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香
內(nèi)容摘要:馮積岐短篇小說《曾經(jīng)失明過的嗩吶王三》,讀后給人欲哭無淚的壓抑和沉重。這是捧著一把陽光掉進無底黑洞的窒息,是走出清香四溢的花園迷入荒漠的茫然無助,是剛看到一丁點兒希望而終至徹底絕望的無盡悲涼,是荒誕異化的物質(zhì)世界對人性的極度摧殘和折磨。
關(guān)鍵詞:《曾經(jīng)失明過的嗩吶王三》 荒誕 眼睛
馮積岐短篇小說《曾經(jīng)失明過的嗩吶王三》,讀后給人欲哭無淚的壓抑和沉重。這是捧著一把陽光掉進無底黑洞的窒息,是走出清香四溢的花園迷入荒漠的茫然無助,是剛看到一丁點兒希望而終至徹底絕望的無盡悲涼,是荒誕異化的物質(zhì)世界對人性的極度摧殘和折磨。
小說寫一個十九歲的嗩吶手王三無緣無故地突然失明后,他卻沒有陷入常人想象的巨大痛苦之中,反而流連失明帶來的異乎尋常的精神享受。王三后來又意外的復(fù)明,他也沒有常人想象的驚喜,反而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這有悖生活常理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是荒誕世界的一個縮影,是物化的世界折射出的精神頹廢的一個光斑。敘述者以嗩吶砌籬墻,為王三構(gòu)建了一座精神花園,讓失明后的王三活得比失明前更加平靜,更加深沉,一點也不悲傷;又以嗩吶的沉默不語為復(fù)明的王三挖掘一座墳?zāi)?,讓其走向絕望死亡的深淵。敘述者用冷峻的筆調(diào)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荒誕世界的鏡像,這種離奇的情節(jié)安排使小說的內(nèi)涵更加深厚,反諷的力量更加深透。
一.用失明營建一座花園
眼睛是人類感觀中最重要的器官,大腦中大約有80%的知識和記憶都是通過眼睛獲取的。讀書認字、看圖賞畫、看人物、欣賞美景等都要用到眼睛。王三十九歲時卻突然失明,是在清明節(jié)前一天跟隨吹鼓手班子回家后無緣無故失明的,醫(yī)生也無法查出王三失明的原因。王三的娘化了香裱,念了咒符,也無法起送附在王三身上的黑暗。
王三的失明很荒誕。失明后的王三更加荒誕。他沒有半途失明者與世界隔離的痛苦,相反,對看不到這個世界卻異常的平靜。王三為什么會有這種異常的反應(yīng)?
王三是一個嗩吶手。嗩吶是我國歷史悠久、流行廣泛、技巧豐富、表現(xiàn)力較強的民間吹管樂器。它發(fā)音開朗豪放,高亢嘹亮,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演奏方便,善于表現(xiàn)熱烈奔放的場面及大喜大悲的情調(diào),廣泛應(yīng)用于民間的婚、喪、嫁、娶、禮、樂、典、祭及秧歌會等儀式伴奏。因此,喜好吹嗩吶的王三跟隨吹鼓手班子在人間行走,見過綠得發(fā)亮的柳芽,觥籌交錯的婚宴,心性純良的百姓;但見得更多的是荒草連天的衰敗,揮金如土的喪葬,齷齪骯臟的交易,欺上媚下爾虞我詐的世態(tài)炎涼;更見過露宿野外衣衫襤褸的流浪兒,被凌辱蹂躪無處安身無以為生的村姑,老無所養(yǎng)淪落街頭乞討為生的白發(fā)老人……王三走到哪里,嗩吶的聲音飄到哪里。嗩吶就是王三的魂,是王三在人世間行走的另一種形態(tài)。嗩吶跟著王三一起見證人間冷暖,飽嘗人世艱辛,品味酸甜苦辣,慣看這個世界各個層面的荒謬。他們唇齒相依,惺惺相惜。王三失明后,連生養(yǎng)自己的娘親都看不見,卻能看清柜子上嗩吶锃光發(fā)亮的黃銅色,能看清嗩吶平靜的姿勢和深沉的色澤。王三面對災(zāi)難的平靜是人類保護自我不受外界侵犯的生理反應(yīng),是一種精神內(nèi)收的回歸,是用嗩吶和荒謬世界的抗衡。
