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京雪
學者楊敬年:超越生命長度的力量
□ 王京雪
2016年9月4日上午11時52分,著名經(jīng)濟學家、教育家、翻譯家、南開大學教授楊敬年在天津逝世,享年108歲。不久前,他就讀過的牛津大學圣體學院授予其杰出院友的最高級別頭銜——“榮譽院士”稱號。
37歲留學,86歲退休,88歲寫完20多萬字的《人性談》,90歲翻譯74萬字的亞當·斯密《國富論》,100歲出版27萬字的自傳《期頤述懷》……一生中命運跌宕起伏,他是流傳在幾代南開人中的傳說。他的個人事跡被收錄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澳洲和遠東名人錄》《21世紀2000個杰出的知識分子》以及美國馬奎斯世界名人傳記中心《世界名人錄》《亞洲名人錄》。
“我走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道路”
1908年,楊敬年生于湖南汨羅。在他出生一周前,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離世。
“我度過了20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20世紀是個不平凡的世紀?!睏罹茨暾f。作為學者,那是最好和最壞的時代。人類以往幾代人的遭遇都被緊湊壓縮進一代人的命運。新舊交替、中西碰撞,種種翻天覆地的變遷……對于一個家境貧寒、只能找免費學校讀,又“沒有其他興趣,棋都不會下,只想求學”的年輕人來說,他的求學之路注定是多舛的。
1927年,19歲的楊敬年考入黃埔軍校長沙分校。數(shù)月后,“馬日事變”爆發(fā),國民黨長沙駐軍許克祥宣布反共,正醉心于共產(chǎn)主義、準備加入共青團的楊敬年憤而離校。
在貧困中為生計奔走數(shù)年,1932年,為免費讀書,他考上國民黨培養(yǎng)縣長的中央政治學校大學部行政系,畢業(yè)后分配在江蘇省民政廳,楊敬年沒去。1936年,28歲的楊敬年考入南開大學經(jīng)濟研究所,成為民國四大經(jīng)濟學家里的兩位——何廉、方顯廷的得意門生。他打算讀完研究生就去考庚款留學,不料入學不足一年,“七七事變”爆發(fā),他不得不中斷學業(yè),跟著老師們在國民政府工作了七年,一直做到財政部秘書,相當于現(xiàn)在的司局長。
恩師何廉勸他放棄留學:“敬年,你年紀大了,勸你不必考留學了。如果你想搞銀行,我介紹你給周作民;如果你想搞政治,我介紹你給陳辭修?!钡炔幌敫沣y行,也無意搞政治。
1945年,已經(jīng)37歲的楊敬年從孟買坐上去倫敦的輪船,他考取第八期庚款留英,成為牛津大學“哲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新生。
60年后,當楊敬年的學生孟憲剛想要寫寫自己的老師,他發(fā)覺人們對楊敬年的關(guān)注多聚焦于他跟命運的搏斗,忽視了他作為學者,一生為求知和自我完善所付出的不屈不撓的努力,“這是他‘夕陽紅’的真正原因和內(nèi)容所在,是他的‘大故事’”。
那是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追求?!拔易叩氖锹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道路。支配我的唯一動機就是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天賦和聰明才智。”楊敬年說。
他認為人生就是要追求更多的知識和更大的力量,即使危及生命、犧牲快樂也在所不惜。人類的進化就在于這種追求,它沒有止境,“總會有些什么東西,值得為它活著”。
1948年,楊敬年在50%的淘汰率下拿到牛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研究政府分權(quán)問題的論文被認為“對知識有原創(chuàng)性的貢獻并適于出版”。同年10月,他放棄去美國工作的機會,應(yīng)時任南開大學校長何廉的邀約回到南開。當時,天津解放在即,何廉很快就遠赴美國。臨走前,他給楊敬年留下些錢,說:“你還年輕,要好自為之?!睏罹茨甑某鰢o照還在手中,完全可以“說走就走”,但他心中竊喜:“有所作為的時代終于來到了。”
這一年,楊敬年40歲。
“逆境可以予人一種鍛煉,況且有些道德價值,非在逆境中不能實現(xiàn)”
1949年,楊敬年主持創(chuàng)辦了南開大學財政系,成為該系首位系主任。他覺得,施展才華的時候終于到來了。
可是,誰能想到,迎接楊敬年的,卻是長達22年的多舛之途。
1957年,49歲的楊敬年被劃為“右派分子”,繼而是“歷史反革命罪”“牛鬼蛇神”“專政對象”……1974年,他的妻子因腦溢血癱瘓,自此臥床。1976年,他唯一的兒子又因急病離世。到1979年,楊敬年獲得平反,重新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教授,能名正言順地從事教學科研工作”時,他已經(jīng)71歲。
“能受天磨真鐵漢”,楊敬年后來時常提起這句他的同鄉(xiāng)左宗棠說過的話。這輩子,他挺過了命運的數(shù)番折磨,不是通過高舉拳頭,而是憑借一種強大的消化力,將苦難咀嚼。
