淺的精神上感染了點點銹斑，如倪可那樣，自戀成為每個人身上“最美的氣質(zhì)”，人性的自私在這種自戀中得到新的彰顯?！澳呖煽诳诼暵曊f愛天天，其實并非真愛，不過是對都功能障礙的異性的憐憫，抑或是潛意識中女權主義者對男性居高臨下的俯視……”總之，上海富麗于市井氣之上的精致、洋氣和摩登艷麗，都掩蓋不了這座城市精神的頹廢和萎靡。

更為嚴重的是，在城市的背后，作者通過天天和倪可寄予和宣揚了許多頹廢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作為一名幽閉癥患者，天天比常人多了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思考人生的終極問題。他是個虛無主義者，消極的情緒貫穿了他的一生，最終失去愛人忠貞的他只能在兩度吸毒后絕望地走向死亡。另一方面，即使是野心勃勃的倪可所思考的問題，也無一不滲透著及時享樂等消極的思想觀念。她斷定“人類本身就在物質(zhì)的暴增與心靈的墮落中戕害自我、毀滅自我?！薄八嘈乓痪湓挘合裎涹菢游缮畹木瑁孛艿目鞓?、不為人知的傷害、即興的激情、永久的向往?！薄靶滦氯祟悺眰兛恐改傅慕訚ㄈ缣焯臁⒛呖桑┗蜇敭a(chǎn)的繼承（如馬當娜）等方式過著表面奔波實則寄生式的生活，他們因為怕寂寞而狂歡，因為怕無聊而尋求各種刺激性體驗。表面的浮華與忙碌，正是他們內(nèi)在空虛的表現(xiàn)。

其次，上海成了一座情色交織的欲望都市。

這是小說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一個方面。即使是有亞洲第一塔之稱的東方明珠塔，在作者的筆下，也被描寫為“長長的鋼柱像陰莖直插云霄，是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個明證。”上海變成了“性”洋溢的公共樂園。正如東方明珠塔成為上海的標志一樣，“性”也成了上海的標志。于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小說里的各種情欲糾纏都找到了正當?shù)睦碛?。從傳統(tǒng)眼光來看，這無疑是對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文明成果的褻瀆和歧視。

作品中所涉及性描寫的內(nèi)容頗多，作品中的人物幾乎無一例外的成為了性的工作者、放縱者。馬當娜可以說是小說里最縱欲的一名女性。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富孀。她的生活充滿了唱歌、跳舞、打牌、喝酒和各種“奇怪”的人。（換句話說，便是酒精和男人。）她為人直率且放蕩，蔑視正常的生活，隨時保持一種玩樂的生活態(tài)度。她可以把自己的男友讓給缺乏性生活的倪可，甚至可以和倪可一起玩二女一男的性交游戲（盡管并未真正實施）。在她眼里，不管男人的甜言蜜語是真是假，只要哄得她高興就好。她喜新厭舊，“她的情愛總是建筑在一次次的分手上。”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不論是畫家阿Dick，還是警察馬建軍，或者是美國小男生，馬當娜事實上都只是把他們當做性的玩伴而已。

倪可則是一個經(jīng)過了包裝的縱欲者。表面上，倪可與天天之間的愛情（如果一定要把他們之間的感情看作愛情的話）由于天天的性無能，算得上是一種精神戀愛?！跋鄲塾?，肉體愈痛?！弊鳛橐粋€正常的女人，倪可的情欲早在與矮個子男人和葉千交往時便被挑起，且她嘗到過令她倍感幸福的性愛的滋味。如火的情欲被來自德國的魅力男人馬克挑起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倪可最終放任自己，頻頻與馬克進行著明知只是“情欲游戲”的身體接觸，并且不能自拔地越陷越深。

上海的“性”與“欲”也不再局限于倪可所處的這個“新新人類”的圈子，它早已擴大到了傳統(tǒng)的、正規(guī)的校園和公司，影響到的也不僅僅是成年人，還有許多初入社會的學生。華亭路上走著許多飛女爛仔打扮的中外青少年；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園里，不少女學生從事著某種曖昧的職業(yè)；地下室的跳舞場里聚集了無數(shù)表情曖昧卻是受過高等教育而成為上海800萬女性中佼佼者之一的良家婦女……至于那些專做跨國皮肉生意的娼妓就更加數(shù)不勝數(shù)了。不斷有人在渴望著走進這個“新新人類”的圈子，從衣著發(fā)型到性愛方式都統(tǒng)統(tǒng)抄襲這個圈子里的人，“新新人類”圈子越來越廣，城市的欲望之火也越燒越大。

二、書寫原因

上海本是一座摩登艷麗的都市，在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上都可以算是最開放、最繁榮、最現(xiàn)代化的都市。與王安憶筆下扎根于日常生活的實實在在的上海相比，衛(wèi)慧筆下的上海更加浮夸。同一座城市，書寫卻大大的不同。筆者認為，衛(wèi)慧之所以塑造了如上所述的上海的都市形態(tài)，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1、后殖民境遇下片面的都市體驗

