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
1
男女的離合悲歡世世代代都在上演著,而此刻,這離分的悲傷落在了程青頭上。就像六月天的一場冰雹,一切愛的花兒朵兒都被打蒙了。這花朵不是正常死亡,在風里干枯,在干枯里含香,或者香氣已經喪失殆盡,只留有花的模樣看著也是淡淡的歡喜。
這樣的打擊雖然是第二次來,而且來得同樣突然,但程青卻不能因為有一次經驗而消減這焚心煮肺的痛苦。四十四天過去了,丈夫在淡淡地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后,果真一次不曾踏進家門。程青仿佛在時間里終于證實這句話是真的。在時間的忍耐里,程青由憂心欲焚到萬念俱灰。
四十四天,是一個忍耐的極限嗎?程青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悄悄捂著這一處暗傷,她等不到天黑,她害怕再一個暗夜來臨,瘋魔了似的沖出家門,沖下樓梯。她必須將這一處暗傷暴露出來。
找誰訴說呢,這一處暗傷找不到一個好的外科大夫,甚至找不到一個輕描淡寫的敷衍者。這時才發(fā)現,世上多的是與你分享愉悅的人,而分擔愁苦,幾乎找不到。
找不到,也得找。此一刻,程青心里郁悶得要爆炸,不得不找表妹。
一找表妹若水,等于讓全家族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舅舅的女兒李若水小程青半年,是她命里擺不脫的閨密,兩人是自小學到大學的同學、校友。要說程青這輩子對有限的幾個人的熟悉了解,一個是前夫劉遠,一個是女兒娟娟,再就是李若水。一想到若水那犀利的言辭,程青先在心里就享受著暗瘡被挑破的痛快,同時也受著膿血一地的尷尬。
可是有誰能來安慰她的傷?別讓傷捂著,更別讓傷口再次暴露。
整整十年后,程青再次被男人所拋棄,而且這拋棄也是一樣的無緣無故、無恥無賴。兩個男人一樣是皺著眉頭,仿佛晚飯吃撐了一樣愁苦地說:“程青,我們之間沒有感情了,實在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們離婚吧。”而且,兩個男人一樣狠,一樣是說完這句如同晚飯吃飽了的話之后,就永遠消失,再不回頭。
前夫劉遠,現在看來得晉升為前前夫,與程青相愛時也是甜蜜的,兩人都曾以為彼此是幾百年前走散了如今才相遇。夫妻幾乎沒有過什么大的矛盾或沖突,風平浪靜里,劉遠就平平淡淡地提出離婚,卻是堅決徹底地一去不歸。程青起初還以為是開玩笑,后來才得知劉遠一年前已經與一個年輕女人同居,并且起訴離婚,生怕程青不答應離婚。
離,怎么不離呢?程青的回答是:完全同意離婚,犯不著起訴,費那無用的周折。那一年女兒才九歲,女兒給了父親,由婆婆撫養(yǎng)。
離婚后,程青一直想不通丈夫何故在風平浪靜里就提出離婚,丈夫的新歡是比程青年輕、漂亮,可在做了母親的程青看來,這不能算作理由,哪個女人不曾年輕漂亮過?況且單論漂亮,年輕時程青未必輸于那個新歡。
程青不是男人,理解不了男人。
程青也絕情,自此與婆家斷了往來,看女兒只去學校里看,堪堪五年的獨居時光就過去了。
程青在市內一所普通中學任教,這一年,有同事介紹了張正。程青離婚后,斷斷續(xù)續(xù)相過幾次親,基本上是見過一次就沒有了下文的,這一次本不抱什么希望。但聽介紹人說,張正的情況與她有許多的相似,也是妻子愛上了別人提出離婚,也是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由父母扶養(yǎng)。同是天涯淪落人呢。
見到張正的一剎那,程青感覺猶如陰郁的冬天突然布撒無限春光,仿佛空氣里都是暖意與明媚。程青一掃愁眉,笑意盈盈,五年里都展不開的愁眉就在這一剎那舒展。愛情就這樣突然地來了嗎?歡情悅意猝不及防的寫在臉上。
這一切都是來自于對面而坐的那個名叫張正的男人。一杯清茶,兩個人侃侃而談,一個多小時了,程青才想起了應該告別,說不早了,她要走了,張正以熱情帶笑的語言留她再坐一會兒,眼里的情意仿佛伸出一只手來拉住她。