也曾有悲觀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搖擺,他說那感覺像獨行于沙漠,面前不外兩條路:要死還是活。他背誦司馬遷的《報任安書》,覺得這么死“若九牛之一毛,與螻蟻何異”?他靠毛澤東的話恢復(fù)心理平衡,“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讓體內(nèi)慢慢生長抵抗力和它做斗爭,直至最后戰(zhàn)而勝之,這是我對待慢性病的方法”,他把眼前的遭遇也當成一場慢性病。他甚至覺得這20多年的苦難對自己不完全是壞事,因為“逆境可以予人一種鍛煉,況且有些道德價值,非在逆境中不能實現(xiàn)”。
在被迫離開講臺的22年里,他做盡了所能做到的一切跟學術(shù)相關(guān)的事,包括翻譯7部經(jīng)濟學著作,校審、定稿180萬字的聯(lián)合國文件翻譯。所有這些幾乎都不能署名,甚至常常毫無報酬,“無所謂,只要能夠工作”。
學生張俊山記得,“文革”后,楊敬年自告奮勇為經(jīng)濟系77級學生開設(shè)專業(yè)英語課。結(jié)課時,他在黑板上寫下這樣一句話:“The drop hollows the stone,not by its force,but by the frequency of its fall。”意思是,滴水不已,階石為穿。
這是一種信念。
“一個人的浮沉榮辱和成敗得失,在宇宙間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平反后,年過70的楊敬年決定要再工作20年。
他給學生和青年教師講專業(yè)英語,直到86歲退休;又在國內(nèi)率先開設(shè)發(fā)展經(jīng)濟學。當時沒有現(xiàn)成教材,楊敬年就一邊授課,一邊編寫教材。歷時5年,他編寫的54萬字的《西方發(fā)展經(jīng)濟學概論》終于出版,并獲得教育部優(yōu)秀教材獎。同時,他還編譯出版了61萬字的《西方發(fā)展經(jīng)濟學文獻選讀》,入選的60篇文章,都由楊敬年“自行翻譯”。在這過程中,楊敬年先后培養(yǎng)了20名碩士生。
1983年,我國首招博士研究生,75歲的楊敬年因超齡沒有評上。有人為他鳴不平,但他覺得“一個人的浮沉榮辱和成敗得失,在宇宙間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80歲時,楊敬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有人說這是作秀,他回答“你不了解我”。
“楊先生既非求名,也不求利。他從舊時代過來,受儒家影響較深,他有積極入世的人生觀,總是希望以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投入社會做事情。不了解他的人生觀則無法理解他的選擇?!睏罹茨甑耐杲弧⒛祥_大學經(jīng)濟研究所副教授關(guān)永強說。
1998年,還在大學二年級的關(guān)永強聽了楊敬年的一場講座。讓他印象最深的,是兩小時中90歲的楊敬年始終站著,“這是一種老師對學生的尊重”。2004年,為了解南開大學經(jīng)濟研究所的歷史,關(guān)永強多次拜訪楊敬年,“每一回,他都送我們到樓梯口,一直站在那里看我們走下去。那時他都96歲了,而我們只是很普通的學生”。
對于這些,楊敬年的“老門生”們早有感觸。南開77級經(jīng)濟系的學生曾在一起交流,許多人都覺得楊敬年對他們十分照顧?,F(xiàn)居美國的鄒玲,當年因為跟不上專業(yè)英語的進度,到楊敬年家中辭課,驚訝地發(fā)現(xiàn)70多歲的老師正在學法語,每周兩次課,每天背單詞?!半y道你會輸給我這70多歲的老人嗎?”楊敬年問,“以后有什么問題,歡迎你來我家,我會給你解答。”
“楊先生70多歲學高等數(shù)學時,對我講的那句‘只要開始,就永遠不晚’,不僅是我的,而且已經(jīng)成為我兒子的座右銘了。”學生趙津說。
晚年的楊敬年一直筆耕不輟,88歲時寫完20多萬字的《人性談》,90歲時翻譯了74萬字的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當時,陜西人民出版社策劃出版“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十本書”,其中經(jīng)濟學方面約請楊敬年翻譯英國古典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楊敬年雖然覺得任務(wù)很艱巨,但自認“余勇可賈”,于是“毅然答應(yīng)”。此后,他每天凌晨3點起床,翻譯到7點,得3000字譯文。上午休息鍛煉身體,下午校對。歷時11個月,終于完成書稿,后來又陸續(xù)補充了6萬字的索引。100歲時,他又出版了27萬字的自傳《期頤述懷》,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忠實地敘述了自己的百年經(jīng)歷,以生命的體悟啟迪后來人。
直到108歲高齡,楊敬年每天早起依然要背幾首古詩詞,他最愛杜甫,尤愛《秋興八首》。每天晚上,他堅持聽新聞,從《共同關(guān)注》到《新聞聯(lián)播》。若有晚輩來看望,他會與之討論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在被問及思考最多的問題時,楊敬年說:“我還是在想,中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