失明后的王三為自己營建了一座花園。他亢奮地生活在精神的花園里,再也看不見用光環(huán)掩蓋的種種假象。他依靠著黃銅色一如既往地跟著吹鼓手班子吹嗩吶,沉浸在嘹亮悲愴的嗩吶聲中,仿佛嗩吶聲還給他真純的光明。他依靠美麗的嗩吶聲娶回屬于自己的女人,把盲人的缺陷徹底遮掩,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閑居的時候,嗩吶還能和王三說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事情,探討一些不為人懂的老莊哲學。失明后的王三對這個世界認識得更加清楚。他覺得,生而為人大睜著一雙眼卻無法看清世界的本來面目,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世界本來的樣子,那活著就沒有什么意義。這樣說來,王三的看不見和人們的看得見有什么分別呢。不管以何種方式生存,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世界日益荒誕的本質(zhì)。失明后的王三頓悟到生命的真諦,在想象的花園中和他的女人歡愉地相處。
王三在自己的精神花園里,嗅覺聽覺觸覺味覺變得極其敏銳。有人說,盲人因為失去視力,聽力和其它感覺器官格外靈敏。王三也不例外。他能嗅到家中樓上有死老鼠,而且能說出死老鼠的準確方位。他吃飯時能感覺到盤子的位置,能夾到盤中的菜肴,也能感覺到同伙挪動盤子對他的捉弄。王三很相信自己的感覺。感覺沒有就等于不存在,即使你能看見,也不一定能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和俗人的本性。所以睜著眼睛說瞎話辦瞎事還不如閉著眼睛讓心透明如一泓秋水。王三看不見,憑自己的其他器官感知著這個世界,也能規(guī)避更多人間的丑惡現(xiàn)象。
王三的精神花園里有一座能任自己搖動的村莊。失明后的王三不受光線的影響,他可以隨時爬起來到村外的高坡上吹嗩吶。睡夢中的全村人都被冷寂而凄苦的嗩吶聲喚醒了。他們感嘆著王三的苦難。王三的母親也滋生出無窮無盡的悲哀,對著王三低聲地哭泣。王三卻嘻嘻地笑,似乎這悲哀與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是村人多操閑心,是娘自尋煩惱??床灰娫铝恋耐跞抵鴨顓?,吹得整個村莊都在嗩吶聲里搖搖晃晃。如果王三沒有失明,他怎能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在全村人的睡夢中,一個人跑到村外的高坡上肆無忌憚地吹嗩吶呢?王三的精神花園里有一座不走動的時間鐘,沒有了白天和夜晚的分別,沒有了醒來和睡眠的分別,沒有了尊貴與低賤的分別。他想什么時候吹就什么時候吹,想在哪里吹就在哪里吹,想怎么吹就怎么吹。這是生活在滾滾紅塵之中的人難以企及的精神境界,難以達到的精神自由。這分明就是一方圣地,是天地為下我為王者的風范,是鯤鵬展翅九萬里的瀟灑與豪邁。
王三的精神花園里還有端莊漂亮的女人和讓自己滿意的兒子。失明五年后,王三的大舅給外甥領(lǐng)來一個甘肅女人。新婚之夜,女人用“嘻嘻”的應(yīng)答,不可捉摸的笑聲給王三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王三想象得很美。他的媳婦應(yīng)該是瓜子臉,睫毛烏黑,身段端正,雙腿修長,皮膚白皙而光潔。王三不否認他的想象。他在想象中充實地生活著,將男女之間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在想象中孕育出自己的兒子,在想象中把兒子完美成古老的神話。當王三把出外十個月掙來的收入交給女人時,女人咯咯地笑,王三滿足地笑,然后提起嗩吶蹲在村外的高坡上整整吹一個下午。
有了女人和兒子,失明后的王三生活更加完滿,他的精神花園更加絢爛奪目。他用嗩吶表達自己內(nèi)蘊的情感,支配周圍的世界,他用嗅覺聽覺觸覺味覺分辨形形色色的事物。王三是這個精神花園的主宰者,失明隔離了他不愿看到的物質(zhì)世界的荒誕和異化,他在想象中把日子過得圓潤飽滿有聲有色。可以說,女人和兒子的出現(xiàn),讓王三的精神花園四季如春,鶯歌燕語,花香不絕如縷。
