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若推薦:“原來心動最是不由人,朝朝暮暮的陪伴,不及紅塵里狹路相逢的一眼。”時隔多年,編輯的畫風(fēng)此刻有點不對,再次收到何人(此作者的稿子不容易催啊)的稿子,文字依舊美,故事依舊動人。紅塵里所有的愛,都不由人,但終會塵埃落定。
楔子
“我知道你是吃不慣的?!奔诧L(fēng)刮開他面頰上帶點卷曲的發(fā),一雙琥珀色棕亮的眼眸便露出來,仿若沙漠中的異域?qū)毷?。黃沙漫漫,烈馬溫酒,他飲罷一口,歲月終成眉心舒不開的皺。
酒香熾烈,他對座之人卻是一聲不吭。
“再不歡喜,總還是吃一點吧。”他夾一筷鹵牛肉,輕輕擱在對座人的盤中。那人不言不語,不飲不食,他自也不說話了,仰頭又是一口煙霞烈火。
這是玉歌第一次遇見風(fēng)落之,關(guān)外酒帳,他一把卷發(fā)亂蓬蓬束起,下巴隱隱透出青色胡茬胡楂。然而真正令她再也挪不開目光的,是與他對坐之人,竟是一尊沉青灰質(zhì)的人形石像。
“你要選他?”鬼楚一雙狹長眼微瞇著,黝黑的瞳仁仿若兩點凝固的墨汁。他別過頭,望著眸內(nèi)光芒頓生的玉歌。
這是第二回,他見她露出這樣的目光。
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月光浸沒銀沙地,流淌在人形石像肩頭,亦仿佛給之其披了件水一般的衣衫。風(fēng)落之抓著酒囊,坐在石像身側(cè)眼皮半開半合。
長風(fēng)起,遠(yuǎn)處飄來哭聲隱隱。他皺了皺眉,側(cè)了個身正欲再睡,奈何那哭聲竟是抽抽噎噎止不住,凄凄切切入耳來。又過了半晌,他終是坐起身來,抓著酒囊尋聲而去。
遠(yuǎn)遠(yuǎn)地的便望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再走近,只見一塊比月光更皎潔的肩頭,她衣衫半落,肌骨若玉。
他只愣了片刻,下一瞬已反手扯下肩頭斗篷,衣聲獵獵,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女子周身。那女子甫受驚嚇,一雙眼剔透極了,仿佛浸過淚水的萬顆星星。
他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拔腿便走,未出幾步便聽見身后呼吸局促。回過頭,卻見那女子尾隨而來,裹著他的斗篷瑟瑟縮縮地望著他。
“大哥,我為馬匪所劫,他們察覺我逃出必然還會來的。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她眼底滿是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眸依稀浮起一層薄薄淚光。
風(fēng)落之皺了皺眉,沉默不言。女子知他默許,緊蹙的眉心這才舒展開去。
這一夜,柴木在篝火中“噼噼啪啪”地燃著,風(fēng)落之枕著石像,鼻息沉靜綿長。玉歌支著腮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眼底是一簇簇好奇。
此刻頭頂無云無星,沙地千里不見人蹤,只有一石、一馬,與這二人共橫于廣袤天地。玉歌悄悄自懷內(nèi)摸出本書頁來,拔下頭頂發(fā)簪,蘸著柴灰小心翼翼地記下與風(fēng)落之的初遇。又過了一會兒,玉歌也覺困意襲來,眼皮逐漸下垂。