她沒有走,又坐下來,這一坐就是五個小時,直到茶館打佯了。所談盡是快樂的話題,仿佛過往的、未來的生活里全是美好。
張正出身書香之家,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畢業(yè)于某大中文系,高挑俊朗,溫和儒雅。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見人笑一笑,談吐文雅,也不失幽默,這樣一個男人,正是知識女性理想的良伴。他對權力和金錢也沒有什么過分地追求,一個市政府部門的科長也勉強顧全或遮掩一個男人在錢權方面的虛榮。
尤其叫程青移神的是他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她的時候不猥瑣、不飄忽,是那樣溫柔專注,溫暖從容。程青望著他,舍不得離開,恨不能跳這眼光的湖里擊水,這眼光的天宇里放飛風箏。
程青生怕自己輕率,因此在第一次相見后刻意說外出學習,想反思一下這相見之時的魯莽,或者最好彼此就這樣丟開手。
一周里,程青接到了張正熱情的電話,不得不一天天編著莫須有的在外行程。等到第二次相見,兩人幾乎是極自然地擁抱了,張正拉著她的手輕輕搖移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也要拋棄我這個被人拋棄的男人吧?”程青望著這個步入中年的美少年笑了,笑得流出了淚水。這何嘗不是程青的心痛?
一次柔情蜜意的長談,就算是訂了終身嗎?這情形多么像一個受了委屈的癡情少年。在愛情中,何人不是少年?
“你發(fā)誓,我們永遠在一起,一生一世!”
“我發(fā)誓,今生今世與張正在一起?!?/p>
程青的第二次愛情,以近乎童話的方式開始,竟然會有如此美好的一個他,在等著心灰意懶的她。
愛情雖然誕生于大地,卻以全然超越現實的姿態(tài)飛行于精神上空,生活仿佛不再是扎實、煩瑣的柴米油鹽,一切全都改變了性質,猶如是一場和著伴奏樂的吟唱。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五年,幸福的滋味流布周身,流布白天和夜晚每一個時間段,這蜜一樣的滋味還要流出來,幸福太多,就要秀出來,他們女貌郎也貌,走在大街上,也是那樣輕攜手,慢行走,仿佛是一場愛情表演。是的,他們需要這樣一場表演,也許兩個被拋棄的人在私心里合演這一場街頭人前的高調恩愛。但他們并不如此以為,他們都認為這愛情是發(fā)自內心的。
突然,這個伴奏樂消失了,程青一人無法將這首愛情的高歌吟唱下去。
這時發(fā)現,原來愛情就像是一場霧。不知何時起,霧淡了,風吹云散,什么也不曾留下。這第二次的唯美愛情,什么也沒有留下,沒有孩子,沒有房子,沒有共同的財產,只留下一堆甜言蜜語,和肌膚上曾經的感覺。霧散了,程青被裸露在冷寂里,就像一塊石頭被霧拋棄,通體還在留戀著點點霧光。
冷露里的凄寂只得告訴表妹,除了若水更無有他人可以訴說,此處心酸窩囊不說出,程青會給憋死的。
2
姐妹倆走在冬天的暖陽里,四圍的冷風不時滲過來,道邊每一縷樹蔭里都藏著陰冷。悶悶地走了一會兒,程青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張正要離婚的事。
“真的?”表妹若水突然站住。
“唉,我有什么心情跟你戲說!”
“你當時怎么不照臉給他一下子!”若水惡狠狠地濃眉緊促,兩手插在衣袋里。
“當時我也那么想,可我懶得動手?!?/p>
“你呀你!你總是懶得這樣,懶得那樣!他是怎么了?有人了?”
“好像,聽說是?!?/p>
“什么叫好像是?你可以被狗咬了,但不可以被男人騙了,被狗咬了,只能說明你運氣不好,被男人騙了,是不是說明你智商有問題呀!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對那個張正那么好!你不能把他太當回事!這鳥男人!”
