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一
其實,上個周末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它;而今重來,已變身為“導游”和“車夫”的雙重身份。然而,我對它終究是不甚了解的。說到底,是生活強加給我們的角色需要不斷轉換——這或許就是中年人端正、沉穩(wěn)等等品質(zhì)的由來吧:假裝很開心,假裝很懂得,假裝無所謂……但心底,分明是萬馬齊喑的戰(zhàn)場。心空中,飄著沒著沒落的云朵,亂七八糟地懸著空,無枝可棲……
那條狹長的水系叫遼河,按全國的排序應為“小七”。我所寄居的盤錦市成立已經(jīng)三十幾年了,但仍有人說:若是當初叫“遼河市”早就出名了。另一些人馬上附和:就是嘛,借勢都不會。然后,省去姓氏的某某大人物如何如何說,另一個這樣那樣地答,兩個高級首腦之間的對談就直截由一個市民分飾兩角地完成了。
好在,它還是它,出名與否是人類的事,它假裝全然不知,依然慢著性子,該漲的時候漲,該落的時候落,溫順而安靜,是不是也變成了中年的模樣?
二
在遼河對岸,好不容易才找到記憶中的家,這完全仰仗爸爸、媽媽的記性好——是不是借由過去的人證、物證,我們才會恍然發(fā)現(xiàn):噢,爸爸、媽媽,他們……也曾……年輕過……而不是一下子就老得下樓梯都需要攙扶?;蛟S,我們記得他們第一根白發(fā)何時刺了你的眼,記得何時起天氣稍微冷一點媽媽的雙腿就要加護膝,但總覺得他們一直是老著的,一直是!
在一個超市門前,我泊好車,本意是去打聽一下我們要找的人。可是,那天的主角就是這兒了,超市收銀那個女子把他們所有的答案都填上了。爸爸、媽媽每說出一個名字,那個女子便很快答上——幾乎都要搶答了,還有附加答案的時候。像接頭暗號,他們說著我知道、大多是不知道的人和事,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扼腕嘆息……他們搶著話頭兒,誰也不甘示弱,好像他們本是熟人,單單挑好這個時辰來一個記憶大比拼。
看來,根本無法參與他們的情景劇,我只好緩步移出超市。
小街就這么短嗎?還不夠三步兩步就到了盡頭。再怎么裝作新奇的樣子,也找不到興奮點了。而記憶中復活的河,它是寬的、長的,沒邊沒沿兒,整個河床充滿水時,令四歲的我手足無措。記憶最深刻的,是冬天時河床厚厚的冰層,鍋底一樣,四邊高、中間低——像剛剛去過陜西吳堡吃過的緊貼碗壁的那種叫“碗禿”的面食——地球無盡的引力,使河水下沉、下沉,沉到它舒服、滿意的樣子為止。
記憶不需要確切的時間,只需要感受。感受也不用管它是否準確,只記住屬于你自己的疼、笑和難受……就好!
遼河,遠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河上的橋已廢棄,渡口也不復存在。小時候,我們管輪渡叫“大怪物”。我們坐“大怪物”去河對岸的營口,在照相館里留影,花衣服上點著顏色;嘴唇涂了唇彩,微張著,不敢合攏,更不敢說話,紅紅潤潤的,大姑娘一般美妙。有時,我們?nèi)游飯@。還記得一個青年用樹枝去逗弄正在休息的駱駝,駱駝沒叫、沒嚷,搖晃著站起,對著那個青年的右腿穩(wěn)穩(wěn)地一口下去……趁那個青年尖叫、薅開褲管查看傷勢的時候,我記住了駱駝白花花的牙根和我的驚恐。
營口,像被吸干了乳汁的母親。我們像丟失了寶貝的孩子,在河的對岸流連、確認,間或感嘆……糧庫還在,不是從前的了;車站還在,不是從前的了;學校還在,不是從前的了;醫(yī)療所還在,也不是從前的了……是誰篡改了它們的容顏?甚至連地址也移動了,難道它們有腳嗎?