這是幾年來,她睡得最踏實的一夜。
他莫非也是石頭人嗎
沙地里的集市雖不比江南,卻也是繁華熙攘。系著鈴鐺的駱駝顛顛簸簸,胡女的舞步舞裙伴著琴鼓飛揚(yáng)。
已換上一身干凈衣裳的玉歌與風(fēng)落之停在一家酒帳外,他二人身后跟著一匹瘦馬,搖搖晃晃地馱著一尊人形石像。
他二人甫進(jìn)帳中,便有伙計躬身上前。玉歌正欲說些什么,卻在瞧見那伙計的面容時猛地沉下臉來。
“二位客官可要吃點什么?”這伙計面色蒼白,一雙狹長眼微瞇著,黝黑的瞳仁仿佛兩粒飽滿的墨汁。他的目光經(jīng)過玉歌時停頓了片刻,下一瞬又若無其事地挪了開去。
“鹵牛肉,、米飯,、酒。”風(fēng)落之淡淡道,邊說邊從筷籠里拔出筷子,輕輕擱在石像跟前,卻并未顧及玉歌。
玉歌亦是頭一遭受此慢待,一口氣憋了許久終是不吐不快:,“這明明只是塊石頭,你為何待它卻比活人更好?”她氣鼓鼓地的瞪著眼,石像面上的微笑猶如諷刺。
“誰說它只是塊石頭?”風(fēng)落之眼皮也不抬,“在我眼里,天下人皆是比不上她的?!彼诵问瘢抗馊岬煤盟埔怀乇淮蛋櫟拇核?,仿佛它才是那個名動江湖的美人,而一旁的玉歌不過死物一塊。
伙計恰在此刻呈上吃食與酒來,風(fēng)落之扭頭沖石像囑道:,“你體弱,莫喝酒?!彼崞鹁茐卣o自己斟滿,卻不料一不留神,酒壺竟被玉歌整個兒奪去。他有些詫異,眼前的玉歌抱著酒壺,眸里似燃著熊熊烈火。
“我總可以喝吧!”她狠狠瞪他一眼,仰頭便對著酒壺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關(guān)外的酒不比江南柔蜜,每一口都烈性十足。玉歌的眉心越蹙越緊,一會兒功夫工夫,她便將空酒壺“當(dāng)”的一聲拍在桌上,抬手拭去唇邊酒漬,“再來三壺!”
風(fēng)落之沉默不言,靜靜地看她仰頭灌下第二壺。她一雙眼很快便給酒氣熏得通紅,目光也渾濁晃動起來?!坝幸馑??!保蝗粶惿砩锨?,拖著托著桃腮直勾勾地盯著風(fēng)落之,眼波流轉(zhuǎn)間自有萬種風(fēng)情。
風(fēng)落之面無表情地別過頭,琥珀眼眸猶如深深潭水,叫人難辨喜怒。
“是不是人家姑娘不喜歡你,你就磨了這塊石頭以為替身?”他越是無動于衷,玉歌便越咄咄逼人,。她揀著最鋒利的字眼扎去,他莫非也是石頭人嗎。
卻不料聽到這里,風(fēng)落之第一次有了反應(yīng)。他眉心微皺,澄澈眼眸浮光瀲滟,。片刻后他猛然起身,背起石像朝外走去。:“你我本萍水相逢,便就此別過了?!彼曇舫脸寥缃鹗彽?。
一步一步,他真的一步也未回頭。
玉歌有些蒙懵了,抱著酒壺目送他牽著瘦馬消失在視線盡頭。待他徹底走遠(yuǎn),那一旁伺候的伙計這才走上前來,一把奪過玉歌懷中酒壺。:“你入戲了?!?,他卸下片刻前的平庸偽裝,眼底隱隱有氣。
玉歌目光一黯,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她顧自顧吃起桌上剩余的牛肉,雙眼雖漲紅卻分明清醒:?!斑@場戲才剛開始,你看著便好。今夜晚些時候,你找人扮作馬匪伏擊我,不必留情。”
“你要做什么?”鬼楚皺了皺眉,不解道。
“他不吃美人計,便演一出苦肉計罷吧?!庇窀栌謯A一筷牛肉送入口中,邊嚼邊喃喃自語,“我便不信無法叫他喜歡上我?!?/p>
鬼楚深深地望著她,眼底悲涼稍縱即逝。只聽他極低地道了聲:,“你總能得手的,便如當(dāng)初對我們一樣。”
玉歌一愣,面上頓浮復(fù)雜之色,她低下頭只當(dāng)并未聽見。
