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延煒
鰣魚,又稱“遲魚”,是一種主要生活在太平洋地區(qū)的魚類,因在每年農歷四五月間產卵期時由海中溯江而上,故我國南方江河中亦多有之,為長江流域著名的珍貴魚種之一,與河豚、刀魚并稱為“長江三鮮”。一般認為,鰣魚最著名的產地是在長江入??诘难匕陡鞯?,“因為此時,鰣魚進入性成熟期,鱗下脂肪最厚,味極美”。學術界目前關于鰣魚的文化史研究中,也多以江浙地區(qū)作為分析的中心。事實上,地處長江中游洞庭湖以南的湖南省,歷史上也是鰣魚的產區(qū)之一。明清時期,長沙、岳陽、常德等地都有鰣魚出產,出現(xiàn)了以“網油蒸鰣魚”為代表的湖湘名菜,湘籍文人詠鰣魚的詩文更是數不勝數。
明清時期,湖南鰣魚主要見于湘江及洞庭湖沿岸地區(qū),在當時長沙、岳陽、常德、湘陰等地的方志中,都可以找到關于鰣魚的記載。如嘉靖《常德府志》卷八《食貨志》中稱,境內“有鰣,骨纖且多,肉膩而味甚腴,夏間出,大者不過四五斤”。清道光年間出版的《洞庭湖志》則說,鰣魚“昔日洞庭不甚出,今則多且美”,顯示出當時湖南境內洞庭湖區(qū)鰣魚資源的豐富。不過當時湖南各地鰣魚出產的季節(jié)略有不同,如沅江、岳陽等縣“四五月出”,長沙、衡陽等縣則在“五六月有之”。鰣魚季節(jié)性強,每年僅在農歷四月以后很短的一段時間內溯江而上,加之出水即死,保鮮不易,故時人極為珍視,明清兩代都將鰣魚規(guī)定為地方向朝廷進貢的貢品之一。明代嘉靖時期,湖廣布政使司向朝廷進貢的特產清單中,就有“糟鰣魚、鳊魚各四桶”。
在鰣魚的愛好者中,除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還有廣大的普通百姓。曾主持鎮(zhèn)壓明末農民起義,先后擔任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武陵(今常德)人楊嗣昌在其記敘當時常德端午節(jié)龍舟競賽習俗的《武陵競渡略》一文中,就描寫了時人以鰣魚為佐,于江上看賽龍舟的場景:“江上看船,北岸樓有三四層,自清平門至下石碗,其長五六里,皆前期爭納,僦直多至數百文,緩即為人占去。至日,提壺挈楹,馬步魚軒,肩摩道上,巳牌則畢集矣。盤中佳果有韓家李麥、黃桃,新味有鰣魚、莼菜。嘗鼎一臠,下鼓千里?!闭f明在當時的湖南,鰣魚是為大眾所喜愛的美味。如果說對于普通百姓來講,鰣魚只是一道平日難得一見的美味時令菜,那么那些本就講究“膾不厭精,食不厭細”的文人士大夫對于鰣魚之味的追求,則多少顯得有些病態(tài)。據說“鰣魚味美在皮鱗之間,故食不去鱗”,道光年間桃源有一縣令,最愛食鰣魚,某次新雇一仆,不知烹飪,去其鱗,縣令食之,迥非昔比。仆驚駭:“豈棄之鱗過耶?”遂用線穿系其鱗,復烹出食之,其味如故。
不過鰣魚雖然好吃,卻也不是人人都能有此口福。湖南道州(今道縣)人,清代著名書法家、學者何紹基就曾因為吃鰣魚而大病一場。根據其病愈后所寫的《病起奉謝王敬一丈》一詩,此事發(fā)生在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當日適逢其孫生日,何紹基飽餐鰣魚后腹痛不止,一病數日,從此發(fā)愿戒食鰣魚?!爸蓪O生日翁一樂,抱向竹間恣歡躍。有客馳饋大鰣魚,帶鱗透蒸供飽嚼。何緣觸迕到臟神,雋味不受翻成嗔。夜來腹痛進將裂,號呻達旦驚四鄰。牽連反覆及肝胃,傾吐宿酒數十斤…一昨宵幾與諸公別,此后相期同白首。諸城丈人活國醫(yī),連日風雨勞奔馳。今晨請緩疏引子,和我戒食鰣魚詩?!?/p>