那些在城市化進程中不斷比高的樓群,吃了增高劑嗎,依然在晝夜拔節(jié),但只有殘存的低矮屋宇令離人牽腸掛肚,然而,它們與大腦中的影像怎么也無法重合。
我和爸爸、媽媽踩著碎磚頭,揀干凈的濕泥放下自己的鞋,沿小巷去找原來的房舍。地點已旋轉著放大,被手機搜索的光標插上小紅旗,但我們還是找不到那確切的一磚一石。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戀人間的遺憾,莫過于此。
但是,那兩排低矮的房舍并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所拒絕。我看見房舍的旁邊有一輛轎車,自制的草棚加雨布,就算是車庫了。明顯委屈它了,像流落民間的公主,怎么看都像。
路人說,沒穿雨靴真的過不去了,前面是爛泥。你們的“家”就是正中那一間,現(xiàn)在還在住人。
好的,沒有必要眼見為實。知道它在,就好。
“家”是回不去了,我們轉向河邊。我讓媽媽幫我回憶,哪處是我隨著她披星戴月上班時路過的木橋;哪處是被“啞巴”追趕的河沿兒;哪處是令我恐懼的嘩嘩作響的蘆葦坡;哪處又是天天饞得我直吞口水的豆腐坊;哪處是救了我小命的醫(yī)生的家……它們在與不在,都準確地活在我這兒,仿佛另一個復制下來的活版印刷。
三
在一些原始的澳大利亞人看來,偷火的賊是鷦鷯——它是一種很小的鳥,尾巴下面帶來天上神圣的火花。而詩人說:星辰是一團舊火;詩人還說:沒人敢用天上的事物打賭。那是冒犯,是不恭,是活膩歪了。但是,誰心里沒有這樣、那樣的火花兒、火星兒呢?
那個夜晚已過去五六年了吧。晚飯后,我們?nèi)チ撕舆叀覀兪钦l?一個生于安徽、工作于嶺南的職業(yè)出版人,一個作家,還有一個我。應該還有一個請飯的人,但我已全然把他屏蔽掉了,真不好意思。我們剛剛丟下亂糟糟的瑣事和狼藉的餐飯,出來散個步。正巧,河岸的空地上有人在放電影,像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那種黑白片。白色的幕布在風中微微抖動,人的臉和聲音也在抖,如不安的情節(jié)隨時發(fā)生……有人搬過小板凳,圍坐在一起,身邊的水泥地上是排排空酒瓶;有人望著黑暗中的河水想心事,發(fā)呆。我們呢,亂七八糟地唱歌,也不知到底唱了什么。只是沿著遼河一路走,一路唱。河水吸納了雜音,也清空了心中的蕪雜。清芬的感受如河邊的青草,沒有欲念,沒有計較,在夏夜的蟲鳴與水流中,降低腰身,靜靜地貼著自己的夢,像氤氳的薄荷糖的香氛。
張愛玲說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wěn)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真的。如流的日常讓人患上夜盲癥。我們常常記不住過去刻骨銘心的一些,不是不想記,是記了反而成為雙倍的懲罰。罰自己唄,還能罰誰?而大自然又是一座醫(yī)療所,它能醫(yī)療人類的疾病,比如,狂妄自大;比如,忘恩負義。既想忘、又不能忘,這自相矛盾的糾葛與救贖集于一身,“花自飄零水自流”,如此灑脫之人能有幾個?火焰往心里燒,死去活來的終將是我們自己。
那天,在抽屜里翻找東西,卻在角落處發(fā)現(xiàn)一頁紙片,上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著兩行詩:“最終,我們都是要失散的人/在洶涌的人潮中,守著各自的黑……”記不起是在什么情景下寫出的,但仔細想想,又怎么能忘呢?只是不想說,罷了。
四
齊邦媛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名叫《巨河流》。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巨河流有種穿越歲月的縱深感,如貫通兩岸的一座“浮橋”,很容易就讓人想起那位老人從大陸到臺灣的情感支撐和艱辛履歷,以及她清晰、宏闊的人生氣象——即使地理意義上已遠離遼河,其實,它還湯湯地流在她的心中。而遼河,經(jīng)由她,展開更廣闊的通途。
