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曉,知名兒童文學作家、科幻小說作家,作品常見于《科幻大王》《童話世界》《少男少女》等。著有小說《郝天曉心靈奇幻小說:廢墟之戰(zhàn)》等。
黑龍江的冬天漫長得很,第一場雪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一年的10月份,而最后一場雪甚至在翻過年的4月份也可以見到。
一般只有過了“五一”,天氣才會轉暖,那時的溫度會變得格外招人喜歡,尤其是在夜晚。靜靜地走在路上,被輕風吹著,那帶著一絲絲暖意的小風似乎透過袖口便鉆進了整個身體,立刻像被泡在一杯暖茶里,整個人都醉了。那種終于擺脫了漫長冬季的愜意,也許只有真正的北方人才能體會得到。
每當?shù)搅诉@個時節(jié),恰巧又是走在夜晚的路上,我都會不自覺地說上一句:“又到了這個時候?!鄙磉叺亩涠浔銜栁遥骸皨寢專裁磿r候?”我告訴她:“春風又吹起的時候。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騎著自行車去老師家補習英語。”
雖然那已經是20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每年重新吹起的春風,都像是有魔力似的,把我一次次帶回到初三那年。
英語老師姓顧,當時只有30歲左右,燙著鬈發(fā),總是很時髦地穿著一雙高跟鞋,在我看來,她幾乎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老師。是她主動向班主任提出要在家里給學生免費補課的,因為她實在不想看到一些還算有潛力的學生將來因為英語偏科而無緣高中——這樣認真負責的好老師,現(xiàn)在真的很難遇到了。于是立波、小Q、旭東、曉東、磊和我?guī)讉€人便有幸被班主任選中,每天晚飯后去英語老師家補習英語。
那個年代,在我的家鄉(xiāng)綏化這種小城市,除了主街有路燈,其他道路都是靠月光來照明的。那個時候樓房也很少,柏油馬路只有3條,成排成排的平房在月光下被一條條胡同分割著。自行車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面,顛簸就不用說了,趕上晴天還好,如果是雨后,而又恰逢沒有月亮,那么摔成泥猴一樣出現(xiàn)在老師家的情況也是常有的。后來我們總結出一套雨后出行的口訣,叫“黑泥白水黃干道”。意思是黑色的是泥,白色的是水,黃色的是已經開始變干的道路。
除了立波家住在老師家對面,我們其他人都是騎自行車上課的。雖然趕過來的方向不一樣,但是進了胡同口,所有人的路線便都會合在了一起。等到下課之后,大家就又一起騎著自行車,到胡同口分開,各走各的路。因為每天大家都會在胡同里相遇,所以時間一長,每個人腳下的自行車發(fā)出的聲音大家都能分辨得很清楚。那種鏈條和齒輪相互摩擦時發(fā)出的聲音,真的是每輛車都不一樣。當聽到身后傳來自行車聲的時候,不用回頭就能叫出對方的名字,那種默契每次回憶起來都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等到了暮春時節(jié),天氣轉暖,聽著熟悉的自行車聲,聊著在學校里不能聊的小秘密,上課或者下課的路上便成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
除此之外,在老師家等待上課的那段時間也很逍遙。老師家很局促,地上擺了一張圓桌之后,幾乎就沒剩下什么地方了,我們幾個就擁擠地圍坐在那里,去得早了便開始聊天。聊夢想,聊未來,聊雞毛蒜皮的小事,聊關乎宇宙的大事。顧老師很開通,甚至有時會參與我們的聊天,每周一更是允許我們在她家看完一集《機器貓》的動畫片才開始講課。那個年代,動畫片在孩子眼中珍貴得就像金子,因為一個星期只有一集,所以,我們恨不得把每一分每一秒的情節(jié)都裝進腦子里,再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慢慢消化。最初版本的機器貓,它的名字不叫哆啦A夢,而叫阿蒙,配音的不是劉純燕,而是董浩。
也許是沒有語言天分,在課堂上已經學過一遍的東西,補課的時候再聽一遍,有時還是不太懂。但即使不太懂,也喜歡五六個人圍著那個小桌子,頂著一個白熾燈泡,或者停電時守著兩根蠟燭,聽顧老師講單詞和語法。盡管老師近在咫尺,也會有人溜號,但相互交流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便能心領神會。似乎上的不是英語課,而是特務培訓課。
班級里所有的趣事秘聞,也都是在這張小圓桌上散播開的,包括微的那件事。那個時候,寒假剛剛過去,天氣正要開始轉暖??墒穷櫪蠋煄淼囊粋€消息卻像一盆冷水,把我們幾個澆了個透心涼。她說微自殺死了,喝了劇毒的毒藥,就死在百貨商店門口的垃圾箱旁。遺書中說,父母只關心妹妹,不關心她,所以她不留戀這個世界了。旭東和磊問清了具體時間之后,大呼后悔,因為他們當天在百貨商店碰到過微,微看到他們之后立刻就跑掉了。因為微是女孩子,他倆也沒好意思追著去看是怎么回事。大家抱怨著旭東和磊,而除此之外我們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死亡,而且就是我們身邊的人。我一直在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我甚至很后悔,學校演出時她嫌棄我唱歌不好聽,我還因此憎恨過她。