王三的荒誕是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荒誕的必然結(jié)果。小說用荒誕的手法營造一座看似合理的精神花園,我們在花園里撿拾零落的殘片,瑟縮前行。
二.用復(fù)明挖掘一座墳?zāi)?/p>
失明者如果能復(fù)明,能看到久違的世界面貌,該是多么令人慶幸的事情???可是,復(fù)明的王三卻被現(xiàn)實的丑相擊得痛不欲生。他寧可回到黑暗的世界,也不愿睜開眼睛看眼前支離破碎的景象。
據(jù)說,在世界的某處,有朵花叫“兩生花”,這種花樣貌很奇特,綠色的花莖上襯托著兩朵黑色與白色的花,象征著光與暗。傳說這種花花開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就會有一個人的人生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情況。就像是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生活在光明處,一半生活在黑暗處。正因如此,兩生花的花語是兩種分離的人生?!皟缮ㄩ_兩生悲”說的就是一個人光明與黑暗這兩種人生的悲劇開始。
王三的人生境遇不正像兩生花嗎?我想,多少年之后,王三眼睛復(fù)明的一剎那,他的精神花園里一定有一朵兩生花在暗角悄無聲息地開放。否則,王三的生活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戲劇性的變化。那是春天的一個晚上,王三一覺醒來,抬眼一看,窗紙上爬動著淡淡的月光,房間里有著朦朧的亮色。雙目的明亮使王三大吃一驚,他跳下炕,走出去,的確看到了天,看到天上疏朗的星星和偏西的月亮,看到了影影綽綽的房屋樹木和豬圈。他冷靜下來之后,回到房間,抓起陌生的女人看看熟睡的兒子,王三從想象的巔峰上跌下來,美麗的想象被摔得粉身碎骨。當從母親那里證實這一切之后,王三掂著嗩吶出了院門蹲在村外的高坡上又一次吹嗩吶。這一次,王三睜著眼睛吹,沒有間隙失卻節(jié)奏的嗩吶聲流進這家庭院,又從那家庭院流出來,漫過了整個村莊,浸泡著難堪的歲月。
明亮的眼睛把王三從虛擬的精神花園解救出來,卻讓他看到一個似是而非痛苦不堪的世界。比之失明前,痛苦成倍成倍地增加。他被拋進痛苦的海洋里泅渡,即使竭盡全力,也難以能找到上岸的渡口。他問朝夕和他相處的嗩吶,連問三遍,嗩吶再也不和他說話。他把嗩吶從高坡上摔下去,舉起拳頭在自己的眼窩上猛錘。針扎般的疼痛傳遍全身之后,王三也滾下高坡,他摸到那把黃銅嗩吶,可再也看不清它的顏色。失去了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唯一的亮色,王三陷入徹頭徹尾的黑暗之中。
由此可見,離奇的復(fù)明沒有給王三的精神花園增添美麗的奇葩,卻給他挖掘一座黑沉沉的墳?zāi)?。王三滿含對世界的絕望弄瞎自己的眼睛,靜靜地躺進墳?zāi)梗o自己的荒誕人生畫一個句號,給荒誕的世界留下更加荒誕的話題。
這篇小說是馮積岐對荒誕的異化的物質(zhì)世界的強烈控訴,是對合理的本真的人文世界的強烈呼喚。一個失明者在想象的精神花園里得到了王者的自滿自足,這種滿足其實就是對目力所及的現(xiàn)實世界的極大諷刺與對抗。一個王者如果被抽掉了精神支柱,也就成為一灘扶不起的爛泥。這里不能不佩服敘述者給主人公起名“王三”的高妙。王三荒誕的失明,荒誕的復(fù)明,荒誕的自虐而失明,人生的三個階段呈現(xiàn)給我們一幅荒誕世界的鏡像。其迂回上升的苦難,終于把王三逼進難以回生的絕境,使他走上一條不歸路。
(作者單位:陜西省楊凌農(nóng)業(yè)高新示范區(qū)楊陵區(qū)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