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有了加速度

徐則臣

25歲開始，時間突然有了加速度，很多想好的事情都來不及做。而在24歲時，我還覺得時光是慢悠悠的，什么事都可以容我一一做來。那時候我待在一座小城里教書，運河從城市穿過，我給一群和我年紀相當的學生講授美學和寫作，下了課一個人躲在宿舍里悶頭寫小說。我希望有一天能到外面看看，出走的念頭像大風一樣鼓舞著，讓我對將來充滿莫名其妙的希望。希望里可能有什么，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只一個抽象的信念就足以讓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渾身生出使不完的勁兒。24歲這一年我來到北京，生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折，我把行李箱放在這個叫北京的城市，心想，一切從現在開始。我的確這么想，什么事情都來得及，新年新氣象，且看我一一做來。

我之前沒去過北京，對北京也沒什么概念，想象里的北京和《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詞聯(lián)系在一起，與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歌曲、影視和媒體在我們心里成功地建構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宏大的專有名詞；還和道聽途說中的首都聯(lián)系在一起，我老家的很多年輕人都在北京混飯吃，我們稱之為“跑北京的”。他們率先發(fā)了財，帶回來無數真?zhèn)坞y辨的遙遠的細節(jié)。在這些細節(jié)里，金光閃閃的顏色時常要暗下來，或者比金光閃閃更耀眼；此外就是北大、清華等高校，這是所有經歷高考的人暗藏心中的圣地，而我考的是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這是朝圣般的旅程；當然，更為重要的理由在這里：它能讓我出來看看。我憋壞了，迫不及待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沒看過北京，沒在它的某條街道上喝過一杯水，這座城市對我依然是抽象的。但我覺得我們是親人，我們會一點點熟悉起來的。

所以，考研成績下來之后，我第一次來北京，緊張得幾近煎熬。不是為面試和教授們的發(fā)問緊張，而是擔心被淘汰，因為在此前近20年的考試中，我很少有哪次能夠提前勝券在握?？疾簧希馕吨ㄍ澜绲囊簧染揲T對我關閉，而我當時通往世界的機會似乎極為稀少。那些天好像正趕上沙塵暴，風大，我穿得不多，積攢的一點信心和體溫很快被吹沒了。塵沙滿天，很多人把頭裹在紗巾里穿過馬路，像一群奇怪的阿拉伯人。我在北大的校園里轉了很多圈，尤其是未名湖邊，犄角旮旯我都踩了一遍，心情相當悲壯，要是考不上，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來第二趟，踩一腳少一腳。美麗的湖光和塔影，宏大莊嚴的學府氣派，那些視在北大生活為平常的自由的北大學生，的確都很刺激人。我咬牙切齒地想，要是能來念書，這未名湖我每天都來轉轉，來日方長，做什么事我都來得及。

這第一次，我對北京的印象并不好。樓很高，灰頭土臉的；馬路寬廣干燥，車堵得讓人嗓子眼疼；公交車繞的彎子過多，來去的站牌不對稱，坐錯車好幾次；天安門沒有想象中的高大。需要一場大雨，把這個城市的灰塵洗掉，我想象中北京的繁華應當是鮮亮的。但我喜歡北大和未名湖。

9月份我進了北大，一直到畢業(yè)，環(huán)湖漫步不超過10次，其中大部分還是陪朋友參觀。可見，即便時間允許你隨心所欲，你還是有很多事情干不成。當然，在這里我要說的不是什么能干成什么干不成，我要說的是時間突然在我25歲之后有了加速度的事。

2002年秋天，報到完，我住進萬泉河邊的萬柳北大研究生公寓。那里有幾千名研究生，我的窗戶面對西山。我一直弄不清楚它的準確朝向，但窗戶里既然嵌著連綿的西山，那一定是朝西了，夏天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地板被烤得仿佛隨時會燃燒。冬天很好，我樂意坐在陽光底下看書、寫東西。我對2002年的印象乃至整個萬柳生活的印象，總避不開那把廉價的電腦椅子——在中關村買的，60塊錢，我深陷其中過了3年?？磿瑢懻撐暮托≌f，上網，看電影，發(fā)呆……椅子里的生活占據了時間的絕大部分。剛來北京，除了看書、上課、寫作，我無所事事，對寫作似乎有長遠的規(guī)劃，我想時間足夠寬裕和漫長，一切都來得及。我不逼著自己干活，除非為了在某個時間前必須干完什么事，我才會加班加點。萬柳距離北大5公里路，沒課我不去學校，生活主要在宿舍區(qū)展開。

到了入學的第二年，我25歲，有一天發(fā)現自己竟然忙起來了。在看書、上課、寫作之外，有了很多朋友和外面的生活，而且，我需要零散地賺點錢來買書和補貼生活。除了北大，除了萬柳，我還需要去其他地方，要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從這件事到那件事，由這個人見到那個人。然后是我有意識地想認識一下北京，我要去看看。所有的事情加起來，不用掐指算，也知道時間不夠了。列好的讀書計劃開始拖延，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經常因為逾期要繳罰款。經常要把時間切割成很多碎片，每一片單獨命名，相應地決定坐車還是騎車，看這本書還是那本書，寫這篇東西還是那篇東西。也許是因為跟世界的聯(lián)系開始多了，認識的朋友也多了，剛來北京時我只認識老師和同學，現在相互囑托的事情也多了，想法時刻在變，閱讀的胃口也在變，成了雜食動物，各種書多得必須堆到床上去。

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xù)到現在，沒有止步的跡象。工作之后的生活遠比待在學校里復雜，下了班我常感到疲憊。大概我生來就是見不得繁亂的人，大概我所認為的繁復在別人看來不過等閑，但對于我，頭緒多了我會不知所措。我一直絕望地羨慕一心可以二用、三用乃至很多用的人，我不行，我把通往世界的那扇門打開，豈料外面風大，蜂擁而入，吹亂了我的生活。手表的指針轉速和我身體里的指針轉速不同，我的計劃有點跟不上，很多事情還沒有做完，一個聲音就告訴你：時間到；另一個聲音又響起：時間開始了。

朋友們說，這是通病，在北京都得小跑著生活，慢了就要受指針的罪，那家伙比刀鋒利，攔腰撞上，“咔嚓”一下人就廢了。他們的比喻真切生動，可我希望時間慢下來，生活簡單些，讓我從容地做好每一件想做的事。我開始懷念過去工作過的小城，慢悠悠的運河流水的節(jié)奏，我騎著單車在水邊的巷子里穿梭，幾百年的老房子靜立兩旁，沒有人催你。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要趕在紅燈之前沖過路口，你要跟上大部隊的節(jié)奏，慢了背后就喇叭齊鳴。你需要一天一天計算著過，精確到小時和分鐘，還要提防那些突發(fā)事件，它們會把你空白的時間填滿，把你制訂的計劃推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不得不讓自己的想法逐漸務實，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來得及做，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值得去做。這，不好也好，好也不好。25歲以后的北京生活，我被迫一只眼睛看路，一只眼睛看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