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上古先民的尚蟬習俗

胡志恒

蟬，古代又稱為蜩，是一種很不起眼的昆蟲，除了每年夏秋時的長吟外，一般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然而，魏晉以降，出現(xiàn)了大量詠蟬的賦、詩、詞，在文人的筆下，蟬的形象被人格化，具有清心寡欲、高潔淡泊的特色，而成為文人自況的象征，并且被歷代文士反復吟誦，成為一種較為固定的意象。應該說，這種意象決不會憑空產(chǎn)生，恐怕只有去探尋上古時期先民對蟬的關注與觀念了。然而先民的有關蟬的理念、幻想及信仰，乃是逝去的心意，看不見摸不著，欲探討之，只有從先民的大量物質(zhì)文化遺存中去尋覓蛛絲馬跡。

蟬形玉雕、石雕與蟬蛙同體雕

1981-1984年，在遼寧東溝發(fā)現(xiàn)后洼遺址，這是一處年代較早、遺跡遺物較豐富的新石器時代遺址，距今6000年左右，其居民過著以農(nóng)業(yè)為主兼營狩獵捕撈活動的生活。在其下層發(fā)掘出22件石雕人像和動物像，動物像有豬、虎、鷹、鳥、魚、蟬等，其中滑石雕刻蟬形墜一件，中有穿孔，應是人身上佩帶的墜飾。在早期那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下，這些小雕飾的制作，當然不會是純審美的，可能與某種生存觀念有一定的聯(lián)系。發(fā)掘者認為這些動物像“一定與當時生產(chǎn)和生活有著密切關系，它不單純是作為裝飾藝術品，而更重要的是，可能還賦有原始宗教觀念，即把它們當作一種靈感或精靈，佩在身上可以給人們帶來吉祥幸福，或消災解難”。

這是我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蟬形石雕，從發(fā)生學角度值得我們?nèi)プ穯枺捍笄澜纾我韵s被先民關注，并被雕成墜飾以為靈物呢？我以為可以從蟬的自然屬性去考察。蟬鳴是有一定季節(jié)性規(guī)律的，蟬的夏秋嗚叫這一顯性特征對于以采集農(nóng)耕等生活為主的先民而言，是其認識、注意大自然節(jié)令氣候變化的一種標志，這一點是有文獻依據(jù)的?！对娊?jīng)》中的蜩鳴即作為物候標志出現(xiàn)的，如“菀彼柳斯，鳴蜩嗜嗜”（《小雅·小弁》），“四月秀萋，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捧”（《豳風·七月》）。民歌中的這種民間觀念應該是由來已久的。

正因為蟬鳴向先民報道、暗示自然變化的信息，蟬才和先民的日常農(nóng)耕生活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它的自然屬性的實用意義一旦被認識到，就產(chǎn)生了與先民生存相關的價值特征，故它作為物候時令參照物的功能意義就有可能被逐漸強化和放大，而具有超自然的神性，成為先民的崇拜之物，并被雕成肖像佩戴身上。

蟬形石雕、玉雕在江蘇、河南、江西、湖北、山西、陜西、甘肅、北京、浙江等地的新石器時代、商周時代的遺址與墓葬中有較多出土。在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蟬形葬玉，大多有鉆孔，說明不是為陪葬而新琢的，而是墓主生前的用品。如浙江余杭反山的距今約5000-4800年的墓地發(fā)掘出的一件“鉆一對小隧孔”的玉蟬；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曾出土一件綠松石蟬雕，其“頭頂頂端鉆一斜孔穿透腹部”，可供佩帶；長安張家坡西周墓葬曾在同一墓中出土兩件形狀相同的“頭部側(cè)面有一小穿孔”的玉蟬。列維·布留爾認為：“因為死者和屬于他的一切東西之間的互滲是這樣強，以至于不可能產(chǎn)生關于這些東西會對其他人有效的觀念。因而，必須使這些東西跟他一起去，必須把它們放在他的尸體旁邊，而且由于它們一般都被認為是有生命的，所以它們也將和死人一樣轉(zhuǎn)到死亡把他帶去的那個鄰近的地區(qū)去?！彼?，作為日常生活經(jīng)驗而產(chǎn)生的蟬形雕塑一旦進入墓葬，其原有的功能在特定環(huán)境下便會衍生出新的含義?！皬淖诮虒W和文化人類學角度看，原始人的墓葬實際就是生動具體的原始宗教陳列館，可以說，墓葬中的隨葬物一般都被原始人貼上了‘宗教的標簽。因為，墓中的隨葬物一般都是為死者的靈魂提供的。這就使我們有理由推想原始人是否認為死者靈魂不死和是否具有冥世生活觀念的問題；甚至我們還可進一步聯(lián)想到原始人是否認為‘隨葬物有靈的問題?！弊鳛殡S葬品，玉蟬已不僅僅是一般的崇拜對象，它伴隨死者一起進入冥世，被賦予了與先民生死觀、鬼魂觀有關的色彩，可能具有溝通生死、助其升天的功能。這一點，在下面將要討論的蟬蛙同體雕塑中更為明顯一點。