葡萄牙詩人羅薩說過:“我所認識的天使,佇立在青草和寂靜之中……愛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蔽也幌矚g山,它的嚴峻與陡峭讓我心虛、氣短。雖不是智者,相比而言,水會令我心安。但我的確又不善水,甚至恐水與恐高、恐血的危險指數(shù)等同。像個偽騎手,我只醉心于翻鞍下馬的那一刻。水讓我放松,放空,沒有念想,甚或走向反面:可以想得更多……
我所居住的城市兩區(qū)之間有一條河,據(jù)考,是遼河的支流,兩岸的濕地公園安靜,綠肥紅濃,尤其是南岸,鮮有人走。還沒有去沈陽工作的時候,我的傍晚生活基本是這樣的:每天下午五六點鐘,我會把車停在護城堤下,翻過堤壩,在濕地公園疾走一個小時。
河水一路迎送著我,每每行至河心處那一根孤煢的樹旁,我就會踅返。有時也會停下來,發(fā)一會兒呆,看看河邊淺灘處晶瑩的卵石、游魚,風中幼獸皮毛一般的嫩草,凌河之上棧道均勻的縫隙間鉆出來的蘆芽、一只飛鳥的鳴叫、一排剪紙似的屋宇貼在天際……這些平常的事物,都是情感的子彈,一下就會把我“中傷”……
我一直幻想,護城堤下的排排門市如果是酒巴、書館、茶舍……或者,小花小草、小飾小物、咖啡或簡餐,多好!柔美的夜晚來臨,少男少女或隨便什么年紀的人,只要肯把情懷在那里消磨的,都可以出現(xiàn)。燈光悠悠的所在,是閑適和智慧開啟之時,閨蜜或好友,三三幾幾閑談,或獨自捧著一本書出神,都是好的。而玲瓏的門簾,半掩,人家就懂了。音樂不吵,但也不斷,這是唯一的標準。遙想當初,作為政協(xié)委員曾經(jīng)提過相關的提案。但多年過去,我幻想中的場景還是沒有實現(xiàn),我只能遠走他鄉(xiāng),在別人的城市里續(xù)接著我的夢。
有幾年,我差不多天天晚上會去濕地公園,套用咖啡館那個說辭,不是去那兒,就是在去那兒的路上。如今,懷念它的每個細部,就像一個靠“不頂飯吃的玩意”過活的人,時不時地難為自己。這真是件麻煩事兒。
最后一次去那里,應該是我要去首都師范大學駐校之前。入校儀式上需要一個宣傳片,是在電視臺的一個小弟帶另一個掌鏡的同事,幫我完成。我是一個不太喜歡“作”的人,凡事太一本正經(jīng)都令我不知所措。但那次我卻做得極其自然,與此前央視四套“走遍中國”在紅海灘景區(qū)的拍攝根本不同。那是我第一次正經(jīng)地讀自己的詩,待央視播出那天,正好家里的有線不知怎么出現(xiàn)問題,無法收看(平時,電視就是家具一樣的擺設)。我有幾分急切嗎?一點兒也沒。第二天同事們說起此事,好像在說別人。直到現(xiàn)在,也沒看到央視里的我。
一座有河流穿過的城市,讓我輕意就會愛上,就像有參天大樹的城市也會讓我愛上一樣。前幾日去重慶,在長江岸邊吃火鍋,看長江大橋上面跑著呼嘯的輕軌,下面是慢悠悠的輪渡,中間是飄蕩蕩的纜車,遠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雙子塔。江渚上,有人在垂釣、閑談,或無言地望著江面……噢,為什么這里的詩人都那么從容、舒展,淡菊一般。在朝天門碼頭,在江岸,在水一方的那個人哦,已構成思念的全部,答案就在水邊……
五
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每天下午四五點鐘,我都去追拍遼河上的落日,側逆光,看一輪渾圓的落日一點點滑向河水的盡頭,滑向深淵,美到落淚……想隨著它瘋跑……
那時正是夏末、初秋,河灘上的大片水稻都已成熟,一塊塊橙黃色的調(diào)色板,均勻,整齊,步調(diào)一致,卻又自成一格。相機把它們彎成弧形,廣角,模擬著大地被安上輪盤旋轉的樣子,首先眩暈的是我——為身邊的微小的幸福而眩暈,是不是可恥?