看著若水的憤怒,程青口里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內心里遭受著又一次嚴重的打擊,雖然早料到結果會是這樣,她很是后悔自己的決定,何苦要告訴若水呢?白白的受她一回奚落。
“我要在場,我非照臉給他一下子不可,我都給他氣糊涂了。姐,不是我要罵他,我是怕你給憋壞了呀!”果然,表妹意識到了自己的苛言,緩言問她狀況,聽她說那個好像是有的女人,替她分析其中的利弊。
程青知道,李若水的驚濤拍岸過去了,接下來是一馬平川的奔流,是奔流中的靈感四射。她會一時間想出四五種法子來對付一件事,這些法子大都是情緒化的意氣之言,但也不乏絲絲縷縷的嚴謹、合理可行的巧妙方案。正因為如此,程青總是憋不住將心里話一次次訴之于若水。
若水的女人之道,即便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程青也頗為驚訝。李若水從中學開始就十分能裝,不知從哪里學來的一副淑女模樣,人前從不喜怒于色,溫和帶笑,靜默少言,這是眾親戚眼里的若水,但只有程青知道若水的溫雅底下藏著什么,就像知道貓毛茸茸的爪足里藏著什么。
若水對張正地破口大罵,何嘗不是她對自己不如意婚姻的宣泄。表妹與妹夫個性情趣大相徑庭,明槍暗箭沖突重重,但他們的婚姻卻一直維持著。他們不離婚的理由有很多,在程青看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有一個兒子,再是他們缺乏第三者。正因為有了一個這樣的丈夫,原本單純、安靜的那個若水現在變得陰冷狠準。想到自己對于表妹的深刻認識,程青覺得欣慰。在對于他人的認知上,程青并不輸于若水,況且她了然于心的正是這個自以為事事聰明的若水。
“張正好像有了人?!逼鋵嵤且m也瞞不住的。程青不由得便將這些日子所妄圖扼殺、封鎖的消息全都告訴了若水。
那個名為樊小紅的女人竟然跑至張正母親家,申明自己愛上了張正,親口說:“程青不給我哥哥做早飯,我哥哥胃不好,不吃早飯怎么行?”
“就這樣的熱烈追求,你說有幾個男人能招架得?。俊背糖嗫嘈Φ?。
“天呀,跑到人家媽跟前叫哥哥,也不嫌害臊!好像人家媽閑著沒事干,就專門給她生個哥哥。我不相信天下真有這么赤裸裸、不知害臊的女人,張正看上的要真是這樣不知遮掩的女人,你就快讓他滾吧,留下來都不夠惡心!”若水對于張正的情變之事還處在激流奮進階段,也顯得站著說話不腰疼,只顧高屋建瓴理性規(guī)劃。
艱難的是那在具體事務中一步步匍匐的人!
樊小紅29歲那一年成了烈士的妻子。那一年春天,她的丈夫去南方抗災。南方素來少雪,偶爾下一次大雪,就讓北方的樊小紅成了烈士遺孀。烈士遺孀是難當的,火辣辣的小寡婦,一腔閑情堆積在空氣中劃根火柴都能著火,見著了張正這樣一個男人,情感與舉動烈焰似的撲面而來。她將這烈焰撲向了她兒時的伙伴張正。
這個花樣老男,已經四十八的年紀了。四十八歲是一個男人將老而未老之際,那種對于青春的極度留戀與對衰老的強烈抵抗此時正在內心沖撞激蕩。樊小紅的熱烈追求,無疑是極大地證明了他正在遠去的青春,尚且還在。
沒辦法,四十多歲的程青不能給張正以青春尚存的證明。用若水的話來說:姐,咱們就等著看吧,看張正、樊小紅他們那把鬼火能燒到幾時。
3
一年后,程青又結婚了,而且是大范圍宴請賓客。程青一身大紅絲絨連衣裙,深V領,發(fā)髻高盤,笑語嫣然。那樣的服飾配著那樣的笑容,再也合適不過。
男方是北山市某局局長,即將退休了。
局長與科長張正在一個大院里上班,程青幾次著意打扮了去大院里等局長下班,與局長并肩而行,顯出新婚宴爾的融洽,然后坐局長的專車離去。有一次,還當面碰見了張正,程青一個淺笑就過去了。程青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轉眼間,已在陳局長家待了三年,程青也不拒絕那大大小小的宴會,敬酒時人人皆稱局長夫人。美食香茶之余,局長談論的一些話題,頗叫程青覺得是一種引導,包括程青喜歡的樂曲,局長也能說道一二,這一切,都叫程青覺得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同伴,差不多忘記了局長的年齡。
這三年間,程青從市一中的年級組長,三蹦兩跳而至市三中的副校長,高級職稱,全市有突出貢獻專家,市政協(xié)委員。如此坐了扶梯式的升遷,真叫人覺得人生輕快,長風浩蕩。程青這時會想起當初張正不歸家時的憂傷,在心里笑自己,被一個男人拋棄了,就以為是被丟在墳場了?至于嗎?