江蘇吳縣張陵山遺址屬良渚文化，1977年其M4墓出土玉蟬（蛙）一件，“底平，面微鼓，陰線刻化蟬的頭身和翅，尾部穿數(shù)小孔，似為懸掛的飾物，此物倒置則為蛙狀”。無獨有偶，殷商婦好墓也曾出土過蟬蛙合體的綠松石雕，所不同的是，一面雕蟬形，另一面雕蛙形，蟬作棲息狀，蛙作伏狀，蟬頭與蛙尾之間，有上下相通的孔，可佩帶。蟬蛙合體意味著先民對崇拜對象實施“兼并”，這種兼并是建立在先民對崇拜對象的初步概括、抽象和分類基礎上的。實際上，我們可以將我國出土的大量的玉飾件中的人形及動物形象大體分為人體人像、空中飛翔之動物、山川陸地之動物等三類，大致對應著先民的祖先崇拜與多樣性的動物崇拜。如果說上述三類玉雕可概括抽象為與人、天、地有關，那么蟬蛙合體可能暗合著先民的“天地合一”觀。異類互滲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民間葬禮中尚有遺存，如山西南部新絳縣有這種葬俗：將死者生前掉落的牙齒裝入牙袋隨葬，這種牙袋是用布袋縫繡成蟬形虎頭生命樹和蟬形虎頭太陽花，正看是虎頭，側(cè)看是蟬形，也是天地之動物的合體。調(diào)查者認為是“寓靈魂通天、生命永生之意”。從這一現(xiàn)代旁證材料來看，古代蟬蛙合體飾品，可能也含有天地相通、生死互化之意而被先民佩帶、隨葬。當然，天地的代指物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會有所不同。

蟬紋玉琮與蟬形玉

琮是我國上古時代玉制禮器中最重要的一種，玉琮的出土不是很多，一般出自大型祭壇或權(quán)貴墓葬，如：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相當于殷墟早中期，據(jù)推測，墓主是贛江流域揚越民族的最高統(tǒng)治者或其家屬，其中出土兩件玉琮，有一件圓筒形玉琮每個方弧面上雕有上下對稱的蟬紋，蟬尾相對；在著名的殷墟婦好墓中共出土十四件玉琮與琮形器，其中有七件雕有形象生動的蟬紋。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蟬形象在玉琮是單獨出現(xiàn)的，考之于玉琮的功能，我們不妨作如下的討論：蟬能飛翔這一自然屬性在先民長期的心理感悟中形成了特定的形象，和某種生存意識聯(lián)系起來，便逐漸賦予特定的價值而被神化。蟬的“飛”成為神力后，先民便可以自由地運用其功能（自由飛翔），來滿足自己的愿望。巫師與統(tǒng)治者生前將其刻在玉琮上作為通天的中介，死后隨葬，又可能是生死相通、靈魂升天的中介。

