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寒寺
我的妻子是個很倒霉的人,總是覺得自己厄運纏身。用她的話說,長這么大,凡是靠運氣的事,一件都沒做成。
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就忍不住跟我講了好幾件倒霉透頂?shù)氖隆?/p>
她說她大學畢業(yè)前一個月才開始找工作,一方面因為考研失敗挫傷了志氣,另一方面手里握著一個學姐的內部推薦讓她不怎么著急。
按理說,這一個月里已經(jīng)沒剩下什么好公司,但是意外往往會擊中那些沒準備好的人,熱心的就業(yè)指導老師告訴她,因為業(yè)務擴張,一家國內排前三的物流公司要到學校補招十個管理培訓生。
稍有社會經(jīng)驗的學生都知道,管理培訓生不過是一種好聽的修辭,但這家公司如此之大,承諾的薪酬福利如此之好,即使是我的妻子,這種以為考研失敗人生就從此無望的人,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在這熊熊火把的照耀之下,她順利通過了一面,二面,在一群面如死灰的同學的注視下,滿面春風地挺進了終面。但可惜,在終面前一天,胸有成竹的妻子和她的室友們答應了男生宿舍的聯(lián)誼邀約,坐著大巴車,奔赴郊區(qū)騎馬。
騎馬雖然是一種很時尚的運動,但在我個人的印象里,它總與厄運相連。
我的妻子在馬上迎風馳騁,她騎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個對她有企圖的男生怎么也追不上──正如大學過去的四年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妻子停下來等他了──她從馬上掉了下來。
我問妻子那一瞬間在想什么,她說什么也沒想,因為她昏過去了。
從醫(yī)院醒來的時候,我的妻子連續(xù)確認了幾件事情: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那個追不上她的男生幫她墊付了醫(yī)療費;她的室友和馬場負責人爭吵了一晚上,勉強獲勝;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她無法參加物流公司的終面,即便他們大發(fā)慈悲,允許她免試入職,她也不能按時到崗。
我的妻子跟我講這一段的時候,我正在喝咖啡,熱氣涌到心口,格外舒服,很想開心地大喊一聲。但當看到她臉上一臉懊喪和悲傷的神情之后,我自知應該收斂,只好順手遞上一張紙巾。
于是,在靜養(yǎng)了“最后一個暑假”之后,我的妻子去了她學姐所在的公司,一個內部推薦名額可以為她保留這么長時間,她以為自己這一次是轉了運。
可惜事實并非如此。
妻子的領導是一個反復無常的人,這種品性從他對音樂的喜好,對食物的挑剔,對星座的研究,一直蔓延到工作上的各種瑣碎要求。
這一點兒在妻子負責的第一個項目── 一本廣告宣傳冊的時候,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作為名義上的項目負責人,妻子對內聽取領導的各種建議和需求,比如國際化、現(xiàn)代化、朋克范兒、北歐極簡風……
在這個過程中,領導以為自己在對乙方說話,乙方以為自己在對甲方說話,而事實上,妻子夾在他們中間:“我覺得他們在用同一個對講機朝對方喊話,嘰里呱啦的,我就是那個對講機,我的耳朵里都是他們的口水?!?/p>
聽到妻子這樣形容,我噴出了嘴里的咖啡。這就叫命運。我說出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很無力。
還好,由于乙方換了一個對接的設計師,既善于折騰,又善于被折騰,再加上妻子竭盡全力的吹捧和安撫,一本雖然雜糅但還算看得過去的廣告冊交付了,皆大歡喜。領導對自己卓越的領導能力和前衛(wèi)的藝術品位感到欣慰,于是決定獎勵自己和團隊一次去美國公費旅行的機會。
終于有一件好事要發(fā)生了,妻子再次以為。
“結果我被拒簽了!”妻子憤怒地拍打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憑什么?我們一共七個人,只有我被拒簽了!我的英語水平明明是最高的!”她哭了起來。我也算是美國大使館的??停珡奈匆娺^一個人為了拒簽而哭得如此傷心。
我看著她哭了十分鐘,直到她停下,我擦擦嘴:“那么,你想聽聽我倒霉的故事嗎?”
她點點頭。
我握緊咖啡杯,收緊笑容,盡量不讓她以為我說的是謊話。
我告訴她,我曾經(jīng)打算去美國學平面設計,選好了學校,也定好了方向,但學費上始終有缺口,父母那邊已經(jīng)無能為力,朋友們也捉襟見肘,只能靠自己。于是我去郊外的一個馬場打工,喂馬,洗馬,打掃馬棚,這份工作很臭很累,很少有人愿意干,所以給的錢還不少。
原本可以按時湊齊學費,可惜,只做了不到半個月,有一個女大學生摔馬受傷,摔她的馬剛好是我負責的,馬場為了息事寧人,不但開除了我,連工資都一并扣光。
說到這里的時候,妻子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沒有回應她,繼續(xù)說道,于是我沒能去成美國,只能留在這座城市。所以我找到朋友的工作室,看他們有沒有什么活兒可以交給我。他們讓我?guī)兔υO計一本廣告冊。
妻子幾乎要跳起來了,我把手指放在唇邊,讓她繼續(xù)聽。
這是我見過人格最分裂的甲方,平均每一個小時變換一次需求,他們就像是在帶著我復習現(xiàn)代藝術設計史,每一種風格都要嘗試一遍。不過還好,我技術過硬,耐性又好,總算完成了任務。甲方和我對接的人還鼓勵我說,你天生就是為中國的甲方而生的。
聽她這么一說,我就想,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學習呢,說不定,直接上項目才是最適合我的深造方式。想清楚之后,我決定留下。作為舊的告別和新的啟程,我最后一次來到大使館。
我停住了話頭,轉頭看她。
她閃動眼睛,壞笑說:“原來你也這么倒霉過?!?/p>
“是啊,我們兩個都像是得了厄運癥的人,不停地倒霉,不停地被某種東西拽著,離自己本來向往的東西越來越遠?!?/p>
“意外總是會擊中沒準備好的人?!?/p>
我看著眼前那些排隊的人:“是挺意外的,我沒想到,在這個地方會看見一個面無人色、看起來隨時可能上吊的女人?!?/p>
她把咖啡杯放在長椅上:“所以你就買了兩杯熱咖啡過來?”
我也把咖啡杯放下,和她的并排:“是啊,想要尋死的人,應該也不會擔心別人的飲料里有沒有下毒?!?/p>
這個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人笑了笑,側過臉看著我:“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p>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