紅塵滾滾多怪人
星空如洗,一彎冷月高懸。
夜風(fēng)揚(yáng)起一叢黃沙,打著轉(zhuǎn)兒融入人影長長。風(fēng)落之牽著瘦馬,背負(fù)石像,孤身踏著月色走來。他眼底似有許多霧氣,三分釀作了酒意,七分化作了頹唐。
恍惚間似有熟悉的呼聲傳來,他又走上幾步,那呼聲卻是愈發(fā)清晰與慘厲,再聽下去,卻正是玉歌無疑。他這才慌了神,背著石像循聲跑去。
月下的玉歌面白如紙,一雙往日古怪精靈古靈精怪的眼此刻盡是恐懼,。只見四下圍著七八個彪悍馬匪,為首的蒙著面,只露出一對宛如濃墨的眸子。
下一瞬,只聽當(dāng)中一人發(fā)出一聲慘叫,眾人回頭時,那馬匪的刀已去了風(fēng)落之手中。長風(fēng)獵獵,鼓動他衣角如旗。玉歌乍見他,眼底便驀地綻出光彩來,而那為首的蒙面馬匪見此,眸中陡生妒恨。
風(fēng)落之橫手揚(yáng)刀,竟有氣吞山河之勢。刀聲轟鳴,蒙面馬匪瞅準(zhǔn)時機(jī)自后突襲,卻非沖著風(fēng)落之,而是他身后那尊人形石像。還未等風(fēng)落之反應(yīng)過來,玉歌已是一聲悶哼,竟自旁縱身撲來,生生為石像擋下一刀!
待風(fēng)落之回過頭時,看到的只有玉歌毫無血色的臉與肩頭淙淙的鮮血。與此同時,那蒙面馬匪亦是怔住了。他有些不可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只知她叫他偷襲石像,卻料不到她拿自己來押這盤賭。他若是早知了,斷下不去這手的。他怔怔的地看著玉歌皺著眉吃痛倒下,看著風(fēng)落之面露焦灼,上前一步橫抱起她,而他只能依照計劃,一聲長嘯令所有人同他一并退去。
所有的傷心與惦記,分毫不可流露。
月光脈脈,一叢篝火燃得安寧。石像笑著立在火旁,永世只有沉默溫柔。它身側(cè)是唇畔發(fā)白的玉歌,望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心,風(fēng)落之眼底的憐惜終是藏不住了:,“你為什么……”他亦不知如何開口了。
玉歌一雙眼爍爍閃耀,只聽她柔聲道:,“我知道你看中看重它,又怎能叫旁人在它身上鑿下創(chuàng)痕來?”
風(fēng)落之一愣,竟是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他不言,她亦不語,只聽風(fēng)悄悄,火打柴禾月沉天。
又過了半晌,風(fēng)落之終是低聲道:,“大恩難謝,我知你必然好奇,我說與你一個故事,自后你便明白了?!被鹇暩O窣,玉歌安靜的地點了點頭。
“在很久以前,大羅山深處有一個村落,叫逍遙村。村民與世隔絕、自在逍遙,貧窮卻知足。可是天不遂人,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凡有新生兒便都是男嬰,不出幾年,男童遍地跑,卻不見女孩兒。村民們這才慌了神,這樣下去不出幾年,村子便要絕后了?!惫⒐⑿呛佑锾?,風(fēng)落之的聲音沉沉如夜。
一年又一年,村中的女人越來越少,村民越來越絕望。直到有一天,祥云落,仙人來。慈悲的仙人同情村民們的遭遇,許諾賜他們個孩子以傳宗接代。
仙人呵氣成云,化朽為奇。一時間地崩山摧風(fēng)雷起,天梯石棧相勾連,亂石紛紛聚攏化作有血有肉、能哭會笑的女人。她們一一尋見了自己中意的男人,與村民們一同千恩萬謝拜仙人。不出半年,村中便滿是大腹便便的女人,又過大半年,嬰孩聲聲啼哭響徹夜。