再探討蟬形玉琀?！翱诤绷曀?，即在死者口中置放東西，大約始于新石器時代晚期，源于山東、中原地區(qū)，在山東三里河、大汶口墓葬中皆有發(fā)現(xiàn)，以鏃形玉片為琀。之后，這種習俗即向四周傳播擴散。這一習俗是為了充實死者之口，不忍令其虛空，此乃視死如生觀念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出于這個緣故，口含物多選用天然易存之物，以保長久，故商周多以貝或玉品為珞。玉琀中有不少作蟬形，偶爾也見有作蠶形或用玉珠、小玉環(huán)、碎玉塊代替的，故玉琀在商周時尚無固定的形制。最早見于報道的蟬形玉珞出土于安陽大司空村商墓，有兩件玉蟬出在兩具人架的口中，當是所謂“含玉”的一種。在洛陽西周中期一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一件玉蟬，也是出自人架的口中，扁平，口部斜穿一孔，估計是生前佩帶的裝飾品，死后被用作玉琀。以玉蟬為琀逐漸風行，到漢代，幾成定式。玉蟬作為冶，既有不忍其虛的功能，而先民有關蟬的“通天地”“通生死”觀念，又契合了生者對死者的祝福，故夏鼐先生在探討漢代玉冶時認為：“他們所以取形于蟬，可能是因為蟬這種昆蟲的生活史的循環(huán)，象征變形和復活?！?/p>

商周青銅器上的蟬紋

蟬紋曾經(jīng)廣泛出現(xiàn)于商代中期至西周初期的青銅器上，蟬紋形象特征很明顯：大目，近似長三角形的體部，腹有橫狀條紋，有的有足，有的無足而近似于蛹的樣子。大多數(shù)蟬紋處于附飾地位，也有少數(shù)作為主紋裝飾。蟬紋在青銅器上出現(xiàn)，多橫向排列成帶狀，或者縱向排成連續(xù)式，故有人認為“其生動處不在于它本身的形象，而是總體上給人一種噪耳的聲音感”。這種直覺本身不錯，但蟬紋的大量運用還應有更深的象征意義。

蟬紋多飾在鼎、爵上及少數(shù)的觚上，這些青銅禮器主要是在祭祀時盛放犧牲的容器。一些水器盤也飾有蟬紋，這些水器盤是主祭者祭前洗手的用具。其他如簋、尊、壺、卣等器皿上相對就比較少見。因此“這可能意味著蟬紋的功用和飲食及盥洗有一定聯(lián)系，那么它的取義大約也是象征飲食清潔的意思”?！盾髯印ご舐浴吩弧安皇扯嬚邽橄s”，大約即是承繼了對蟬的這一看法，之后逐漸以蟬象征高潔，成為文人筆下的較穩(wěn)定的吟詠意象。

蟬紋中尚有一類無足似蛹的形態(tài)。蛹是蟬的幼蟲，成熟時鉆出地面，飛翔上樹。這說明上古時先民對蛹變成蟬已有一定認識。王充《論衡·無形》中的“蠐螬化為復育，復育轉(zhuǎn)而為蟬”，即為傳統(tǒng)觀念的表述。蛹看似無生氣，實為內(nèi)含生命力的活體，故能化為蟬。這一現(xiàn)象大約會令先民產(chǎn)生有關生死的感悟，故青銅器特別是祭器上的蟬紋還有象征死而復生的意思。值得提出的是，蟬成為祖先崇拜的一個中介，也是在商代開始出現(xiàn)的，也應該是基于先民的這種感悟。

蟬寓意死而復生這一觀念，民間一直是存在的，如前面提及的山西新絳民間以蟬形牙袋隨葬的習俗。

個案：殷墟婦好墓中的蟬品

以上我們引用一些考古實證材料討論了先民可能有的關于蟬的觀念，但是這些材料只是時空跨度較大的零星材料的聚合，屬于面上的把握，雖然必要，然而對于本文的論證尚缺乏對一時一地的個案的較為集中的探微，而這一點又是非常重要的。

現(xiàn)在我們來看殷墟婦好墓，此墓的墓主是殷王武丁的配偶，死于武丁時期。此墓于1976年發(fā)掘，隨葬品極為豐富。在隨葬的青銅器、玉器、石器中皆有不同形式的蟬品（形）。