與局長婚后的時間過得真快,偶爾與表妹面見面,程青衣著穿戴皆富貴出若水一大截兒。程青內心一絲愜意的同時,卻發(fā)現若水老是推脫,不大愛與她同行。其實程青去找若水,多半是陳局長的兒女回來了,她在借機回避,這一點,當然不能告訴若水。
程青站在馬路上,終于望見若水遠遠地走來了。還是那樣手指上吊著兒子,不緊不慢地走著,任兒子一會兒拉她向前,一會兒又斜跑出去,再回到她的手指上,拽著她的手一跳一跳。若水對兒子說著什么,滿臉容光如同陽光下的一湖波光。姐妹倆同年結婚,若水的兒子卻小程青的女兒五歲。為等這個孩子,等得婚姻都快黃了,姐妹倆私下不知多少嘀咕,尋醫(yī)問藥。程青突然覺得心里酸酸的,若水的幸福就在于手指上拽著的這個頑皮的兒子。那一份母親的自在與雍容寫在她的神情中。人生的幸福,其實有一個真實的支點似乎就足夠了。十多年來,若水總是在不間斷地抱怨、嫌恨著丈夫的種種不足,十多年來執(zhí)著地嫌恨、談論著同一個男人,這是否也是一份真愛?先前程青以為若水的婚姻除了不如意就是痛苦,不知若水是否也意識到,這一份從未想著放手的抱怨也是一份真情真意?程青一時覺得心里更是酸軟。
小男孩已經高出媽媽肩頭了,可是兒童的稚氣還在他臉上,還和媽媽親密無間,把媽媽當作了他的玩伴。
“浩子,跟你媽媽說什么呢?說了一路。”
“媽媽,跟姨姨說不?”
“什么呀?”若水望著兒子,不知兒子何意。
“媽媽說,姨姨要問你吃不吃肯德基,你就說不吃,回頭媽媽一定給你買,記住了沒有?”
浩子模仿若水的口氣,把姐妹倆都逗笑了,程青笑得淚水都出來了。
“浩子,打電話把你姐姐叫出來,咱們吃好吃的!”
“姐姐你快來噢!你來了,姨姨才給買肯德基呢。啊呀,姐姐你為什么不來呢?姨姨就是你媽媽,你媽媽就是忍不住想買很多好吃的讓你吃。姐姐,我求求你了!我餓得肚子都軟了,我們都等著你!”
浩子未掛手機就高興得跳起來:“姐姐說她一小會兒就來了!”
程青的女兒娟娟已經上了初二,不大愿意同程青見面,母女見面,常常少不了若水母子,尤其是浩子的熱場。
“你媽媽就是忍不住想買很多好吃的讓你吃!”程青甚至不愿意聽清浩子的這一句童言,素日深心里那一點空空的、酸酸的味道全給這個孩子說出來了。浩子真不愧是若水的兒子,小小年紀,就話就這么深入骨髓的“尖刻”。
“你媽媽就是忍不住想買很多好吃的讓你吃!”人性里這一處忍不住的情意,程青只能忍住了!程青想起當初一怒之下,加之公婆的態(tài)度,她斷然放棄了剛剛九歲的女兒的撫養(yǎng)權。這是今生再也無法彌補的錯失。沒有一個人再和她那么親,也沒有一個人再讓她覺得那么親,這是生命中重金難以購回的擁有感。程青當初怎么就犯渾了呢?這是程青藏在心里的難腸,面上還是和若水笑著,看著焦急等待姐姐的浩子,程青的臉也是喜悅的。
“若水,看咱浩子這才是活寶呀,”
“我們浩子呀,就一門心思在吃上。”
浩子帶領大家進入吃的喜悅中,娟娟緊繃的臉也松散開來,和弟弟打鬧起來。程青無法相信,女兒真會和她生分到如此境地。吃完了,娟娟沒和程青說一句話,要自己回奶奶家去,拒絕上媽媽的車。
第三年,局長退休了,陳局長就漸漸成為老陳。中學副校長的程青就成了老陳局長的司機、保姆、伴侶。繁華忙碌的日子,很快就落幕為富貴清閑的生活。對這樣的生活,程青也是不敢倦怠的。局長余威尚存,新恩未涼,程青知道目下自己所有的一切,皆賴局長示意才如此唾手可得,因此不敢懈怠。
每年,他們都要去旅行一趟,沒有任何負擔地游蕩于大美的山水中,才領略了人生之精彩與廣闊。
陳局長已退休兩年了,這個暑假,程青與局長又一次去旅行。在飛機場,那么突然地,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同時從背后按住了局長的雙肩。程青本能地感到了烏云遮地的威壓,驚回頭,對方說:“別喊!我們是省檢察院的!”