在明清時期湘籍文人記敘鰣魚的諸多詩文中,最值得一提的當屬張祖同的《鰣魚行》一詩。張祖同,字雨珊,湖南長沙人,同治元年(1862年)舉人,為晚清湖南地方詞壇的代表人物之一。民國初續(xù)修《四庫全書》時,學者曾將其與易順鼎、王閩運相較,認為“易、王喜逞才使氣,而祖同所作,規(guī)矩繩尺,一一可尋”。其實張祖同于詩歌亦有造詣,現(xiàn)收藏于湖南省圖書館的民國12年所刻《湘雨樓詩》一集,即是其詩歌方面的代表作?!饿堲~行》收錄在該書的第二卷,全詩較長,從具體內容來看,可以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部分形象地描繪了當時湖南省會長沙城內捕撈鰣魚、烹飪鰣魚、品嘗鰣魚的一系列場景,詩云:“長沙七門門早開,湘江四月鰣魚來。漁人系船趁錦市,細鱗多骨霜皚皚。首入戟門供大府,一尾不惜錢千枚。饔人縷切佐櫻筍,銀刀玉箸收羹材。筠籃潑潑漬梅雨,豪宗華屋陳芳俎。冰盤白雪快擊鮮,調以鹽齏雜姜蔞。如澠之酒不辭醉,鏤蛤雕蚶安足數。一飽已罄中人資,酣樂高樓更歌舞?!焙蟀氩糠謩t筆鋒一轉,由鰣魚聯(lián)想到整個社會,將鰣魚資源的多寡變化與國家的治亂興衰聯(lián)系起來,結尾更是將當時鰣魚日漸匱乏的原因歸結為西方列強的入侵,抒發(fā)了作者對時局的感慨:“富春鰣魚夸第一,卻憶當年戰(zhàn)爭日。弋船蔽水輕性命,失穴蛟龍盡奔逸。民人遷徙觥籌空,眼見甘肥轉愁寂。豈知赦尾得修養(yǎng),更睹恢臺育群物。此時津舶趨皇都,都人已進黃花魚。泉刀輕重出內府,珍膳絡繹來御廚。朝罷公卿賜曲宴,崇文門外分其余。不聞風塵騁驛騎,圣明節(jié)儉古所無。君不見,大艦峨峨立海水,蜃市鮫宮傍云起。殊方異味多膻腥,坐令水產成瘡瘠。對案彷徨三太息,如鯁檻喉噎難已。安得拔劍倚長天,力斬飛鯨報天子。”這一觀察當然未必可靠,但反映了詩人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情懷。在其富有感染力的筆下,小小的鰣魚不僅只是當時長沙城內官民競逐的美味,也成為特殊時代社會情況與時代風貌的寫照。
湖南省水產科學研究所20084010年對湘江干流及主要支流的魚類資源所進行的多次流動調查顯示,1983年相關調查時尚發(fā)現(xiàn)有少量的鰣魚,在此次調查所涉及的4個監(jiān)測點中均未見。2015年3月,《長沙晚報》所采寫的一篇名為《給魚一條活路,也是給我們自己一條出路——來自湘江魚類的報告》的報道,也將包括鰣魚在內的5種魚類列為近年來湘江已經絕跡的魚種。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人們長期以來生產活動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昔日湘人贊嘆吟詠的美味如今競成絕響,空余紙上詩文供人咀嚼,掩卷沉思,不勝唏噓。
(題圖:明長沙山川圖)
作者單位:湖南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