在青銅器中，鼎、尊、觥、壺、瓿、基、缶、爵、斗等三十二件飲煮器、酒器上有蟬紋出現(xiàn)。

在玉器、石器中，有七件蟬紋玉琮和琮形器，此外在五個玉墜及一個玉匕上刻有許多蟬紋。這些都是浮雕紋，另有蟬形玉、石圓雕（即立體雕）。如一個灰白石雕蟬，方頭，圓眼鼓起，雙短翼，腹下雕出兩長方形足，皆刻節(jié)狀紋，紋飾簡練，形象生動，長13.8厘米，高6厘米，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蟬雕中最大的制品，無穿孔，估計是墓主生前室內(nèi)陳列飾品或供祭品。還有前面提及的綠松石雕蟬蛙合體和孔雀石雕蟬，皆為綠色，并有穿孔，可佩帶，估計是墓主生前佩帶物。

當然，蟬形物品在全部隨葬品中的比例還是很小的，但就其本身的數(shù)量而言已頗為可觀。就此我們提出幾點認識：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婦好墓隨葬品中出現(xiàn)的動物形象的種類是很多的，有近30種，但是昆蟲類的只有蟬和螳螂兩種，且螳螂只有一件玉雕，所以，小小的蟬在一個墓葬中有如此數(shù)量的出現(xiàn)，是意味深長的，值得重視和探討。

其次，墓中出現(xiàn)的蟬形蟬紋物品，幾乎囊括了我們在前文中提及的來自各地的材料，即除玉琀外的蟬品的各類形態(tài)?？梢赃@樣認為，來自各時各地的零星材料是婦好墓中所以會出現(xiàn)如此集中的蟬品的堅實基礎，而婦好墓的出土亦是上古先民長期的崇蟬觀的必然反映。換言之，到了商代后期，由于長期的心理積淀，商代先民已形成了對蟬的崇信，并且這種崇信多與死而復生的生死觀有關。

再次，婦好墓出現(xiàn)蟬形隨葬品，也與殷商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殷人是非常重視事鬼敬神的，他們把祭鬼神之事放在首位，“在殷人的神靈世界占有主導的最重要地位的是祖先神”，強烈的祖先崇拜成為殷商社會生活的一大特征，所以如何與天地溝通，如何使祖先不朽，如何與祖先相通互感，便成為殷人操心之事。馬林諾夫斯基說過：“人對不朽的信仰乃是祖先崇拜、家庭祭禮、喪葬儀禮和萬物有靈論的基礎?！遍L期形成的關于蟬能通天、死而復生的觀念適應了殷人祖先崇拜的需要，故蟬形蟬紋物品被殷人置入墓中，成為祖先升天、不朽以及生死相通的手段和媒介。

結(jié)語

關于先民崇蟬觀的更完善的探究，尚有待于更多材料的收集和對材料的更為細致的分析。以上的探討只是非常初步的認識，現(xiàn)小結(jié)如下：

（一）蟬最早是由于蟬聲表現(xiàn)物候時序的變化而被先民注意并加以崇拜的，先民的這一觀念在《詩經(jīng)》及后世的詩詞中皆有傳承體現(xiàn)。

（二）在以上感性認識基礎上，蟬的其他習性（如飛翔、蛹蛻變?yōu)橄s、飲露為生）逐漸為先民感知、認識、疑惑乃至神化，經(jīng)層層衍化和疊加，形成先民對蟬的崇信的多維形態(tài)。

（三）蟬曾被先民作為通天地的媒介，如蟬蛙合體和蟬紋玉琮。

（四）蟬曾被先民作為死而復生或長生不死的象征，如蟬形玉冶和青銅器上的蛹形蟬紋。蟬形玉琀在漢代以后的墓葬中十分流行，且蟬形葬品在現(xiàn)代葬俗中尚有零星出現(xiàn)。

（五）蟬作為清潔之物被神圣化而出現(xiàn)在家國重器青銅禮器之上。清潔觀念在魏晉以降的詩賦中亦多有體現(xiàn)。

（六）在以“事鬼敬神”為重的殷商時期，蟬品由于其“神力”和功能可滿足殷人的心理需要，而被置入祖先崇拜系統(tǒng)（墓葬）中。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