可是好景不長,三年后一個平淡無奇的黎明,村民們同往常一樣睜開眼睛。,卻驚覺女人們通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千姿百態(tài)的石像,。有的姿勢欲起身,有的側(cè)臥正酣眠,有的則在爐前端著早已冷去的湯碗。
“現(xiàn)在你可明白了?”風(fēng)落之別過頭,望著正聽得入神的玉歌。
良久,玉歌方逐漸回過神來:,“所以,那尊石像是你的妻子嗎么?”她只覺心頭澀澀,為何她會覺傷心,為何逢場作戲卻喜怒不由己,太多的想不通她還來不及去想,只聽風(fēng)落之突然道:,“是我的娘親。”
一夜間,血肉之軀皆化作泥骨石胎,村民們這才想起,仙人只說助他們傳宗接代,心愿了了自然要收回仙法。然而三年恩愛兩不疑,人非木石豈無情啊,承受不了打擊的村民紛紛病倒,曾經(jīng)的深山美地終成死村一座。而他聽著這個故事長大,記憶中沒有娘親,只有望著石像終日嘆息的爹爹。
“我陪你一起找仙人?!庇窀柰蝗坏吐暤?。紅塵滾滾多怪人,他是一個,而她則是另一個。
見風(fēng)落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玉歌只覺面頰火燒,心幾乎要躍出胸腔來。她終是坐不住了,起身逃一般離開篝火,也忘記了肩頭疼痛。
直跑出半里遠(yuǎn),確定風(fēng)落之未追來,玉歌這才停下松了口氣。夜風(fēng)拂著她滾燙的面頰,好似劍鋒冰涼鎖喉舌。意亂情迷間,她竟分不清這滋味是快活還是命懸一線。
“還疼嗎么?”冷不丁有人自后搭住她的肩,玉歌著實給嚇了一跳,回頭這才看清來人。月光下的鬼楚面色蒼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里滿是沉沉關(guān)切與心疼。
“不礙事?!彼撕笠徊?,無聲地掙開了他的手。
鬼楚眼底劃過悲涼,沉默了好半晌,這才抬頭正色道,:“時間不多了,你打算何時帶這怪人去見島主?”
玉歌一愣,面上頓呈迷茫與驚惶之色,那模樣仿佛剛從夢中驚醒。沉默半晌,她扭頭瞥了鬼楚一眼,許久方低低道,:“我不想回去了?!?/p>
最擔(dān)心的事終究發(fā)生了,鬼楚面上毫無表情,一雙眼好似凍住一般,仿佛玉歌這話頗令人費解。
“對不起?!庇窀鑿?fù)又退后一步,眼底浮起歉疚來。
此刻月上中天,夜風(fēng)呼嘯如百鬼吟哦,遠(yuǎn)處隱隱飄來風(fēng)落之的呼喚之聲。玉歌扭頭望了望后方,再回頭時卻已不見鬼楚身影。
長風(fēng)凄凄,鬼楚這人便如其名,來去總也如鬼如魅。玉歌低頭,這才瞧見腳旁擱了一瓶傷藥,瓶身溫度尚存,想來握它的人一路焦急至極。
玉色瓷瓶在月下泛起毛茸茸的冷光,頗似一顆涼透的心。
你的命不單是你自己的
烈日灼灼,沙地狼煙。
玉歌心口疼痛,可心里卻又歡喜得緊,甚至希望這片焦灼的沙地?zé)o邊無際。她就這樣同他一起,此生都不要走出去。
她從未曾提起,她的性命每隔百日便是一個節(jié)點。至今百日已過大半,若無解藥茍延殘喘,過不了多久她也將歸于黃沙。可日子越臨近,她便越覺坦然自在。若能死在這片沙地,死在風(fēng)落之的身邊,卻也極好。
她生于靈芝島,及笄后,島主命人給她與姐妹們皆喂服了劇毒丹丸,若每隔百日不飲解藥暫壓毒性,全身便會潰爛流膿至死。獲得解藥的代價很簡單,每隔百日她們便得魅惑住一個男子,使其心甘情愿來到島上。
她從未見過島主,也不知那些男子的下場,只知上島后自會有青衣侍女呈上解藥。幾年來,她也記不清似這般禍害過多少癡心人。