陳局長被查出,在職期間受賄三千余萬元,黃金11公斤,其余瑣碎之物不可勝計。
寒冬似乎就在這個暑假里突然來臨,那些天,剛好是程青與局長認識的五周年。時年,陳局長喪偶不到半年,提親的絡繹不絕,程青因為大學同學的鼎力介紹和自身的優(yōu)勢在這一次的夫人競選中勝出,認識兩個月后,程青就和局長住在了一起,然后舉行了婚禮。
程青這時清醒地想起,局長一直沒有提辦結婚證的事。期間,她幾次半真半假地提出,局長都含糊地應付過去了。
五年里,陳局長用區(qū)區(qū)幾十萬塊錢養(yǎng)了程青這么一只阿貓阿狗,細想來不過如此。程青還在自我感覺良好地以為在過幸福生活。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可笑的故事,并因此幾乎笑出淚來。這個故事好像出自《莊子》:那些豬身上的虱子,把稀疏的鬃毛當作廣闊的宮廷與園林,把豬后腿和蹄子間彎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腳間的夾縫,認為是安寧的居室和美好的處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揮動雙臂布下柴草生起煙火,虱子便跟隨豬身一塊兒燒焦。將一時茍安當作永遠,將危石之側當作安全。那執(zhí)著于一隅的偏安,原來是這樣的可悲可嘆。
當初讀到這個故事時,程青不禁發(fā)笑,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被嘲笑者。
在局長那樣慣于官場的人看來,一切都只是暫時的,都只是一段程序,只有她這樣癡傻的人還在想著永遠。
最后退還款項時,程青提出將那輛登記在她名下的奔馳越野賣了,還有一套精裝的房子,也是當初以她的名義以極低價格買下的,現在可值不少錢。局長說:“不用了,你沒個車也不方便,我也沒能給你什么。房子是你自己買的,我只是牽個線而已?!?/p>
初冬,程青去監(jiān)獄探望局長。他毫不掩飾地衰老了。是的,他已經是完完全全的老了。頂發(fā)稀疏,背也彎的厲害,身材矮小到叫人難以相信。
“程青,別再來了,你走你的路吧,十三年呢,你還年輕。”
這就是老陳給她的簡單的幾句話。以前局長叫她小程或小青。
程青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哭一哭的,卻沒有一滴淚,心中只有無邊的冷靜。
程青后來又去看過老陳幾次,像不遠不近的朋友那樣去看望。
4
程青害怕見人,害怕其他人嘲笑她,嘲笑她幾年短暫的局長夫人夢就這樣斷了。程青更擔心的是,會不會有進一步的肅查,撤了她的副校長或全市有突出貢獻專家的稱號?這期間的物質損失倒在其次,她只是丟不起這臉。表妹若水來過幾次,唯要她努力加飯,安心睡覺。程青面上應承著,內心的不安卻不能稍減。忐忑中大半年過去了,世人的眼光、紀檢部門的調查全都將她忘記了。
程青驚訝地回想起,猛然間,那些大大小小的宴請就沒有了。慶幸的是程青平安了,守住了既得的一切,不勝寬慰,但一切又陷入輕盈的沉重中。
程青陷入了可怕的空虛中,漫漫長夜成為魔障。一個人獨居的夜晚是多么漫長、黑暗、清冷。長夜里的空虛漸漸化為恐怖,程青總擔心入眠后有盜賊入窒,更有鬼神飄入房間亂竄。在這長夜里,程青盼望有一個人造太陽,從此減除黑夜。
同事私下介紹了一個企業(yè)職員張曉斌,與程青同年,初中畢業(yè)即參加工作,也已經是企業(yè)的一個中層了,離婚三年,有一女兒已上大學。
過了好長時間,一個極無聊的星期天,程青就撥打了同事留下的電話,對方立刻約相見,說早聽介紹人說起了,正想大著膽子打電話給程青呢。