當人進田退,當健康不容許多吃米飯,當“稻”已成為農(nóng)耕文明最后的象征,一個來自土地的人心情難免復雜。我開著車,在樹影中穿行,轉上任何一條鄉(xiāng)路,停車在稻田邊,放任意一張碟片在車載里,音韻悠悠飄蕩……不遠處的河水,從容、大度,守著各自的秩序。
而在臺灣,在去往日月潭的路上,我看見水稻長在狹長的木槽里,木槽漂在水面上,像浮萍,玩兒似的,仿佛與吃的關系不大。但水呢,日月潭,那一顆大珍珠,像不像愛人思念的淚……
另一日,我們沿著公路一路疾馳,路過太平洋時風暴驟起,翻卷起滔天巨瀾。風大,吹得人披頭散發(fā),站不穩(wěn),又無處躲藏。忽然記起一首歌叫《傷心太平洋》,“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是愛情,還是另外的什么?傷心若深淵,深不可測,悲傷沒頂。太平洋,它太有名了,盛名之下,沒有風暴也令我惴惴。是誰曾經(jīng)說過,是契訶夫嗎?大意是說:一個老太太,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她最鐘愛那個失敗者,他喝酒,還蹲過監(jiān)獄……看到這兒我?guī)缀趼錅I。世上的水有無數(shù),我愛不上那個最美麗的、最深情的、最寬廣的,只能愛上我洗過泥巴、給我魚蝦、送我回家的那一個,哪怕它叫“小七”。
六
那時,我還住在河的北岸,夏天的夜晚,睡覺也要開著窗子避暑。是因為年輕嗎?每天晚上,我睡得多沉啊,車流混著水流成了我的眠曲,聽不到它們可能反而睡不實。就連那次“河上飛車”我也沒有聽到,當時是不是還在做著類似奔跑、墜落之類的青春美夢?
我還能聽見凌河飛架的橋上,來回跑動的車聲,遠了,近了;近了,遠了。
可是,第二個傍晚紛亂的人聲,才讓我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
河岸明顯多出許多人,且神色慌張。那時,護城河岸的不銹鋼欄桿還沒圍上。順著一個人指頭所指的方向,我在腦中復活了昨夜那輛鮮紅的跑車凌空起飛,一頭扎在河水中的驚險劇情。此刻,車尾懸在水面上,如一只“點水”的紅蜻蜓……
司機是個女子。不知她想怎樣。但是,她的縱身一躍,留下了許多描繪、杜撰、傳言、猜測。每個目擊者、圍觀者都成為小報記者,他們腦洞大開,燒掉幾億腦細胞也不可知。
現(xiàn)場神速被收拾干凈,像收拾一場紙糊的演習,人、車和故事,都不了了之。除了處理現(xiàn)場的警察,好像真還沒誰用事實兌現(xiàn)自己是個好記者。
河水無言,有人說,那是嗚咽;有人說,那叫歡歌……
橋面上依然穿梭往來如常,流水吞下蜉蝣,也隱著大魚。只有越來越老的人,摸著胡子說起“那時候”,像個足智多謀的人。他活得太久了,幾乎成為傳奇——正是那些已然發(fā)生或從未發(fā)生的事,通過歲月的發(fā)酵、經(jīng)由他這個傳聲筒,再次抵達過往。
而幾次洪水下泄,我們所居住的退海之地忽然汪洋一片——汪洋之中沒有船,也沒有救世主。人們趁雨橫風狂之夜,驚慌著攜家?guī)Э诒枷蚧疖囌?、汽車站,展開不可知的行程。誰也不知鏡子面的河水中藏著怎樣的秘密,紛紛祈禱:天上之水,回到天上去吧。
終于,水,退去了!向下,而不是向上。淤泥留在堤岸上,浩蕩的大水去向不明。人們又是老少出動,撿水落石出的魚、蝦。退海之地,泥沙俱下,濕地瓷實,被海水“捉”住了,沒有縫隙,龐大的空間有了歡樂的回聲……像那個“蜻蜓點水”的女子,很快就變成回憶和傳說。畢竟,流水不腐,日月常新。
河水粼粼,泛著魚脊的波光,一大片,一大片,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七
《盧瓦河畔的午餐》,法國作家菲利普·勒吉尤的作品,一本薄薄的小書,一個成年男人對一位老人的造訪。老人是作家格拉克,他曾因為拒領龔古爾大獎而引起軒然大波。兩個男人之間僅有的幾個小時的交談,看似隨意、散淡,仔細看,卻關涉文學、藝術、歷史、20世紀中葉巴黎文化的風景、愛麗舍宮、拉斐爾畫派、羅蘭·巴特等……還有什么是沒有談到的呢?當我想找那本印象好如初戀的小書時,它竟不知藏身何處,我伏在書架上找尋了半天,只想聽聽盧瓦河水的弦外之音……最后,我只在讀書筆記中找到簡單的兩行字:“1.這是1998年2月6日星期五的造訪。中午12點54分到傍晚6點14分。2.我們有如此多的手致力于改造世界,卻有如此少的目光來注視這個世界!”