這一次她即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護(hù)住風(fēng)落之。
這一夜,二人總算找到了水源。瘦馬飲得歡暢,風(fēng)落之亦唇角嘴角微揚(yáng)。玉歌倚著石像溫柔地瞧著他,心口隱隱作疼,自知毒性已快壓制不住。此刻早已來不及另選獵物,即便來得及,她卻也不愿離開風(fēng)落之了。
走了幾日,風(fēng)落之幾乎沾地便睡,然而玉歌卻給胸腔中那疼痛逼得分外清醒。她額間冷汗密布,不敢出聲,只得小心翼翼地爬起,繞過風(fēng)落之朝遠(yuǎn)處走去。
直走出百步,她這才捂住心口倒抽了口氣,緩緩蹲下身,任汗水一滴一滴打濕鞋面。
這疼痛兩年前她經(jīng)歷過一回,那次她也險些動情。那是兄弟二人,哥哥多情如玉,弟弟沉默內(nèi)斂,她游戲其間終引火燒身,眼見著百日將至卻是誰也不愿犧牲。也是一個這樣的夜晚,疼痛襲來,她備受煎熬終說出目的。
她以為那兄弟二人得知真相,必棄她如敝屣。卻誰知,他二人趁她昏迷私下比武決出了勝負(fù),贏的人去靈芝島為她換解藥。
當(dāng)她再次睜開眼來,眼前卻只有弟弟一人了。
往昔歷歷在目,她痛得汗如淚下。
眼前不知何時多出一雙黑緞鞋面,玉歌吃力地仰起頭,鬼楚的眼里沉淀著深深哀慟。他就這般靜靜地望著她,那目光似藏盡天下鋒芒與絕望。
“兩年前,我拼盡全力卻還是輸了那場比武,其實我知道,你是鐘情兄長的?!惫沓喽紫律恚抗馀c玉歌齊平,“你可知那時我有多絕望嗎?”他眼底波光晃動,里頭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星光。
那場比武兩個人皆拼盡全力,眼見著難分高下,卻誰知兄長突地驚呼玉歌之名,他心一顫,回頭時劍已架上脖頸。從小到大他總是輸,輸了這場劍,亦輸了玉歌永世的虧欠。兄長臨去前,囑他千萬照顧好玉歌。他知道她身染毒蠱,不得不眼睜睜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旁人。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安靜陪伴。
兩年朝夕,他曾以為或許陪伴比擁抱實在。直到他發(fā)現(xiàn)玉歌瞧風(fēng)落之的眼神,一如當(dāng)初瞧兄長時,他便知自己此生再無機(jī)會走進(jìn)她的心了。
“你的命不單是你自己的?!惫沓届o地望著玉歌,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他竟是赫然出手重?fù)羲珙i。玉歌雙目圓睜,下一瞬已軟軟倒下。
“我不會讓你死的?!惫沓鴳阎谢杷挠窀?,輕輕說道。
煉一枚后悔靈藥
玉歌醒來時,身側(cè)只有瘦馬與孤零零的人形石像。她環(huán)顧四周,許久才意識到風(fēng)落之不見了蹤影。她驀地想起昏睡前鬼楚說的話,一時間冷汗淋漓。
風(fēng)落之不會丟下她與石像,必是為鬼楚所劫,要拿風(fēng)落之去給她換解藥。想到這里,玉歌只覺頭重腳輕險些跌倒去,下一瞬已發(fā)瘋般驅(qū)著瘦馬絕塵而去。
四海遙相望,孤島云中懸。
靈芝島。
每隔百日她便要來此,沿途崗哨識得玉歌,一路放行。甫登島,便有青衣侍女托盤款款而來。碧色玉盤中央,一枚朱砂色丹丸泛著艷麗光芒。玉歌只覺目眥欲裂,卻仍是不死心道:,“這是什么?”