又是似曾相識的茶館見面,程青懶懶地聽著張曉斌神采奕奕、滔滔不絕的演說,像在做一個夢。在這個夢境里,仿佛是張正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說話,似乎是前前夫劉遠直視的目光望著她,又似乎是老陳局長在一聲斷一聲續(xù)地說著種種茶葉不同的好。一切俱已成幻境,此時有真實的陽光曬在桌上,有一個真實的男人的聲音在響起,再不必害怕鬼神的無形飄游。
程青懶散地喝著張曉斌添上的一杯杯熱茶,懶散地跟著張曉斌去小飯館吃了一碗酸湯肉絲面,懶散地拒絕了張曉斌要她去他家的邀請,然后懶洋洋地回家。
張曉斌天天都有電話打來。有一次見了面,他很直接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老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是不是真的精神上有什么問題?你這樣下去,我不得不好好考慮考慮?!背糖嘁琅f是淡淡地笑著說:“呵呵,你好好考慮吧!”
一個星期天,程青打電話給若水,說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水赴約。程青淡淡說了張曉斌的情況,難過地說起了張曉斌說她神經有問題的話,并問:“若水,你有沒有覺察到我有點神經不正常?”
若水笑得彎下了腰。程青便放心了,在若水眼里,程青絕無此嫌疑。程青最想說的,其實是漫漫長夜里她害怕鬼神出現,但還是忍住了。
若水沉吟半晌,替她分析起其中的利弊來。建議與張曉斌這事先緩緩一緩,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適的。若兩個人性情不同,興趣不一,將來退休后晝夜不離的相處中怕是不會太愉快。若水說,只要程青不嫌煩,她周末帶了兒子和外甥女娟娟來程青家里做飯鬧騰,人一有事忙,自然就沒時間瞎想了。
著意盼望著一件事、一個人出現,這個人、這件事偏就在停滯。很長時間里再無人給程青介紹個對象,與張曉斌也就斷斷續(xù)續(xù)來往著,一起出去吃一碗熱湯面,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張曉斌說:“你跟了我這樣年輕男人,你可是賺美了!還把你裝相的,咱這固定資產在這兒放著呢,對不?”他一拍胸脯說。
程青說:“那我可不能答應你了,我可不忍心你賠得太多!”說笑間,才知道婚姻早已成為資產評估后的交易,在企業(yè)人的眼里,一切歸結為賠與賺。
出乎意料的是,兩個人之間懶散的交往在春天來臨時發(fā)生了突變。原因竟然是因為暖氣停了,倒春寒叫人縮手縮腳。張曉斌要求到程青家里坐坐,回去一個人還得開電暖氣,要不程青到他家,免得他一個人開著電暖氣浪費。
理由似乎十分充足,并且合理。
事情不全以性為目的,卻因為性而發(fā)生質變。
程青念叨:“萬念倶灰!”張曉斌忙著穿好衣服,坐到程青身邊:“怎么,你不愿意啊,以后,我天天抱著你!這樣不好嗎?”
“不知道!”程青閉著眼睛說:“萬念倶灰!你快走吧,快回去,天不早了?!?/p>
幾天后,張曉斌就正式入住程青的房子。一是程青的房子離她的學校近,再是程青不愿意入住到一個廠區(qū)里。張曉斌提來了洗漱用具并一些衣物,就這樣拎包入住了。
柳絲兒拂面,姐妹倆在河堤上散步。程青輕描淡寫說了此事。若水建議辦個結婚證。程青說:“辦什么證呢,有這個必要嗎?況且人家沒有主動提,我上趕著提嗎?”
“既已如此,還是辦個證比較好!女人,有幾個能做到身若不系之舟。歪歪好好有個系處總好些?!?/p>
“我又不是沒辦過結婚證。不也照樣走了嗎?”