衛(wèi)慧之所以能抓住上海艷糜、情欲、骯臟、頹廢等負面的城市形象，更多的還是來源于她所面對的后殖民環(huán)境下的“新新人類”圈。敏感脆弱的虛無主義者天天、魅力十足的花花公子馬克、膽大性感的放蕩富孀馬當娜、時刻尋求刺激的雙性戀者飛蘋果等等，倪可所接觸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屬于“新新人類”中的一員?？梢哉f，在某種程度上，倪可的生活就是衛(wèi)慧的生活。“她白天寫作、聽音樂、看書、睡覺，晚上則化金屬色的妝，戴上假發(fā)，跟朋友一道出去，‘像一艘豪華的航空母艦’駛入夜色中的秘密花園。她跟畫家、經(jīng)紀人、時髦產(chǎn)業(yè)的私營業(yè)主、甚至無業(yè)游民在一塊嬉鬧、交朋友。這種生活成了她寫作的切入點?！笔聦嵣?，這種生活狀態(tài)無疑只是社會上一小部分人的，衛(wèi)慧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中把這種西化了的“新新人類”生活圈夸大到整個上海的青年群體，無疑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

不僅如此，作品還滲透了許多對上海和上海人的偏激性定義。例如，匯集了滿街迷人而廉價的商品的華亭路，暗示著“上海人見縫插針善于利用方寸之地的本性”；上海女人又是“精致、克斂、善算計”的代表等等。由此也許可以解釋，師陀《結婚》中的上海和劉以鬯的《酒徒》中的香港同樣也是描寫的墮落都市，但師陀與劉以鬯的都市卻是引人產(chǎn)生共鳴或同情的，而《上海寶貝》的上海卻引來罵聲一片。無疑只會引起少數(shù)人的共鳴和多數(shù)人的反感。因此，衛(wèi)慧所塑造的極端的上海都市與作品中洋洋灑灑的偏激認識自然會引來無數(shù)反對和譴責的聲音。

2、走向狂歡的頑主型人格的內(nèi)在驅使

實際上，片面的都市體驗不僅與人物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而且更多的是根源于人物內(nèi)在的精神人格?！段覀儠r代的病態(tài)人格》作者卡倫·霍尼指出現(xiàn)代人普遍具有一種人們不自知的焦慮和敵意，對愛的病態(tài)需要和對名譽、權利、財富的病態(tài)追求，乃至病態(tài)競爭，都使人們形成了病態(tài)人格。有學者曾專題研究過當代文學中的三種主要人格類型，即章永璘所代表的受閹缺損型人格、莊之蝶所代表的迷亂裂變型人格和王朔以其市民知識分子所塑造的頑主型人格。而這種頑主型人格不僅僅指向王朔的作品，也把“新新人類”們包含其中。

以衛(wèi)慧為代表的九十年代“美女作家”（或者說是以倪可為代表的“新新人類”）實際上具有這種典型的頑主狂歡型人格。我們可以看到，“‘新新人類’，本質(zhì)上都是一些從外在能力上失去了愛人能力，而內(nèi)在心靈上又迫切需求愛的文化畸形兒?！痹谶@種人格的內(nèi)在驅使下，衛(wèi)慧所看到的上海實際上只是“新新人類”病態(tài)人格所感受到的上海。他們極度缺乏安全感，極度需要愛，更需要被愛。他們在孤獨中狂歡，卻又在狂歡中倍感孤獨。頑主型人格驅使著他們走向民間狂歡節(jié)式的縱欲和激情，實際上，這也正是作品無時無刻地滲透著性與欲的原因之一。

3、商品經(jīng)濟時代下的逐利心的滋長

真正偉大的作家應當在寫作時便有意識的避免作品面世后對社會讀者可能形成的不良的思想影響。

王安憶也有描寫“性”的作品，如“三戀”、《崗上的世紀》等，但是，王安憶透過“性”的表面看到了人性的內(nèi)幕，在描寫“性”的方式上，也是極具美感和深度的。筆者認為，不管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如何真實的反映了一代青年的生活方式，它都只是流于表面的膚淺敘事，尤其是與老派上海傳人王安憶所書寫的上海精神比起來，新派的衛(wèi)慧筆下的上海太過偏激也太不真實。更何況，文學的目的不僅僅是書寫社會現(xiàn)實，更重要的引導時代精神?！渡虾氊悺窡o疑會給社會上一些無法抵制消極情緒的讀者帶來更加墮落、消沉的社會心理，作品中“新新人類”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tài)一旦在社會范圍內(nèi)推廣開來，必然會造成整個社會與時代的萎靡和倒退。然而，《上海寶貝》雖在我國遭禁，卻在國外受到熱情追捧。這是否與作者在后殖民境遇下主動迎合了西方的審美體驗，描寫了一座西方人眼中的都市有關？或者如有的學者所說的那樣，是我國當下的文化語境太過保守？一切都還有待商榷。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何巧妙的抵制負面作品對讀者思想的侵蝕，恐怕不僅僅是文學問題，更是文化問題和社會問題。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