但是,記憶頑固、執(zhí)拗如豐沛的雨水。當我寫到這篇文字的時候,那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應該不會記錯)開著汽車敏捷地入庫。他們漫無邊際的閑聊和無言對坐,像破空而來的一個個蒙太奇鏡頭,飛滿了心空。一切都是古舊的,一切又都鮮潤如昨。兩個男人背倚古老的房舍,沒有情節(jié),沒有故事,沒有長篇大論,沒有不尷不尬,他們像盧瓦河水一樣,樸素、自然、智慧而滿含深意。試想,如果沒有那條河作為背景或音樂,或者換作山,我不知道那次“閑談”會不會變得生硬、滯澀,無法順暢。
盧瓦河,是一條什么樣的河?我希望它舊一點、灰一點,配得上他們的思想和我的想象,最起碼,配得上他的年紀和智慧——對,智慧一定是灰色的,而不是耀眼的金色、白色、黃色……當我合上書本,頓生向往:有朝一日,為了那個質(zhì)樸而尖銳的迷人老頭兒,我應該去看看那條河……
日本臨終關懷護士大津秀一曾經(jīng)記錄了千例患者的臨終遺憾,述說一生當中他們沒有做完并為之后悔的事兒。她歸納了一下,共有25項,幾乎都是人際關系范疇內(nèi)的,沒有一個涉及到大自然……上善若水,從善如流。古人把美好的事物都賦予流水,而人類還在步灰頭土臉的后塵,辜負了它們的多少美意。
八
兩座城市之間,只有六十幾公里。地理無罪,人類真會開玩笑!
他說:這次回去,就住河邊吧。
所謂人,無論是誰,是否都想隱藏點什么?黃永玉說:“羊,一生謹慎,是怕弄破了別人的大衣?!蔽覀兡??首先還是怕弄臟自己,遠不及羊的境界。
可藏在心里的話太多,會爛,會發(fā)炎。發(fā)炎——與“發(fā)言”同音,對癥下藥吧。是的,心里的話要說,否則,憋得久了,想弄臟自己的機會或許都沒有了。
他說:“真后悔,不該把爸爸的骨灰撒在河里,雖然是他自己要求的??墒?,每到清明、年、節(jié)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去哪里祭祀他一下……”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也有柔軟的心腸,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好吧,就住河邊。一抬頭就能望見窗外那條河,像我們小時候一樣,仿佛兩小無猜,仿佛從未分離。可是,遠處的輪渡,已無可載之人。
其實,一個人和雪人沒什么兩樣,很容易就化掉。一朵云是,一叢草也是,而河怎么都在——雖然細弱、蒼老無法幸免,但它還在,就好……
又想起《盧瓦河畔的午餐》中的話,“我剛剛按響門鈴,他就出現(xiàn)了,握著我的手說:你回來了?!蹦抗獠粫?,聲音不會抖,沒有半點兒驚喜和訝異可言。然而,深情自在熟稔之中:愛就是跟從,如流水——送別,也是——只是,有人跟從一程又一程,在心里;雖然未必別離,卻一生都在復述無法抵達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