“玉姐姐莫不是糊涂了,自然是島主賜的百日仙丹了?!鼻嘁率膛Φ馈?/p>
玉歌一呆,腦里一片空白,半晌后心底才緩緩溢出悲愴來。島主不會好心白賜解藥,莫非風(fēng)落之已……想至這里,她幾乎抑制不住恐懼。
青衣侍女不明就里,柔聲催促,卻不料玉歌竟是猛地回過身,上前一把抓住盤中丹丸,狠狠擲向身后汪洋深海!波濤茫茫,朱砂入水,輕飄飄眨眼便無了蹤跡。她望著湛藍(lán)海面,許久方冷冷道:,“你回去告訴島主,這條命我不要也罷!”
她早已受夠了這百日劫難,為活命而游走戲弄一顆又一顆真心。一次次入戲復(fù)又出戲,活著的人未必比死去好受。
卻不料青衣侍女毫不驚訝,只是笑道:,“島主果然神機(jī)妙算,玉姐姐隨我來,島主要見你?!彼f罷便轉(zhuǎn)身翩翩引路而去,。玉歌一怔,她雖來島數(shù)年,可島主下毒賜藥卻從來都假手他人,無人見過島主其真顏。她只猶豫了片刻,隨即提步追去。
層臺聳翠,云霧入天。
甫進(jìn)殿中,便見殿中央一口巨型鏤金丹爐正徐徐吞云吐霧,玉歌皺了皺眉,只覺這煙味兒和緩中卻又透出隱隱腥氣,聞著格外怪異。
“你來了?”一個溫柔女聲響于身側(cè),玉歌回頭,卻見眼前一張白凈面龐,一雙眼透亮如琥珀,垂眼垂首間竟頗見幾分慈悲端莊。任誰也無法將眼前這安靜寧和,素衫不染纖塵的中年婦人,與那傳聞中兇殘血腥的靈芝島島主相提并論。
見玉歌沉默不言,島主顧自兀自柔聲道:,“五年前來島的姑娘中,我第一眼便喜歡上了你。你可是怨恨我操縱你們的命運(yùn),或是想問我,五年來那些登島的男子都去了哪兒?”
玉歌抬起頭,目光清亮。
“你時日無多,而我也寂寞多年,便不妨同你說說往事罷吧?!睄u主望著玉歌,眼底滿是慈愛,“你可知這丹爐內(nèi)煉的是什么?”
玉歌順著她的目光,再一次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殿中丹爐。那是一口足以容納數(shù)十?dāng)?shù)人的爐子,爐身刻著她看不懂的紋路字樣,淡青煙霧不斷自爐口溢出。她瞧不出究竟,復(fù)又收回目光。
“是后悔藥?!睄u主笑盈盈道,“九九八十一株罕見芝草,九九八十一只通靈奇獸,九九八十一顆男子癡心,煉一枚后悔靈藥?!?
玉歌擰了擰眉,不解道:,“費如此周章,你也有追悔莫及之事嗎么?”
島主眼底惆悵一閃而過,緩緩道,:“自然是有的,不妨也告訴你。我姓羅名織,打小喜歡丹藥玄黃,為拜師學(xué)藥而離開親人。本以為修道之人萬情皆空,卻到底血濃于水,然而為時已晚——當(dāng)我回頭時,他們早已不在了。后悔藥無人煉成過,我卻非試不可。人生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才覺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親情是真?!?/p>
“所以你就可以因著一己之私,濫取他人性命,操縱我們的人生?”玉歌眼頭也不抬,咬牙切齒道。
島主不怒反笑,半晌后柔聲道,:“修道之人最是慈悲,那些男人都是心甘情愿跳入丹爐的,害他們丟了性命的明明是你呀?!”
玉歌一怔,下意識地望向丹爐。淡青云霧仿若萬千故人面,五年來那些耳鬢廝磨,那些互許終身的山盟海誓,都相遇在這口爐子里嗎么?
“前幾日,第八十一顆癡心也因你歸位丹爐,后悔藥很快便要煉成了,這一日我等了太久太久?!币娪窀璋V癡不言,島主望著丹爐心滿意足道。
玉歌一時只覺悲從中來,風(fēng)落之……也在丹爐里了吧?他若是知道自己能換她活下去,必毫不猶豫地縱身入丹爐。她幾乎不愿去回憶他的眉眼,心痛至極,下一瞬她已踉踉蹌蹌而去,竟也想跟著撲入丹爐!