“門上連個柵欄也不放,那不更自由得沒樣兒了嗎?要讓他辦結婚證,還得讓他請咱們幾家親戚吃飯。娟娟,還有姑姑,這飯絕對要請。你若不好說,這話由我來說!”
星期天,程青正和張曉斌飯后閑坐,突然有人敲門,是若水來了。張曉斌曉斌惶恐地站起來,要程青介紹。
“把我姐姐拐走了,還連一個親戚都不認識呢。誰?娘家人!”
若水坐下來,一番辣語里帶著安撫,巧言自矜里又將程青的賢德學問說得舉世無雙,如今是只因女人的弱點才下嫁于張曉斌。原來若水之辣語巧言是和張曉斌的直言一樣在抬高自家的固定資產。程青一方面覺得若水為自己代言可喜,又覺得世情之俗氣可笑。
張曉斌事后說:“你這個表妹,話里有話,聽著笑笑的,每一句話里都辣絲絲的,她丈夫怎么受得了?”
程青笑得十分開心:“她,話辣那只是表面,做事的風格那才叫辣!別人休想從她那里討得便宜?!?/p>
“我看她就像你親妹妹一樣?!睆垥员箫@然是想著若水的辣語。
“從小到大,她就一直這樣對我,對我忠心!”程青說著,突然有一些眼酸。妹妹若水,總是站在程青的角度考慮問題。或勇于出言,或保持沉默,都是為著程青考慮。記得若水上次相談對她說:“你下一個階段與張曉斌好好相處,更是要與娟娟聯絡好感情,不要老想著是你生的,她自然就是親你的!如今娟娟奶奶老了,許多事你正好介入?!?/p>
結婚證領了,一桌簡單的飯菜算是知會了兩邊最親近的人。
婚姻以見光的方式出現在世上。
看著女兒又給浩子夾菜,叫張曉斌的女兒為姐姐,看著母親不停地望著張曉斌,仿佛要從他臉上問出一個答案來,程青心里嘆道:原來人當真是一種社會關系中的存在,只兩人知道的一樁婚事,那就不叫個事,可以等同為不存在,那是麻紙當風,一風吹走的事。
再一次,她聽了表妹的建議,結婚了,但愿從此以后長長久久。
5
婚后的日子,在一段熱情的燃燒之后,很快就變得庸常起來。這原是料想中的,但現實遠比料想更為具體。張曉斌是個粗糙急切之人,開初的粗糙急切在性的遮掩下容易被誤解為情急而被忽視,甚至增添魅力。時間一久,就顯得叫人難以忍受。
四十五歲的程青,怎么也不敢再把日子過熱。每日里和那個企業(yè)小職員柴米油鹽地在一起,多半是程青在付出,每當兩個人閑下來,便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漫長的空白時光,找不到共同的愛好,簡直無話可談。
企業(yè)小職員在不動聲色地計較著每一塊錢的付出,倒也算勤勞肯干,一回家就進廚房三下五除二地忙開了。雖是刀工粗糙,火候倉促,但也總算是熱乎的熟食了。這與陳局長家里精細搭配的飯菜自是不能比的。一次,才嘗了一口張曉斌端上來的菜,程青一剎那間就熱淚上涌。她不知道同樣是人,為什么不能把飯菜做得精細一點,哪怕是粗茶淡飯?局長家里的飯菜由保姆料理,那一份刀工的細膩,那一份滋味里的妥帖,還有晚飯時的半杯紅酒,午飯后的茶,這一切都令人回味。
程青不能開口說張曉斌,這樣會引起不必要的爭吵,本來就稀薄的感情也許就會斷裂。張曉斌不像是她的丈夫,倒像是她請來陪伴長夜的客,她害怕這個客走了。這就是世情,這就是目下自己的具體處境或市場價值。
匆匆的半生過去了,過客似的三個丈夫流走了,程青追尋了半天,以為自己是在尋找感情,其實自己一直找的不過是一個世俗的歸所:房子、職位、體面的陪伴。找了半天,依舊是什么也沒有找到,甚至不知道愛情是什么了。
她想起來了,那時她大學剛畢業(yè),分配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中學任教,看到北山市居民樓上掛著洗過的衣服,就想,有一天自己能夠在城里自在地洗衣服、晾衣服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也是機緣湊巧,半年后,她就嫁給了在北山市文化局工作的第一任丈夫,婆家有房有人脈,一年后便將程青調到了市一中。