那一晚的夜特別漫長,路上除了嘆息,誰都沒有說話。
暮春時節(jié),是狗狗們開始出動的季節(jié)。有一次下課后,在接近胡同盡頭的地方,我們遇到了兩條很兇的大狗。那天沒有月亮,只能借著周圍房屋里彌散出來的些許燈光,隱約看到兩團大黑影,它們沖我們一直叫一直叫。小Q人小,膽子也小,嚇得差點都哭出來了。幸好旭東和磊兩個男生比較鎮(zhèn)定,商量之后,決定帶著我們兩個女生另找出路。那個年代可沒有網絡導航,在黑暗中尋找新路,對于4個只有14歲的半大孩子來講,應該也挺有挑戰(zhàn)性的。最終憑著直覺,我們找到了一條可能會通往大路口的小胡同,但是因為那條路兩側沒有民房,所以整條路更是漆黑一片,只能勉強看到胡同盡頭似乎有些燈光。磊當時說:“我們一起沖吧!”他的口號讓我們鼓起了勇氣,都鉚足了勁地向前蹬著,終于在沖出胡同口的一剎那,一大片金黃色的燈光籠罩在了我們身上,周圍的一切都是金黃金黃的,亮得耀眼,我們的心似乎也跟著閃耀起來。多年之后再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覺得那仿佛是上天故意的安排,因為之后的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那樣的黑暗,鼓足勇氣沖出來的便沖出來了,而沖不出來的便永遠深陷在了那“黑暗”之中。
小Q是最先離開我們這個小群體的,她父親幫她找好了其他門路,忘了是直接上中專,還是直接參加工作,總歸不用和我們一起擠中考這座獨木橋了。有一天,晚上她對大家說這是最后一次補課、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每個人的心情都挺沉重的。離開老師家的時候,我送了她一個當時最流行的小玩意,用20張5分錢紙幣折成的一個小飾品。在駛向胡同盡頭的時候,我倆并排騎著車,一只手按著車把,另外一只手戀戀不舍地拉在一起。記得磊還說了一句:“你們倆還真是難舍難分??!”
那天的月亮很大,把前面的路照得很亮。就像當時我們對未來的憧憬,認為前面的一切都是光明的。在胡同口分開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她。而再次知道她消息的時候,已經是20多年之后——她瘋了,甚至還在精神病院住了很久,只因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些大多數(shù)人應該能挺過去的挫折,但是這個從小便嬌小瘦弱的女孩沒有挺過去。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象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寧愿把她的樣子永遠定格到那個春天的夜晚。
小Q的消息是立波告訴我的。就在她那個小理發(fā)店里,她一邊忙活著染發(fā)、剪發(fā),一邊和我說著同學們的近況。她的臉依舊是胖乎乎的,說起話來語速依舊很快,但她干脆利落的樣子和小時候做事磨蹭的樣子完全不同。當年她和我一樣,對高中、對大學,有著非常強烈的渴望,只可惜她最后的中考成績差了十幾分,大學夢也就此止步。即使是20多年后再見面,她依然在強調“我真的沒念夠”。她的理發(fā)店面積不大,但是我寫的書卻被她放在很顯眼的地方,她說:“你的書我已經看了好幾遍了,我告訴我的女兒,這個作家是我的同學,我要讓她向你學習,考大學,讀研究生,實現(xiàn)我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p>
我把我和立波的合影發(fā)給旭東看,他很感慨地問我:“家鄉(xiāng)變化大嗎?”而他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回去過了。人生其實就像那些交錯的胡同,某一條路是我們一起走過的,而到了胡同盡頭的岔路口,卻不得不用“分別”來向我們即將選擇的那條路致敬。上學的時候我和旭東做過同桌,那個時候和他總是很有話聊,長大之后似乎也沒有什么隔閡,依舊聊文學、聊寫作、聊人生。不過有的話題難免會夾雜一些生活的沉重感,沒有兒時的話題那么輕飄飄,可以像羽毛一樣在空中盡情地飛舞飄蕩,甚至可以乘著那些羽毛飛上藍天。這可能就是我們要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吧!
磊說,等下次回家鄉(xiāng)一定要聚一聚。我希望那個時間是春天。
也許春天的夜晚之所以醉人,并不是因為它的溫暖,而是因為我在這些夜晚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任何時候回味起來都很甜蜜的時光。那時光里有生死,有離別,有友情,有你,有我,有每個人既憧憬而又無法預知的、想起來卻會讓人怦然心動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