卻不想,下一瞬一股凌厲內(nèi)力閃電般擊來,玉歌給狠狠震出殿外。殿門隨后自內(nèi)拍合,只聽島主聲音冷若寒冰:,“我不愿動手殺你,可你若妨礙煉藥,我卻也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p>
生不如死……她早已生不如死了啊。玉歌呈“大”字形型平躺于殿外,望著頭頂煙灰蒼穹,只覺淚光一點點地扭曲了山河天地。
在閃爍云海間,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風(fēng)落之。關(guān)外酒帳,他獨與石像共酌,風(fēng)沙迷眼,他似與整個江湖格格不入。那一刻的她猜不到后來的千般故事,猜不到假戲真做的自己會答應(yīng)陪他尋仙人,猜不到那一眼于他于她竟都是致命溫柔。第一眼常是平淡無奇的,要等過盡千帆再回頭,才明白原來那刻的自己已然動心。
她真的累了,動一次情,傷一次心。這一生入戲出戲,仿佛永無終結(jié)。心口的疼痛再一次泛上,仿若萬千鉤鎖剖心探尋。玉歌緩緩合上了眼睛,若這一回是終點,愿她再也不要醒來了吧罷。
此刻他就在這爐子里
長煙裊裊,素衫勝雪。
羅織望著跟前鏤金丹爐,心頭涌起喜悅來。這一日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連夢境、回憶都時常分割不清。
她并未完全對玉歌說實話,她的確離開親人漂泊江湖,卻非為煉丹之故。
她的一生原本庸庸碌碌、毫無波瀾,然而她卻是不甘心的。她的夫君是個目不識丁的魯莽漢子,她雖為他生下兒子,卻依舊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產(chǎn)后第二年,她暗地里鼓動山中數(shù)十?dāng)?shù)名懷有相似心思的女子,一并逃了出去。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她們彼此依靠,靠著火把微茫的光一步步向外摸索。自然有人半途后悔,吵嚷著要回去,她眼也不眨地?fù)]手刀起。余下的女人恐懼極了,只得半不情愿地隨她出山。她就是這樣一個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人命于她不過草芥,。只不過她算透了諸事,獨獨算漏了自己心底的骨肉親情。
她到底是舍不得那襁褓中的孩兒啊,離去時她頭也不回,若干年后才開始刻骨思念??墒钱?dāng)她回身再尋,山中早已是死村一座。她連自己的孩兒是生是死,姓甚名何都不知道。
九九八十一株罕見芝草,九九八十一只通靈奇獸,九九八十一顆男子癡心,煉一枚后悔靈藥。她這一生所作所為皆無怨無悔,唯一放不下的心事,只有當(dāng)初沒帶著兒子一同離山而已。
念此,羅織抬起頭來,望著眼前滾燙的丹爐。幾日前,最后一個男子縱身其中,再過幾日后悔藥便將煉成了。她心頭快活,目光下移,落在了地上玉歌落下的書頁上,百無聊賴間她便上前拾起翻閱。
這上頭詳細(xì)記下了數(shù)年中玉歌與每個男子的往事歷歷,這都是她要求的,以此檢查她們提供煉藥的癡心純凈無暇無瑕。
她隨手后翻,目光猛然落在了最后一章故事上。那是一個叫風(fēng)落之的男子,里頭詳細(xì)記下了他的出生,以及背著石頭娘親尋仙人的故事。越往下看,她的手便抖得越發(fā)厲害。
大羅山,逍遙村。
風(fēng)落之……落之,羅織,從前她那無能夫君,便是姓風(fēng)啊。
一頁一頁,也不知看了多久。書猛地落地,羅織的神情久久無法平復(fù)。她半瞇著眼,面上先是浮起迷茫來,一時思索不透這怪異巧合。漸漸地,這迷?;髡痼@與歡喜,癡、驚、喜,三種神態(tài)來回交織在她面上來回。