現在,她當初夢想中的一切都得到了,甚至是超出了預想,卻覺得這些所得其實很無聊,并不能給她帶來切實的幸福。此時,這情形頗有點相似于那些年,那兩任丈夫吃飽了撐的似的,她已經不愛這些個房子、職位的了。房子、職位就放在那里,她卻無法將它們珍貴于心了。
程青往往在做一件家務時,突然又開始下一件,正想著一件事,突然又會跳到另一件,人總是處于一種無聲的混亂狀態(tài)中。一個又一個微露情義的房子里的男人,一個又一個離去的結婚證上的男人。程青的思緒就這樣陷入斷檔里,一如她溫和純真的人生在一次次地斷檔。
她僅僅和第一任丈夫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與其他的丈夫相處,她總是無聲的忍耐,就像自己做了錯事一樣。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讓她總是猥猥瑣瑣的,在男人面前失去自信,她習慣性地將就著,討好著,害怕男人再次離開。只為在這漫長而寒冷的夜晚,身邊有個喘氣的,屋里有個走動的。
這世上哪有愛情,只有不得已的生存。
找到了婚姻,卻找不到家;找到了丈夫,找不到心安處。
婚姻也不過一種生計而已,你要在這里找到什么?程青自嘲地想起自己青春時期的那一腔的清高,沒想到她一路上做的盡是借著男人上位的事。隨后她又替自己解嘲,縱觀歷史,哪一個女人不是這樣,借著種種手段經營自己?這里只有得與失,成與敗,沒有什么崇高與卑鄙。自古女子出嫁,不過是以色事人,換一份溫飽、暖情,哪里還有什么癡情真意?
在另一位表妹的婚禮上,眾親戚相聚。程青立于眾姐妹姑嫂群中,說說笑笑,問長問短,非常享受這一分平素難得的親情。
若水的身邊站著高高壯壯的丈夫,挨著胖乎乎的兒子。兒子現在進入青春期了,若水給兒子講完了童話,現在開始了柔情的勸語,若水總是時時妥協(xié)于兒子,卻和丈夫真動肝腸地生著氣,在一百塊錢的仔細計較里過著他們的小日子。
“姐呀,兒子轉眼大了,我的第二套房還不知在哪里呢?!鼻浦羲浅钇坪由降臉幼?,程青就很想笑,是內心浮上的笑,在這一方面,程青有著許多的優(yōu)越。程青笑的是,人也許生來就賤,需要與預設的目標保持一段距離才好,等達到了那個預設的目標,反而盡是空虛。
張曉斌說單位有事走不開沒來參加婚禮,程青也沒有說什么,這是他們婚后所遇到的第一樁婚禮。程青只想多一會兒站在若水身邊,顯出她衣履的華貴,只愿親戚們記著她和若水自小是一起長大,全然忘記了她的形只影單。
婚禮宴席散了,程青很是不舍,這一散,再難相聚,雖是多有親戚在同城,但平素疏于往來。親情也罷,愛情也罷,這一切的情只顯出孤獨的真實力量。程青意識到這么多年來總是她去聯系若水,若水很少主動聯系過她。
下午回家,四室兩廳的房子里又是只有程青一人,程青泡了一壺普洱慢條斯理地喝,茶湯釅釅的似紅酒一般。大熱的天程青也喝普洱,唯有此一種暖熱紅艷的茶湯可以溫暖她的胃,溫暖她整個的人。普洱茶,一片鮮葉兒釀成的酒。攤晾過,蒸壓過,發(fā)酵過,辛酸過,忍耐過,方才婉轉成茶。這茶,以歲月的陳香,熨帖舊年知覺,滋養(yǎng)舊時心腸。一杯接一杯,程青留戀那一份暖與滑,喝得心腸暖熱,思緒彌漫。
茶飲淡,也將是晚飯時間了。這時,張曉斌打來電話,說這一段時間胃老不好,下午就不回來吃飯了,在麻將館里。程青應了一聲,心隱隱地墜下去:他會不會就這樣漸漸地永遠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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