那夜她與數(shù)十?dāng)?shù)名女子的離山,仿若驚雷一夜炸醒了沉寂的逍遙村。出走的大多是與她一樣的人婦人母,為哄住啼哭不住的孩兒,村民們不得不編下一個仙人的故事。拋夫棄子就此成了身不由己,安慰孩兒,也是麻木自己。
錯不了,一定錯不了。風(fēng)落之也有雙琥珀色眼,他定然是當(dāng)初那個她懷胎十月,離去前仍在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孩子。
羅織目光溫柔,爐底的火一躍一躍地映入她眼中。她的兒子原來一直活著啊,而且聽侍女們說,還生得出眾俊美。這后悔藥到底神奇,竟真的令她骨肉重逢。后悔藥……突然,羅織周身一震,似終于想起什么一般,愣愣的地將目光投回跟前丹爐。
丹爐升起熾烈的紅來,金紋滾燙欲溶融,奇異腥氣伴著青煙云卷云舒。羅織癡癡地望著丹爐,好似跟前站著的便是她苦尋多年的兒子。
懷著他時她常覺累贅,生下他時她嫌他丑陋不堪,就連日日哭啼煩人的模樣都隨了那平庸夫君,以至于離開時她頭也未回。她不是一個好娘親,直到再也見不到了才記掛起他的一點一滴來。他背著石頭人翻山越嶺,一定不知道他的娘親也在四處尋他。天涯海角尋不見,此刻他就在這爐子里。
羅織眼里滿是慈愛,他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她再也不想同他分離了。
下一瞬,丹爐“嗡”地的一晃,只聽爐內(nèi)沉悶一聲,霎時殿內(nèi)濃煙滾滾。良久,煙霧散盡,只余丹爐靜靜,殿內(nèi)又哪里還有羅織其人。
原來心動最是不由人
雷聲隆隆,豆大的雨點潑天濺地。
玉歌緩緩睜開眼來,頭頂一方衣袖,正細(xì)細(xì)為她擋風(fēng)遮雨。她神情恍惚,透過衣袖望去,竟瞧見風(fēng)落之的臉。
依舊是那雙琥珀色眼,依舊是那頭亂蓬蓬的卷曲發(fā),玉歌瞧得癡了,許久方喃喃道:,“你還活著?”
風(fēng)落之不解道:,“我自然活著,只是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古怪至極,我著實捉摸不透。”望著玉歌困惑的模樣,他自懷內(nèi)掏出一封已被雨水泡得發(fā)軟的信紙,“這是鬼楚叫我給你的,對了,還有這個。”除了信紙,他復(fù)又自懷內(nèi)摸出張藥方來。
他自然是不明白的,數(shù)日前給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劫持來島,隨后他便交托自己這封信與藥方。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鬼楚縱身入丹爐,不知道他在死前潛入羅織房內(nèi)偷得解藥的配制秘方,不知道玉歌背后的故事萬千。他只記得鬼楚說,哪兒也不要去,在這兒安安靜靜等幾日,玉歌自會來見他,說完這話鬼楚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玉歌攢著信紙與藥方,心底皆是復(fù)雜。千頭萬緒,百轉(zhuǎn)衷腸,這一生她欠下的又何止一個鬼楚。
鬼楚大可不必死的。他已偷得了藥方,入丹爐也便無了意義??赡且豢趟麉s想著,會不會自己離去了,玉歌會如惦記兄長那樣也惦記他?她會不會想起他的好來,下一回將愧疚也分他那么一點?兩年前,他眼睜睜見著兄長贏了那場比劍,也徹底贏了她的心。兩年后,他亦眼睜睜地再一次見她動情。原來心動最是不由人,朝朝暮暮的陪伴,不及紅塵里狹路相逢的一眼。
她抬頭望向風(fēng)落之,他亦同時低頭看她。四目相對間,萬語千言不過沉默而已。他不問,她也不說,只知未來有的是時日細(xì)將往事話從頭。
她的心底諸多無奈,終是伏在他的肩頭,輕輕一聲嘆息。
編輯:柒柒若